7 蛛絲馬跡

蛛絲馬跡

梁逸的辦公室一大面的窗,落地窗,窗簾從來不拉,白天迎日照,夜晚接月光,總之是要亮亮堂堂的。

與他這個人截然相反。

他擡頭,對上漫天的星星點點。

“我和玺域賀家的家主能是什麽關系?”

将問題扔回去。

“賀家家主是我二叔,我父親是賀谪,滋城異者之家的家主。”

“你父親……”梁逸将手放到手龍頭下,清水漫過手心、手背、每一個手指的縫隙,“你父親不是賀仁?”

“我父親是賀谪,”賀丙松了口氣又提起一股氣,問,“你們之間有什麽矛盾嗎?”

水流仿佛變大了,梁逸蒼白的雙手似乎不堪沖擊,在清水不斷的洗刷下變得慘白、顫抖……

他的唇瓣也跟着發抖,一樣的慘白。

梁逸猛地收回手,水流停下。

“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他的語氣很靜很淡,讓人聽不出有一絲一毫的情感波動。

辦公室內很安靜,賀丙舒氣的聲音便過于明顯。

他提了一整天的心終于落下,天知道他爹那巴掌對于他有多大的威懾力。

不是疼,是他爹的那句話和眼裏洶湧的殺意,但賀丙偏偏在那當中品出來一絲求而不得的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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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時以為他的梁梁與他那個喜怒無常的父親之間有着不共戴天、難以化解的仇恨。而他更怕的是利用,怕梁逸因為他是賀谪的兒子才同他在一起……

無論孰對孰錯,但在梁逸方才的回答來看,似乎一切都已化作過往雲煙。

那就好。

至于矛盾,就由他夾在中間慢慢來解開。

“我哥……”他仍環着梁逸,明明懷裏的人渾身都很涼,賀丙卻覺得攬起來特別舒服,“我哥這幾年清醒的時間很少,這次在我父親閉關期間出現全身衰竭,目前在玺域最高級的治療基地,我父親說他還不能見人。”

“小時候,我哥對我特好。”

賀丙似乎陷入回憶:“偷偷攢起來的餅幹,他都藏起來留給我吃。”

“但我怎麽都想不起來其中的細節,一多想就頭痛,我父親說我記錯了。”賀丙動了動,手掌蓋在梁逸的腹部,“是啊,我們賀家的孩子從小錦衣玉食,怎麽能連一塊餅幹都要藏?”

梁逸聽他絮絮叨叨說了會兒,似是不經意地插了一句:“我聽說賀谪以前開過一家孤兒院。”

“不止一家,我父親開過很多家孤兒院,每個城市都有開。”

“那你覺得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梁逸的胃有些疼,蓋在身上的溫暖掌心似乎冒出千萬根尖銳倒刺,紮透他的腹部,穿過後心,鮮血橫流。

他有些站不住,他本可以靠在賀丙胸前來緩解身上忽如其來的疼痛,但梁逸卻盡全力地在那雙有力的手臂束縛下,與賀丙的身體之間拉開很小的一段縫隙。

“大善人吧?”賀丙說,“孤兒院那邊都這樣說。”

他說得有點小心翼翼,賀丙知道在審異局的人眼裏,他父親乃至滋城大概不是什麽吉祥的東西。

果然,他聽到一聲掩飾不住的冷笑。

梁逸用力掙開他的雙臂,在賀丙以為他們之間的關系會因為“家長”而降至冰點時,就見梁逸拿起茶杯輕輕啜了口,說:“如果玺域不能救你哥哥,可以送來審異局,我或許可以幫忙。”

賀丙雙眸一亮,一個“好”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嘴巴開又合,不加掩飾的失落挂在年輕的臉上。

在賀家,他從來都沒有話語權。

意料之中的反應,梁逸連喝了兩口茶,抱着茶杯轉身,腰抵到桌沿,面對着賀丙:“你那個藥,什麽時候開始吃的?”

“十七歲之後?斷斷續續開始吃的。”賀丙努力回憶,“在我印象中,我小時候好像打過一次針,父親說打過針我可以十七歲再開始吃藥。我哥一直在吃藥,小時候在別院就開始吃……嗯,但病始終不見好,我父親說我身上也有同樣的遺傳罕見病,他大概是怕我也像我哥那樣,在我成年後就不允許我斷藥。”

“你的身體你能做主嗎?”梁逸聽完,問。

“什麽?”賀丙一下子沒懂。

“去實驗體基地,我給你做檢查。”

他的語氣太平了,賀丙偏偏在其中自我領悟出一絲關心,他很想同意,但又想到他父親的話:“雙胞胎異者心連心,不想讓你哥哥出事,你就管住自己,不要接觸任何儀器。賀丙,你給我記住了,如果哪天你哥哥出事了,責任全在你。”

梁逸沒等來回答,自然看出賀丙的游移不定,他沒再提這個話題,又喝了幾口茶,放下杯子:“走吧,很晚了。”

相識不足月的合法伴侶,各藏心事,似乎也合乎情理?

梁逸走到門口,賀丙才反應過來,忙跟上去試着去牽那只冰涼的手。

沒被躲開,賀丙心稍安,開始自責檢讨。方才被亂糟糟的情緒困住,又讓人喝了涼茶,語氣自然而然低下來,他稍湊近些輕聲問梁逸:“難不難受?要不……晚上我熬點粥?”

梁逸搖頭,停頓了幾秒說:“可以。”

一小鍋養胃粥,熬了近一小時,賀丙肚子餓得嗨翻了天,梁逸挽起袖子站在他旁邊炒了盤蛋炒飯。

青菜、蔥花、小蘿蔔丁,每個都漂亮得賀丙心底開了花。

他像只大狗狗幾乎要舔淨盤底的油漬,梁逸也算給他面子,喝了一小碗粥。

洗盤刷碗,賀丙沒讓他插半只手,收拾利落沖了澡,大狗狗急急地摟住他的背。

難得沒有失眠的夜,梁逸做了個夢。

左右看不見臉,但口中喊着賀詞。

“一拜天地——”

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下拜,眼前紅成一片。

“二拜高堂——”

身後像有只手壓彎梁逸的腰,他再拜。

“夫妻——”

賀詞戛然而止。

鋒刃擦過肌膚的聲音輕又響,一陣陰風掀開紅蓋頭,梁逸看見幾張熟悉的臉。

他們對着他,看着他,他們的額頭貼着字條,所有的字跡都一樣,他們的頭顱離開脖頸,紅蓋頭輕飄飄地蓋在他們的臉上,但立即似被扔到熔爐裏化成大片的泥濘的紅。

死不瞑目。

哥——

他聽見有人喊他,清朗的聲音年輕的臉。

梁逸——

他回頭,是一個人又像有兩張臉。

一會兒是十年前無法瞑目的那張臉,一會兒又是他現在枕邊人的臉。

但他驚訝地發現,他們在喊他卻又不是在喊他。

他們一會兒穿喪一會兒着喜,又是白又是紅,同時看向身側依舊蓋着紅蓋頭的他們口中的“梁逸”。

又是一陣陰風。

紅蓋頭掀開一角,“梁逸”的身體一動不動,頭與項似本就不屬于一體,紅蓋頭包裹着它骨碌到梁逸的腳下,像送給他的禮物。

賀詞再起。

“送入洞房——”

黑暗中,一個人影猛地從床上坐起。

梁逸抓緊胸口,摸索出藥箱裏的小圓瓶,倒出一粒,吞下。

緩了大約有三四分鐘,梁逸掀開被,壓着心口緩步走進洗手間。

森寒的冷光照在他的身上,鏡子裏映出一張慘白的臉,形同鬼魅。

梁逸不禁打了個顫。

從腳心竄出的涼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腹中忽然翻江倒海,梁逸轉身抓過垃圾桶,無法再支撐整個身體的雙腿砸在地磚上。

兩聲輕咳,一陣痙攣,倒空了胃。

梁逸心底一陣發涼。

他貪圖享樂,活該不消化。

雙手撐着冰冷的地磚,梁逸垂眸數着摔落在地的冷汗。大腦缺氧讓他一時無法支起此時無比沉重的身體,他關上理智的操控鍵,開始短暫地任性。

放任自己鋪成地毯,與冰冷徹底貼合。

他從不矜貴。

再回到卧室,沾了一身濕寒,床上的人眨了眨惺忪的睡眼,語句模糊:“怎麽了梁梁?是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

梁逸蜷到一角,壓在被子上,身體幾乎挂在床沿。

賀丙迷迷瞪瞪撐起身,撈回滿懷的濕涼,吓了一跳:“梁梁哪難受?”

“松開……”

梁逸掙了幾下,聲音喑啞,雙手做着推拒的動作。

“你別掙,我放開就是了。”賀丙将人放回床上,掖好被角,又問,“是心髒不舒服嗎?”

梁逸閉着眼不吭聲,呼吸聲急促又壓抑。

賀丙的手伸進被子裏去探梁逸的胸口,摸到他壓在上腹用力得發顫的手。

“胃痛?”賀丙問,明明晚上熬得是養胃粥,怎麽還是……

他半清醒半迷糊,完全沒有往“神經性胃痛”上思考,但采取的行動倒很符合他所承諾的體貼。

賀丙握住梁逸的手腕:“我來揉我來揉,你別用那麽大勁兒,按壞了。”

梁逸表現出的抗拒太過明顯,賀丙不知道他的伴侶到底怎麽了,但不可避免地想到梁逸與他父親之間存在的只有他不知道的某種糾葛。

“揉一揉,我的梁梁就不疼了。”賀丙手嘴并用。

他故意把梁逸冠以“我的”這樣極度具有占有欲的定義。他長這麽大,任何事物都是在他父親以及賀家的安排下才能擁有,朋友,甚至親人,他從來沒有過完全屬于自己的東西。

梁逸,是第一件被他自主選擇的事物,雖然是個活人,但在賀丙的認知中:他屬于他,且必須完全屬于他。

“怎麽樣?有沒有好一點點?”

梁逸仍閉着眼,賀丙俯身輕聲問。

“沒事了,”梁逸動了動,拿開蓋在上腹的手,“你睡吧。”

“好,”賀丙從善如流地縮回自己的位置,想了想說,“你如果再疼起來,記得叫我,有我幫你,總能好挨些。”

他等了會兒沒等到回答,輕輕側過身對上梁逸的背影。

那麽單薄,卻又有股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倔強。透過梁逸薄如紙片人的後背,賀丙好像看見了一顆被厚厚的冰層封鎖得嚴實的心,他還沒試,就能感受到他在現階段無法用任何鋒利的工具将其鑿開,除非……

除非他完全不在乎冰塊碎裂,但他能預知那将會紮穿那顆心髒,冰水與血水便會融化在一起成為死水。

“明天,陪我去祭祀。”

賀丙在昏暗中忽地瞪大眼,梁逸依舊背對着他,但他聽見他對自己說:“陪我去祭祀,惹他們生氣,好早日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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