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忌日寒光
忌日寒光
下午五點的天,沉得似半夜,但沒有星。雨哩哩啦啦下了整天,才停,天光像不會再出現一樣。
梁逸的手術都排在了上午,五點準時離開外林區。
智浮車停在賀丙不甚熟悉的街頭,繞過兩條巷子就能到“心擱”。
銀光微閃,車體被收進梁逸腕上的微型儀器中,賀丙的腳但凡晚收起一秒都能被殊力割傷。
沒給他發出疑問的時間,梁逸腳程很快,頂着風大步前行。
失修的街面到處都是水窪,梁逸腰挺得直如松,仰頭直視正前方精準地避開水坑,黑色的皮鞋面一塵不染。
風很大,鼓動着梁逸的白襯衫和賀丙襯衫上的黑。
賀少爺穿得精致端莊,黑色襯衫搭配着黑色錦緞絲帶,挺拔的身形一如梁逸邁着大步前行,但稍加細看,就能看到他褲腿粘上的一圈泥點。
他有點“腿忙腳亂”,沒有目的的追逐要比有方向的前行難太多,賀丙只得緊跟在梁逸的身後,他怕一眨眼,風就能将梁逸的窄腰切斷,連同那個瘦削的身影一并撕碎。
梁逸毫無預兆地停在一個十字路口。
賀丙“急剎車”,剛好将腳收進水坑裏,他蹙了蹙眉,挪了幾步沒吭聲。
路口的對面零星有幾個燒紙的,雨天地濕,火不好着,但燒起的紙卻更顯冷意。
梁逸沒動,腰似乎挺得更直,就那麽站在街口,路燈懸挂得太低太低了,照得他雙眼霧蒙蒙糊了一片。
快糊成水,要淹死賀丙了。
到這時,賀丙才意識到今天是什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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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墳沒地,遙遙相送,留個念想。
誰人手裏都有幾把紙錢,賀丙琢磨大抵是梁逸太忙,沒抽出時間去買。他左右撒摸,沒瞅到相關的鋪子,但總能想到辦法,他問:“要不……我去買?”
“不用,”梁逸深吸口氣,将濕氣寒氣人間涼薄氣通通吸進肺腑,“我就是站在街口給他們看看。”
“賀丙,”他把“賀”字咬得又清又重,“你站過來,站我身邊來。”
讓他們看我這副不堪模樣,看我和殘忍殺害他們的兇手的兒子站在一起,我們醜陋的模樣多麽般配?
生氣了,他們就可以安心去投胎吧。
當晚,梁逸又折回了審異局,搶救在異動事件中重傷的行動部部員。
賀丙褲腿折了兩折,蹲在搶救艙外扒拉從外林區打包回來的盒飯,一身高價皮毛卻毫無貴族架勢,大口往嘴裏塞吃得噴香。
一個月不到,他已經習慣在這裏等梁逸。
他嚴格發揮玺域貴族少爺的品行,無所事事游手好閑。
扔掉空得不能再空的飯盒,洗了把手,賀少爺還沒來得及提溜褲腿往下蹲,就見搶救艙門緩緩滑開。
賀丙條件反射地對邁出來的梁逸咧開嘴,嘴角的弧度未及擴大,他立馬發現不對勁。
艙門打開的瞬間,幽深犀利的瞳霎時蒙上了大片霧,梁逸的眼神幾乎不對焦,讓賀丙心中一驚,他本能地擡腿沖上前。
挺得倍兒直的身體像被巨斧砍下的樹,又被暴風雨淋得濕軟,梁逸斜斜地栽進賀丙的懷裏。
“梁逸?!”
人平躺在沙發上,不看診不做檢查,沒挂點滴沒去診療區病房,只吃了兩粒膠囊。
賀丙不清楚那是什麽藥,但他今天終于知道真的有人會胃痛到暈倒。
梁逸閉着眼呼吸紊亂,領帶搭在沙發背,襯衫領口微敞,兩邊袖子各自挽上一小截,露出的脖頸和小臂滲着薄汗,兩手交疊壓在上腹,頭微側,頭發似乎有些長了,這會兒被汗濕貼在鬓角顯出幾分淩亂,與他平時一絲不茍的模樣判若兩人,卻一如既往地撩得賀丙心蕩神怡。
“明天我去息陵公墓,”梁逸閉眼開口,賀丙半跪在他身側,他能感受到對方的氣息,“不用陪。”
“不是剛祭祀過?”賀丙問,起身浸濕軟帕,又蹲回去一點點拭去梁逸額上的冷汗。
梁逸忽然睜眼,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賀丙微怔,他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眸裏望到嵌骨的寒意。
“誰讓他們連在一塊死呢?”
*
梁逸晚上到底是沒吃飯,賀丙滿臉的愁雲慘淡,怎麽勸都是一句“我不餓”,說多了便覺得自讨無趣。
沙發成為今晚安歇之地,梁逸絲毫沒有回家的打算,賀丙自顧自支起折疊床陪在他旁邊,不被搭理像只被遺棄的大狗狗。
他有點讨厭自己,為什麽非要熱臉貼冷面?
他的感情來得忽然,陷得深沉,燃得熱烈,他從梁逸的态度能看出對方似乎并不愛他。
可能連一點“喜歡”都沒有?
賀丙想着,把“似乎”、“可能”默默去掉。對方不愛他,也不喜歡他。約莫只想找個人搭夥?然後就遇見他這個有錢又無腦的公子哥?
但他就好這口。
一個“療愈”愈合了他手上的傷口,就能拿捏住他的命脈。
他大概天生犯賤。
不過,如果梁逸真的另有目的……那他,确實也想剝開那層皮看看那顆病了的心髒到底活不活該?
反正,他賀丙也不是什麽善人,但他認定的人,要活就一起活,要死……也得埋到一處。
“梁梁。”
他躺在梁逸旁邊,折疊床要比沙發矮上一點,他要微仰視那張蒼白的臉。
無遮擋的大面積落地窗将整個夜塞進室內,賀丙喚人:“梁梁,你不是在利用我吧?”
沒有回音,賀丙不知道對方睡沒睡,除了病痛發作,梁逸的呼吸一向輕淺,但他不管他睡沒睡:“我是只哈巴狗,但如果你騙我,我會啃掉你的骨頭撕爛你的肉連同筋骨咬得一塊不剩。所以你不可以騙我,不可以像這個世上的任何人一樣不拿真心對我,你一定……一定要是對我最特別的那一個。”
賀丙的語氣很輕很溫柔,就好像每次關心梁逸的身體一樣。
他的每一個字都鑽進梁逸的耳朵裏,再滲透進心裏,最後被心髒裏的血液消融成不成形的粉末。
眼前不是絕對的黑,彩色的光暈在攢動,交錯重疊播放着梁逸的人生上半場。
他出生在旺城,家境殷實,父親是獨子,母親有個弟弟,兩家挨着住。他與舅舅家的表弟同齡,兩人如同連體嬰,從小便形影不離,後來又先後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在他少年時,人族遭遇異族進犯,甘城與滋城淪為主戰場,但旺城作為受到影響最小的城市,他們本以為會安居樂業到有英雄出來拯救世界。
梁逸自封為天選之子,他撞上了異族在旺城投放異動波,母親為了護他被異族穿透,當場失去生命體征,他被異族薅着脖領喂下“燃燼”病毒。
那時候,他十五歲。
輾轉到他十八歲的那年。
梁逸在望都旺城最好的一所大學讀醫學專業,成績突出,外表優越,名聲大噪。
但他是舅舅一家供讀的大學,他的父親……自母親去世後,便開始恨他。
恨他遇見了異動波,恨他導致他的母親遇害。
他的父親開始終日喝酒賭博,把憎惡兒子當作堕落的借口,卻又把兒子當成可以置換黃金的定價物品押在賭桌上。
——賀家在旺城開的賭場。
梁逸被他的親生父親輸給賀谪時,剛剛從校醫室打完針出來,因為胃炎發作,他疼得面無人色,卻依舊出色地完成了優秀畢業生代表發言。
他沉默地對着将他養大的父親,男人對他說他養他這麽大夠得上價位,還給了他建議:你可以選擇去見你母親。但附加了條件:還完債後。
梁逸的背緊緊貼在牆上支撐着身體,他在思考剛剛在校醫室做了無意義的掙紮,因為胃痛快将他整個人擊垮,他名義上的親爹,每一句話都像利刃像鋼筋鐵手将他整個人穿透,掏得他上腹鮮血淋漓。
他去見了賀谪,孤身一人。
他想和對方談談,他父親欠下的錢或許可以想辦法還,倒也不必用他這個人抵押。
十八歲,梁逸還保有那麽一絲青春期僅剩餘的天真,但賀谪用粗糙的麻繩告訴了他答案。
對方就好這口。
梁逸蒼白的身體猶如剛降臨這個世間,純淨、不着一縷。
然後,賀谪薅着他的發如同惡魔一樣在他耳邊念着咒語:你和你母親長得可真像,旺城聯大的優秀教師,她可能在死後也想不到自己最疼的兒子會被她當年反抗的人欺辱到如此地步。
接下來,血紅噴滿光滑與慘白的肌膚,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父親倒在賀谪的腳下,他的身旁……
他那輸得一無所有的父親,最後良知回籠用僅剩下的一條命擾了對方的興致,暫保了兒子的清白之身。
梁逸被扔進賭場後身關牲畜的棚子,沒錢還債的賭徒都是在這裏被黑白無常索命。
涼飕飕的夜風撕咬梁逸的肌膚,表弟頂着壓下來的黑撬開簡陋的鎖,用外套包住他的身體。
年輕人怕得渾身發抖,卻對梁逸說:“哥你別怕,我……我救出你就去殺了那個賀谪,我……”
梁逸嘴角挂着血,胃痛得意識不清,但還記得搖頭阻止:“別去……賀家我們惹不起,我不想你跟我同樣,一輩子都要逃。”
胃部大出血,梁逸在醫院卻只躺了一個禮拜。
舅舅一家變賣家當還了他爹的債務為他贖身,舅媽熬了幾個小時的參湯讓表弟拎到醫院喂給他喝。
梁逸開始嘔吐,什麽都吃不下,喪父的陰影萦繞在他的心頭久久不散,但更兇猛的殘酷場面還在等着強行塞給這個還未真正進入社會的年輕人承受。
他躺在醫院裏接到一通陌生電話,讓他出來見他們最後一面。
他跌跌撞撞趕到舅舅家時,沒有活人的氣息,只有滿地的血塊……
梁逸捂着唇就要将整個胃嘔出來。
舅舅的額上貼着張紙條,一串小字标着地點,尾部寫着:來見見你表弟。
梁逸敲鄰居的門,沒人,他跑下樓喊救命,平日裏熱鬧的老樓區竟好像忽然之間變成無人之境。
無人回應,他打電話報警,撥不出號碼,他跑,他跑離這裏,遇見人他就攔下喊救命,所有人都把他當成瘋子避之不及,他跑到電話亭繼續報警,在聽到地點之後,收到了一片忙音。
鋪天蓋地的寒意罩住他,梁逸跌跌撞撞來到了紙條上留下的地點,不遠的街道有家店鋪似乎剛剛開業,兩側挂着長長的紅色條幅,印着“心擱”的字樣。
他走向那條巷子,見到了他的表弟。
年輕、朝氣蓬勃,陪着他度過整個青春的少年,被倒懸在巷子的正中,像決戰到最後的戰士,渾身插滿寒光。
卻如他那天一樣不着一縷,但他避開的紅,此刻正在他表弟的下身盛放,落地燒出火紅的玫瑰。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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