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錯殺一人
錯殺一人
為了不造成二次傷害,儀器的速度很慢很穩,但在可利用的殘留物被取出時,梁逸差點死過去。
只是儀器剛一離開,他便調動全身上下全部的力氣将自己整理得衣冠整齊,翻身下床。
梁逸扶着牆,表情冷到極致,霜白的臉頰又鋪了層薄冰:“我去洗澡,希望我出來時,你們兩個都能得出結果。”
越昱将輪椅推到他身前:“你這樣怎麽洗?”
梁逸沒答,視線移向坐在輪椅上的顏淼。
顏淼挑眉,倒是好心替他做了回答:“腿腳不利索的人,也能自力更生。”
輸入密碼,顏淼引着兩人來到隔間的小型浴室。
多年來,顏淼把實驗體基地當成家,吃住都在這裏,該有的設施一樣不少。
他按下輪椅中最不起眼的小黑點,藍色的光點自扶手中旋轉飛出,彙聚成銀色的手環落到顏淼的掌心。
手環被套在梁逸的腕上,顏淼驅動輪椅往出走:“你如果出事,整個實驗體基地的警報都會響。”
梁逸聞言竟然虛弱地開起了玩笑:“看來我地位很高,是審異局的震局之寶。”
*
這一覺,賀丙睡得很沉。
在将醒未醒時,他做了個美夢,夢見了他很久都沒能見到的哥哥。他很餓很餓,哥哥像會魔法一樣給他變出個饅頭或是花卷。他總是很笨,像個絆絆倒,但每次摔倒,哥哥都會第一時間向他伸出手……他們玩着你追我趕的簡單游戲,臉上卻笑開了花兒。
再然後……他看見他父親賀谪放大的帶着邪惡笑容的臉以及……一身血污的梁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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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的不詳預感和恐慌就要将賀丙吞噬,他的雙手在虛空中亂舞,呼喊着猛地睜開眼。
“梁梁!”
“梁梁……”
大叫變成小聲念叨,賀丙用力按着太陽穴,安靜了片刻忽地意識到不對。
梁逸呢?
早上五點半,賀丙盯着腕表半響,起身站到窗前。
竟然已經到了第二天,他睡了這麽久?
昨晚沒吃,腹中饑腸辘辘,賀丙擡手覆在上腹,突地想到飲下的那杯酒。
他眯起眼,踱步到梁逸的辦公桌前,彎腰撿起落到桌腳的紙杯,手指貼向杯壁。
就算有些什麽,一夜過後也無從追蹤。
除非……他将杯子拿走明晃晃地去做檢測。
賀丙回身,第一次仔細觀察梁逸辦公桌後的書架。上面大部分的位置都被各種藥劑占用,最下方的玻璃擋板泛着銀色的光,封存着零星的幾個小瓶,看樣子需要一定的權限才能解鎖。邊角整整齊齊擺放着幾摞醫書,除此之外正中還放置着各式酒,竟然還有兩包煙。
看來,梁逸的秘密比想象中的還要多。
賀丙轉過頭才注意到桌面上攤平的紙條:急診,回來找你,不用等我吃飯。
紙杯抛出優雅的弧度精準地落入垃圾桶中,他沒再看一眼。
賀丙将紙條小心翼翼地折疊好揣進上衣口袋,貼近心髒的位置。
梁逸,不管什麽理由,我求你不要騙我,否則……
*
已經入秋,這個時間點,街上幾乎沒人,賀丙鑽進一家早餐店,倆包子一杯豆漿吃出滿頭汗。
有人胃口好,早上就點了盤炒面,扒了頭大蒜,咬口蒜禿嚕口面條,吃得對味。
賀丙呆呆看了會兒,神色恍惚。
他有種錯覺:他當是自平凡煙火中出生,而不是金磚銀瓦雕砌成的玺域。
開車直接去了附近最大的商場,賀丙成為開門後的第一批顧客。再回到研測中心時,梁逸大概結束了急診,正閉目靠在椅背上,面容竟比昨日還要憔悴。
賀丙脫下外套,一陣寒氣撲入鼻腔,伸向前的手随即收回,他将外套扔到沙發上,取過疊好的毛毯,盡量放輕動作蓋到梁逸身上。
向來淺眠的人竟然沒醒。
累壞了或者耗損太過,無論哪種情況,賀丙都不可避免地一陣擔憂。
他蹲到梁逸身側,不敢叫醒人怕擾了梁逸好不容易得來的休息時間,但将那張慘白的臉瞧了又瞧心裏頭實在不踏實,便仰頭眼巴巴地守着。
“賞花”實在賞心悅目,以至于賀丙仿佛處在沒有時間邊界的世界。
旭日升起,落地窗将光照完全吸收,微冷季節的第一縷暖光打在那張滿是疲憊的臉頰。梁逸輕輕動了動,幾縷被汗濕的淩亂發絲随着他的動作擦過泛着微光的側臉,梁逸睜開眼。
睡意被驅散,兩雙眼對上,紛紛墜入彼此眼中的深淵。
賀丙“噌”地往起站,但立馬又坐了個屁股墩兒。
一高興,忘記腿麻得不聽使喚。
梁逸唇瓣微動,嗓子沒能第一時間發出聲,他低咳了會兒,鼻音很重:“怎麽蹲地上?”
“我怕你不舒服,不敢離遠。”
沒有絲毫猶豫的回答,倘若是謊言,都來不及編織。
梁逸扶住桌沿站起身,眼前黑影重重,在僅存一絲狹小的光線中,他伸出一只手遞向賀丙。
賀丙徹底怔住,他茫然地望着梁逸,口中喃喃:“哥……”
腰椎的劇痛讓梁逸迅速做出“打封閉針”的決定,他暗暗咬緊牙關,嘴角彎出更明顯的弧度,握住賀丙的手腕,企圖将人拉起來:“怎麽了?頭疼?”
賀丙似靈魂歸體,猛地閉緊嘴,又緩慢地搖搖頭:“腳麻了,起不來。”
梁逸咬緊唇,忽地完全蹲下,咽下痛哼,雙手握住賀丙的腳踝,一下一下打起了圈。
賀丙忍不住戰栗,聲音很低:“你怎麽突然……”
話說了一半突然問不下去,他竟然在梁逸素來冷靜的面上捕捉到一絲溫柔的光,以至于賀丙很怕一出聲就将眼前的夢幻場景打散。
“好點了嗎?”梁逸揉了會兒拿開手,“以後不用這樣守着我。”
扶着後腰緩慢地起身,劇痛如電流般迅速傳遍全身,大腦登時被一條白光刺透,梁逸如同靶子,萬箭穿過腰眼。他較勁兒地一挺,後退一步,腳下的地板瞬間像鋪滿倒刺的刑具,梁逸身體一斜,重心穩不住地往下倒。
賀丙顧不得腳麻,咬牙挺起身膝蓋擦過地板,雙臂伸過去接住人。
梁逸雖瘦,但畢竟是一個成年人的重量,慣性所致,兩人齊齊往下摔,賀丙立馬護住梁逸的身體,飛快調整姿勢後背直面向地面。
一聲非常輕的低哼自身下發出,梁逸掙紮着要起身,賀丙擡臂箍住人強勢地将瘦削的身體貼向自己的胸口。
兵荒馬亂在驟然間化為一片寂靜。
良久,賀丙發出很輕的一聲:“梁逸,不要騙我,好嗎?”
他不管梁逸是否回應,或者說他竟然怕聽到梁逸真正的回答,他以別別愣愣的姿勢從褲兜裏掏出一對對戒,一只自行套上,再抓過梁逸的手腕,霸道地套住那只慘白的手指,才問:“我要套住你,你願意嗎?”
梁逸的睫毛輕顫了下,被攥得生疼的手指在那張強有力的掌心束縛下緩緩放松。
*
“療愈”反噬所帶來的腰傷因為再三拖延,讓梁逸痛得幾乎寸步難行,賀丙二話不說直接抱着人進了治療艙,但依舊被滿面冷汗的人要求在外頭等待。
不是什麽繁瑣的操作,醫研部副部談佑仍然親自上陣。梁逸側卧在床上,腰部的肌膚在與空氣接觸的一瞬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冰涼的棉球擦過他的肌膚,那雙幽深的眸竟洩出一絲脆弱。
針尖刺入腰間,梁逸猛地閉上眼,将所有情緒與疼痛徹底藏起來。
“怎麽樣?”談佑下手很穩。
如瀑的冷汗鋪滿那張青白的俊臉,梁逸從齒縫中擠出一個字:“行……”
談佑拔出注射器,用消毒棉球按壓了會兒,視線在梁逸和儀器上來回交替,待人急促的呼吸逐漸平穩,未出現過敏反應,才開口詢問:“要他進來嗎?”
“不用。”
梁逸扶着床沿試探着下地,腳下的地面由松軟的棉花變為踏實的地磚,他抛去任何支撐物,慢慢站直身:“我自己可以。”
賀丙守在外頭迎他,第一句話就是要帶梁逸回家。
沒別的事,給他熬參湯補養,給他鋪軟被休息。
簡簡單單。
梁逸沒什麽語言上的表示,只是提前下了班。剛打過封閉針,再加上近日身體耗損嚴重,他沒勉強留在研測中心值夜。
入秋後夜裏涼,梁逸還是一件襯衫,襯得整個人愈發單薄。
賀丙脫下外套将人裹住,小心翼翼攬着他的腰:“天冷了,梁梁,我想帶你出去買幾件大衣。”
“明天吧。”
他答得十分幹脆,賀丙微怔後,臉上迅速綻開能吹散寒風的笑:“好,明天下班我接你。”
一日三餐,人間煙火,賀丙嘗得新鮮又上瘾。
早上,他起大早熬一個小時的養胃粥,然後目送梁逸乘坐智浮車離開。
中午,一邊扒拉菜譜一邊手忙腳亂,滋補的菜都學來做,再開車送去研測中心,爾後折返回家準備晚飯。
幾場手術輪流轉,則是梁逸的日常。
“胃又不舒服?”作為他的手術助手,林橫十分負責地提醒,“下一場手術我聯系談副吧。”
“不用。”梁逸搖頭,折身回辦公室抓了把止疼片吞下去,進了手術艙。
手術強度不大,但從艙裏出來的梁逸依舊如同經歷了一場大戰,冷汗淋漓。
交代好注意事項,梁逸加快腳步返回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
胃裏燃起了火蛇,在一寸寸蠶食他的胃壁,扣緊上腹的拇指用力到整條手臂都在打顫,梁逸拼命倒換氣息縮在座椅上,分不出一絲力氣去夠止疼藥。
從診療區出來的林橫越想越不對勁,梁逸的那張臉白得太過吓人,完全不似個活人。
他調轉方向急步趕到部長辦公室。
門扉緊閉,站在門外無法探知到任何聲響。
“部長,”林橫站在門口喊了聲,“你跟我去檢查一下吧。”
意料之中的沒有回應,他的手搭在門把手上猶豫了片刻,從工牌中調出通訊界面,在星星點點的藍托起的“梁逸”兩個字上輕輕點了下。
林橫的心糾到嗓子眼,暗暗數着秒,近一分鐘,門內依舊沒有反應。
他抛棄一切禮教猛地推開門。
“部長?”
淡淡的藍還在梁逸挂在胸口的工牌上忽閃,林橫遙遙地在上頭看見自己的證件照片在閃。
離梁逸的那顆脆弱的心髒那麽近。
但理智不允許他情感泛濫——梁逸的額頭正砸在桌面。
“部長!”林橫三兩步急奔上前。
“別喊……”梁逸還能出聲,雖然整個背都在顫抖,但依舊思路清晰地安排,“我胃可能有點出血,你給我開瓶點滴,我躺會兒。”
“部長你這樣不行。”
“沒事,”梁逸緩慢地吸氣呼氣,嘗試了幾次,仍無法直起腰。他放棄掙紮,任由自己的手臂在桌面落下一道道水漬,“林橫,你去吧。”
見他這副模樣,林橫不敢再耽擱,飛快取了藥回來。
不知道梁逸是怎麽折騰到沙發上的,但地上淩亂得不在一處的皮鞋多少能讓林橫猜到幾分。
瘦削的身體蜷成弓形,襯衫與西褲上盡是碾壓出的褶皺。
林橫不自覺地望向被黑色船襪包裹的那雙腳,腳趾向上繃緊再向下用力縮,昭示着主人正忍受的痛苦折磨。
他暗罵自己一聲,迅速轉移視線,深吸幾口氣,取過針劑,握住那只濕冷的手腕。
他第一次碰他的手。
那麽瘦那麽涼……他想問,想問玺域的那個毛頭小子到底是怎麽照顧人的?
但林橫非常清楚自己沒有資格問。不過是普通同事罷了,況且還是已婚同事。
挂好點滴,調好速度,林橫取過毛毯搭在梁逸身上,問:“需要告訴他嗎?”
梁逸微微側過身,背對着林橫:“你出去吧。”
關門聲很輕,梁逸像突然覺醒了某種殊力,聽力靈得可怕。
呲呲啦啦類似電波的聲音從他壓在手臂上的那只耳朵穿進去,爾後整個大腦裏都充斥着大段大段的畫面,還有越昱的聲音。
“你的猜測沒錯,賀丙的确不是賀谪的親生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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