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察覺端倪

察覺端倪

手術割了三分之一的胃,被“焚傷”灼得血肉模糊,完全令人無法直視的殘破內裏,只能做切除。

梁逸囑咐談佑他病竈的所有片子都要好好保留,他做手術和治療的影像也要留存好。

有用。

談佑不知道他的這位部長在玩什麽恐怖游戲,但這絲毫不影響他開嘲諷,甚至頭一回用上敬稱。

“休假一個月,身體各項指标跌至谷底。部長大人,您很厲害。”

“還好。”術後二十四小時才能飲水,梁逸的唇幹裂出道道血口,看着就疼,他像沒事人似的回着談佑的問題,絲毫不在乎蒼白的唇瓣在說話間被抻出的血紅。

“梁逸你是不是有受虐傾向。”

平躺着難受,蜷縮又會掙裂刀口,梁逸在被困入夾板的煎熬中竟發出一聲輕笑:“我向來不想活啊,談佑。”

他說得緩慢又悠長,談佑知道他身上疼,氣不敢喘到底,徹底收起調侃心态,臉一沉,叫了聲梁逸的大名,又不知道怎麽勸。

談佑生平最不愛勸人,也最不會勸。

“如果不是還有仇沒報……”梁逸低聲接過話,反問,“你說呢?”

“不怕他知道真相後悔心疼嗎?”

“我很自私,”梁逸擡手搭在腹間,卻不能用力。不僅是刀口在疼,腹裏又開始攪動,他剛做過手術,效果卻杯水車薪。梁逸知道他這輩子算是被自己給親手毀了,但從十幾歲起,從他見到滿世界的血紅開始,他就沒想給自己一個好結局,“如果我自己報不了仇,他有本事能替我報仇,也好。”

“我說的是他如果知道真相。”

“心疼我?”梁逸又低笑了聲,語調帶上點嘲諷,“你看他像喜歡我的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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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丙喜歡他,他心裏已是百分百地肯定。但梁逸不确定愛與恨所占的比例各為多少,也不敢想他與賀谪在賀丙心中分處于天平的兩方時,哪邊會先着地,哪邊會被彈起粉身碎骨。

他知道談佑會給出不一樣的答案。

“像瘋了。”

“我也是。”

“什麽?”

“瘋子。”

談佑對此不置可否,轉而說到他在手術中的新發現:“除了‘焚傷’的餘毒,你腹中有個奇怪的東西。但它現在似乎還不是某種成型的實物,像是由S與J型殊力波混合而成,很狡猾,我在給你手術時完全捕捉不到它,儀器也只能抓拍到僅出現了一秒的造影。”

他頓了頓,問:“你和賀丙契合了吧?”

“兩次。”

梁逸對此毫不避諱,談佑也不覺得自己問的有何不可,兩人臉不紅不白地談論着隐秘之事,卻皆是神色嚴肅。

“我懷疑……”談佑看向梁逸,“第二次契合是什麽時候?檢測藥物前還是後?”

梁逸似乎有些頭疼,兩指用力壓着額:“在我拿到藥後……”他似乎想到什麽,“賀丙可能換了藥,爾後我們又契合……”

他也只是推測,但按照時機來算,賀谪只能是在那段時間對賀丙的藥動手腳,而此後他們便開始互相折磨,不過賀丙在喪失理智的癫狂時刻竟然沒有對他做出颠龍倒鳳之事。

梁逸忽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倒不是他有被人折磨的嗜好,只是他向來都是用最狠毒的角度來衡量人心,便會把情至深處可能發生的荒謬之舉排除在計算之外。

“初步推測,”談佑接過話,“具體情況最好還是拿到賀丙現在的藥。另外,對他進行全身檢查才能得到更精确的數據。”

對此,梁逸沒多做表态,只說:“告訴賀丙,我在他身上用過‘療愈’。”

忽然被賦予傳話筒身份的談佑沒什麽特別的神色變化,自然也沒問“怎麽告訴?直說還是委婉?需不需要加一些個人感情色彩的渲染?”。既然選他傳話,怎麽傳傳過去什麽內容,談佑當然要自己說得算。

他只問了一個問題:“那‘殇引’呢?”

“還不到時候。”

什麽時候才算最佳時機?梁逸似乎也不清楚了。

對重大傷病使用“殇引”,此舉給身體帶來摧毀性的傷害,搶奪對方的救命時間反而耽擱自己的最佳解毒時機,無法被完全治愈,疼痛将伴随終身……

還是別讓那崽子知道了,免得又眼淚八叉地瞧他,怪鬧心的。

想到這,梁逸補充說:“別讓賀丙看我手術和治療的任何影像,包括病竈的片子。”

“哦,那你讓我保留那些幹什麽?”談佑上前拔下輸液的針頭,換上第二波儀器連到梁逸的腕部,觀察了片刻才繼續方才的話題。

“怎麽?這就怕那位少爺心疼了?”他心知肚明,但偏偏要說出來。

“也許吧。”

談佑在病房停留的時間太長,再加上整個搶救過程的緊張氛圍,足夠讓賀丙胡思亂想。

他開始意識到問題。

梁逸在他中毒後莫名消失,再出現時坐着輪椅,幾乎不停歇的胃痛腹痛,身體簡直差得離譜。

絕對有原因。

談佑早料到賀丙會堵在門口,他擡起一根手指做噤聲的動作。

兩人走出一段距離,選了離梁逸病房不遠不近的長椅坐下。

梁逸這樣的身份和體質本來是需要住進診療區頂樓的特殊病房,然而他偏偏特意囑咐要住普通病房,用意可想而知——賀丙沒有進入頂樓的權限。

談佑不主動起頭,他想看看賀丙怎麽引話頭,怎麽問出口。

“他……怎麽樣?”

嗯,俗套,白抱期待,不是瘋子麽?怎麽不來點瘋言瘋語。

“你看不出來他怎麽樣嗎?”

談佑反問,他向來說話不好聽,倒不是有意針對賀丙。

估計是被噎慣了,賀丙倒是沒什麽太大情緒波動:“他總是胃痛腹痛,疼起來又很折磨人看着也吓人,我擔心是什麽不太好的病症……”

“是不太好,但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談佑見賀丙臉色發白,也不打算繼續賣關子,“你上次的車禍,還記得吧?”

賀丙點頭。

“腹部有劃傷,肋骨斷裂,手骨粉碎性骨折,這是當時對你的診斷,”談佑故意停頓了幾秒,也不看賀丙,“梁逸用了‘療愈’。”

他站起身,完成傳聲筒的任務準備将戲臺交還給這對冤家:“你應該知道那時候他已經出現‘療愈’反噬。”

賀丙跟着起身,急問:“還有呢?”

“你還想他替你受多少傷?”

娘家人自然會拉偏架,談佑扔下一句話,哪管一記響雷會炸出多少事兒。

不等他轉身,賀丙已先他一步拔腿往梁逸病房的方向奔。

談佑站在長廊望了會兒,才擡腳離去。

賀丙跑得很急,在門前不得不來個急剎車,他深吸口氣在門外站了有兩三分鐘才推門而入。

梁逸微微側着身,兩只手腕都佩戴着監測手環,大概是身上還疼一直沒睡着,聽見聲響便睜開眼。

賀丙的輕手輕腳忽然變得鬼鬼祟祟,帶上幾分滑稽。他搬了小板凳坐到床邊,握住梁逸的手好一會兒想不出合适的開場白。

“身上還疼得厲害嗎?”

最後找了個類似“今天天氣不錯”的尴尬開場。

“有事?”梁逸單刀直入。

“你……”賀丙蹭了兩下鼻頭,“我上次車禍,你用了‘療愈’?”

梁逸沒承認也不否認,反問:“怎麽了?”

“當時……疼嗎?”

賀丙一咬牙一閉眼,暗罵了聲:瞅瞅他個完蛋玩意,問的都是啥傻蛋問題?

“疼,”梁逸答得倒是痛快,“但我不怕疼。”

賀丙盯着他白透的唇瞅,瞅來瞅去,腦瓜子突然開竅——梁逸要報仇,不是親自報仇,而是利用他報仇。

這不廢話麽?還是不對。

賀丙繼續撒摸,無意識地揉着掌心那只骨節分明卻虛軟無力的手,他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梁逸看在眼裏,知道他在頭腦風暴,但可能是吹得一片荒蕪,啥也沒想明白。

未被束縛的那只手伸進被子裏搭到上腹,依舊不敢用力下按,梁逸打算徹底閉上眼,不去看床邊的崽子。

傻氣太重,氣得他胃疼。

梁逸剛閉上眼,賀丙忽地雙目圓瞪,像是一下子醍醐灌頂。

那日,他第一時間信了他父親的話,是出于對最熟悉之人條件反射的信任,他對梁逸一見鐘情,但那時兩人才不過認識個把月。

但他父親與梁逸之間,他們一個敘述詳盡,一個半字未提,對于兩邊,賀丙都存在信息不對等。他常年生活在玺域,不說外界沒有眼線,就算有也會被他父親給切斷,他無法判斷他父親口中之事的真假對錯,但他清楚父親與梁逸之間有大過節必然為真,無論梁逸是忘恩負義還是真的背負血海深仇,梁逸要報仇也定然是真。

賀丙隐約意識到一件事——

梁逸這是……是要把他訓成不忠不孝大義滅親的惡狼!

欺他騙他不過是小得不值一提的前奏,對方真正想要的是拉他入局迫他淪陷,讓他憐他疼他為他作昏君佞臣。

“梁逸。”

賀丙咬着牙念出名。

“你始終遮着面具見我,我看不透你是陰險還是磊落。你體質虛弱,疾病纏身,但心思太重,又不擇手段,如果活不長久,拿什麽來報仇?”

他氣,氣梁逸勾引他。也氣,氣自己禁不住誘惑。更氣,氣梁逸拿身體為賭注。

但更疼。

一次拯救幾十個學生,那次是他賀丙忽然撞進梁逸的世界,梁逸根本沒有提前準備的機會,也不可能為了讓僅見過一次面的他心疼而不顧身體使用“療愈”。

孤兒院,梁逸本就沒打算出外勤,是他賀丙一字一句刺激他的伴侶,也是在那次梁逸身體的根基徹底被摧毀,腰傷成為頑固不愈的舊傷,“療愈”反噬成為常态。

車禍現場,兩個身着“饕餮”刺繡服飾的大漢,那身衣服賀丙太熟悉,是滋城異者之家的制服,一針一線都是在玺域賀家完成,不可能是梁逸算計他。

至于“焚傷”,是他不夠強大,心裏脆弱不堪折磨自甘堕落。

着了魔,偏了道。

眼前人一身傷病,為救人或擔大義,主動或被動。

那救他呢?

難道也等同于救助芸芸衆生中的一個?

他們既為仇敵,梁逸為何還要做出如此傷敵一毫自損百萬的舉措?

停藥一周,賀丙的頭痛竟然一次都沒有發作,反而情緒較以往更加穩定,繁雜亂套的思緒被撥開一角,他意識到這麽多年在玺域他所見所聞未必為真。

是時候了,他必須主動去解開謎題,但他現在更想确認一個答案。

他知道梁逸沒睡,這次沒有用任何粗魯的手段叫醒假寐的人。賀丙捧起那只濕冷的手貼到唇邊,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問:“梁逸,你為我‘療愈’是出于喜歡還是利用?”

賀丙說完便靜靜等,也不急着催,但仍無法避免地緊張,他的整顆心都在顫,跟着梁逸打顫的眼睫同頻震顫。

梁逸緩緩挑開眼皮,注視了賀丙一會兒:“你喜歡我?”

對方點頭的速度不及他再一次開口。

“那你知道我的‘療愈’和‘殇引’不能救我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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