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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因取玻斯的态度改變得很突然。
雷蒙培爾欽雖然不太理解,不過他不理解的事也不多這一件,所以他很幹脆地接受了。
不過他本以為也就稱呼改變而已,但似乎并不只是這樣。
首先是畫室。因取玻斯把畫室包括窗戶、書架、空畫架甚至是地板都清理過一遍。地上有些顏料很難擦掉,因取玻斯就會半跪在地上一點點刮幹淨。
不用這麽麻煩——雖然雷蒙培爾欽這麽說了,但因取玻斯說幹淨的畫室會讓魔心情變好,說不定有助于他畫畫。還說只是這次麻煩,徹底清理幹淨後只要以後每次拖一下就能簡簡單單地保持幹淨了。
一提到情緒雷蒙培爾欽就沒有發言權了:他确實不知道是不是那樣,沒法辯駁。
再次回到畫室的時候,雷蒙培爾欽感覺呼吸順暢了不少。因取玻斯似乎用了什麽清新空氣的東西,陳腐的味道沒有了,而且就連角落的都沒有灰塵了。窗簾被拉開,陽光照進來,地板反射出的顏色看起來又亮又滑。
其實雷蒙培爾欽并不是那麽喜歡改變,他喜歡熟悉的環境。不過這次的改變他并不讨厭。
因取玻斯站在畫室中間,看到雷蒙培爾欽進來後扭頭看過來,下午的陽光正好墊在因取玻斯的背後,給他的身體輪廓勾勒一層暖光,就連細碎的發絲也染上了金色。
“怎麽樣,是不是感覺舒服很多了?”
“……”
舒服的定義太模糊,雷蒙培爾欽的身體又沒有實質的确切的反饋,他給不出答案。但喉嚨裏面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突突地跳,要是不張口說些什麽把氣息吐出去的話,好像會很難受。
也就是說,自己想說些什麽。
“呼吸變輕松了。”
“這樣嗎。”因取玻斯無奈地笑了笑,“看來好像作用不大呢。”
“……”
“那麽,我就先去休息了。”
“……嗯。”
結果雷蒙培爾欽還是沒能表達自己的想法。他說了自己的想到的詞句,但這些詞句并不能描述自己的想法。
事實上,說出口的時候,雷蒙培爾欽本魔直接感覺到了違和感——這不是我想說的。腦海裏不自覺地冒出了這種想法。
于是雷蒙培爾欽拿起畫筆。靠因取玻斯的首次幫助做了美夢之後,他想着要畫一幅畫送給因取玻斯,很順利地畫出來了。雖然之後又失敗了,不過這次也和因取玻斯有關,說不定可以……
雷蒙培爾欽早在三年前就無法畫出自己的心情了,但他還是能畫出自己感覺到的別魔的心情的。一直到一年前的某一天,他才連別魔的都畫不出來。
也就是說,幫畫別魔或許本來就比畫自己簡單。
所以這次——
“……”
——果然還是不行。
還沒有拿到畫筆的時候身體裏的血要濺出來一樣地熱烈,裏面好像有頭野獸在到處沖撞,腦袋裏構建出大量的細節和預設的畫面。但在拿到筆的那一瞬間,所有東西就突然銷聲匿跡了。
從天堂墜落到十八層地獄應該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所有感覺都瞬間凍結。死掉了。
這種感覺,六年來雷蒙培爾欽體會過不知道多少次,卻依舊無法适應。
想到這裏,雷蒙培爾欽翻了個身。
今晚他又失眠了,所以正在想前幾天的事。
和往常不一樣,雖然睡不着,但雷蒙培爾欽并沒有感覺到窒息的疼痛,而是比之前更加亢奮的躁動。
是期待。大概。
夢裏的因取玻斯不知為何膽子大了不少,和他相處得自然了很多,以至于他也會自然而然地也會多說些話,輕松了很多。
當然,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因取玻斯給的方糖很美味。
雷蒙培爾欽還沒有吃過這麽奇怪的糖,一點都不甜,但是吃下去之後身體的種種反應都和吃了很甜很美味的東西一樣。所以雷蒙培爾欽覺得這糖大概就是很甜的,只是甜得比較奇怪。
總之,他很喜歡。
暖暖的方糖在舌尖化開,甜蜜的感覺很快蔓延到四肢百骸,然後整只魔都變得和棉花一樣柔軟蓬松,世界也變得和藹可親起來,就連耳環的風聲都變得動聽了。
雷蒙培爾欽确定自己在夢裏的五感并沒有改變,所以大概是因取玻斯構築的美麗幻覺吧。
他這麽問了因取玻斯,可因取玻斯卻否認了,說那個方糖只會讓吃下去的魔放松下來。
“應該是心情變好了所以才覺得周圍順眼了吧。”
又是心情嗎。不過說的有道理,他的确知道存在一種現象是這樣的。
除了給雷蒙培爾欽吃方糖以外,因取玻斯還會做別的事。例如一開始的哼歌和撫摸,又例如後來的按摩甚至改變夢的景象。
今天夢裏的景象被因取玻斯改成了一大片花田。雷蒙培爾欽躺在花海中,朵朵小花瓣貼着他的臉頰和耳朵,軟乎乎的癢意讓他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若有若無的花香如透明絲綢拂過他的鼻尖,涼涼的很舒服。
雖然是夢,但對于從小就不愛出門的雷蒙培爾欽來說,這個景象甚至比現實還要來得真切。
“看來很成功。”因取玻斯用纖細白嫩的手指撫摸地上的花瓣,淺淺的笑和夢境一樣朦胧,“今天看到你畫了花海所以就試了一下。其實我的能力沒有那麽強,更加依賴想象力……要不是你畫得那麽真實,這次肯定會失敗的。”
因為我嗎?
……刺痛的感覺。是從哪裏傳來的?
胸口。不對,好像是心髒。也不對,腦袋也有。
不行,無法判斷。情緒是多種多樣的,而且根據輕重程度還會有不同的反應。可身體能給反饋的方式也就那幾種,很多時候不同情緒給魔的感覺卻很像。
要是不畫出來的話,他沒辦法下判斷……
應該是有高興的……
“……嗯。”
雖然腦海裏自然而然冒出了很多想法,不過這些都是沒有意義的內容,雷蒙培爾欽并沒有說出口。
“怎麽了,不舒服嗎……?”
因取玻斯微微側頭,眼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擔憂的神色,柔順的發絲也跟着落下。
黑魔龍的族魔說因取玻斯是魅魔和夢魔的混血。
——果然魅魔都很漂亮。
最近,雷蒙培爾欽似乎時常會冒出這個念頭。
在因取玻斯為自己特意易于下口的食物,低頭細心挑去魚刺的時候;在因取玻斯小心翼翼地幫自己搬畫,額角沁出幾滴汗水的時候;在因取玻斯看到他的衣服亂了,低頭幫他整理的時候,這種想法就會自然而然地冒出來。
還有,現在,因取玻斯哼唱不知名的歌謠哄自己睡着的時候,尤甚。
雷蒙培爾欽閉上眼睛,嬰兒聽搖籃曲也是這個感受嗎?像水。像煙。像霧。像鳥鳴。像鈴聲。像清風。
自己的身體溶解在聲音中。同樣是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但和畫不出東西的時候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似乎從一開始自己就該融化在這樣的夢境中。然後他的身體也變成了歌,化為歌中的種種旋律。百川歸海。倦鳥歸巢。日出日落。潮漲潮歇。
種子落下。生長。卷曲。蔓延。綻放。
沒有凋亡。
花朵只是一直開着。
花瓣上的露珠滑落到嘴唇邊,雷蒙培爾欽舔舐那露水,甘甜的味道滲入唇中。然後是無法抑制的幹渴。
但夢最終停在這裏。耳畔始終缭繞的歌聲将雷蒙培爾欽抱在懷中,直至第二天的陽光刷開他的眼簾。
又是一夜安穩的美夢,醒來以後不會覺得胸口疼痛的夢。
雷蒙培爾欽覺得自己該給因取玻斯些什麽。
但是他不知道該給什麽,于是幹脆學黑魔龍那套,直接加錢,這樣因取玻斯有想要的東西就會自己去買。
只是因取玻斯看起來并不高興。
雷蒙培爾欽無法确認。
等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拿起了筆。
很奇怪。這種時候他總會想起以前的事。明明和現在沒關系。他會想到教自己畫畫的魔。想到那場展會。想到權威的專業魔士對他的畫的評論。想到那魔跪在自己面前哀求自己。
于是手又變得很重。擡不起來。冷得很痛。想扔掉。
無法控制身體的一部分的體驗讓雷蒙培爾欽感覺要窒息,他想要擺脫這種感覺,但神經像綁死的繩子,不受他的控制,掙脫不出去。
和這個世界的聯系仿佛要消失。自己簡直要就這麽被鎖在這具僵硬機械沉重的軀殼中。
“沒有感覺。就好像其他魔的手一樣。”
因為聽到了因取玻斯的問題,聲音自動從嘴裏流了出去。
但這是我的聲音嗎?是我的意志嗎?
我為什麽對他說這些?我想要什麽?我想表達什麽?
——如果是你的,就說一說你的思路啊?
——什麽啊,果然不是你的畫吧?
和那些畫一樣。我畫了但不知道為了什麽而畫。我說了但不知道我為什麽而說。
這些話或許不是我說的。我說的話我應該了解。
所以現在正在說話的魔是誰?
“沒法控制。确認的時候明明是自己的。但畫的時候又很快感覺不到手了。”
這是我的身體。這應該是我的身體。
沒有屬于自己的感覺……沒有屬于自己的感覺。
“很冷。”
好冷。
無論什麽都好。我想感覺到什麽。
指甲伸了出去。
但是突然一個很柔嫩的東西緊緊貼了過來。溫度上升了。血液開始流動了。不。開始感覺到血液流動了。
身體的一部分被什麽東西捏住了。
是哪裏?是右邊。是前面。是末端。是什麽樣的?是圓柱形的。是扁厚的。是凹凸不平的——
是右手。
對,是右手被因取玻斯緊緊握住了,因取玻斯還捏來捏去的,每捏一個地方那裏附近的自己的存在就因為外界的刺激而找到定位。
“還在,你的手還在。”
回來了。
身體有了重量,雷蒙培爾欽恍惚地看着那很小一只連磨點礦物粉末都幹不來的嬌嫩魅魔,他要兩只手才能握住自己的手。
在一開始,因取玻斯明明還很害怕他的時候,似乎也是像這樣握住了他的手。
“別怕……別怕。”
因取玻斯放輕的聲音讓雷蒙培爾欽仿佛置身于每個晚上的幻境中,明明是現實,但感覺就像是在做美夢。
冰冷的手熱了起來,伴随着陌生的癢意。
有力量堆積在手裏,應該要發洩出去,但雷蒙培爾欽不知道該往哪發洩,該怎麽發洩。不過雷蒙培爾欽并沒有思考自己該如何發洩這種沖動,他只是在沉默地看因取玻斯。
魅魔是真的很漂亮。
手很漂亮。眼睛很漂亮。
“你看,這不是好好的嗎?”
嘴唇也很漂亮。裏面的舌頭牙齒也很漂亮。
他想說些什麽。
但他想說些什麽?
語言永遠也無法代替思想。在把腦海中的想法化作具體的一個個字一句句話的時候,那些想法就天然地被舍棄了一部分。接着把腦海裏的一句句話說出來之後,那些話就又被舍棄了一部分。雷蒙培爾欽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永遠不可能被完整的表達的,因為化作可以讓對方接受的話語的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個割舍的過程。
但僅僅只是大致的描述他都很難做到。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感受都在自己的身體裏,但隔了一層不透光的玻璃,他能看到的能夠到的只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自己的感受。
并沒有那麽多時間讓雷蒙培爾欽繼續往這個方向挖了,他選擇接上一個話題。
“我在害怕?”
“嗯。很恐怖吧,明明是自己的身體,明明感覺哪裏不對還很不舒服,卻找不到原因……會不安和緊張也是正常的。越緊張就越僵硬,越動不了……”
聽起來的确符合恐懼的定義。
自己在害怕……所以才會覺得冷。
那麽,感覺熱起來,就是不再害怕了。
“剛剛你是想畫畫對吧?想弄清楚自己的想法?”
“是。”
“是關于什麽的?”
“你。”
說出這個字的一瞬間,因取玻斯的臉染上了黃昏的顏色。
手更熱了。蓄積的東西也更多了。
終于雷蒙培爾欽想到了一個符合定義的詞彙來描述這種情況:沖動。
假設就是沖動,那是什麽沖動?
因取玻斯的眼睛又開始眨起來,好像有意吸引魔的注意一樣,而雷蒙培爾欽也的确注意到了。因取玻斯的眼睛往下垂,濃密的睫毛蓋下去遮住了眼睛的上半部分。藏在睫毛後的眼睛并不安分,眨一下移一下,時而看他時而看地,似乎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一樣靜不下來。
“關于我的什麽……?”
因取玻斯眨眼睛的時候睫毛一扇一扇的。看得雷蒙培爾欽心頭感覺到癢意。原來大白天也會有星星閃爍。不過總感覺再閃下去就會溜走了。
于是,雷蒙培爾欽伸出了手。
在感覺到睫毛刷過指腹的一瞬間,雷蒙培爾欽恍然大悟。
“想知道我對你産生了什麽想法。”
因取玻斯瑟縮了一下,雷蒙培爾欽收回了手。
他握住掌心,用一如既往的平直語氣淡淡地說出結論。
“現在明白了。”
——原來,手心這股無法控制的沖動是想要觸碰因取玻斯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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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