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玉奁藏香06 觀音面,豔鬼心

第60章 玉奁藏香06 觀音面,豔鬼心。

熹微天光照入室內, 将将照亮滿榻春色。

榻上傳來動靜,是身側之人起身欲去,元頌覺淺, 從朦胧睡意中稍稍掙脫出來,連睡眼都沒睜開, 便下意識伸出手來, 扯住那人衣擺。

漱雲君輕笑, 在元頌額頭落下一吻,似在安撫沒有安全感的孩童。

“卯時論道, 辰時集會,我今日不能陪你耽于睡榻。”

元頌還處在半夢半醒之間, 不知聽懂多少, 但還是乖乖松了手上力道, 任其垂在榻邊。

美人之所以被稱為美人,便是因為他無一處不動人。

他玉指纖纖,自然收攏,似是未開花苞,尖尖含露, 正如他青蔥年華,稚嫩可愛。

漱雲君執起元頌素手,将其放回他身側。

醒時的元頌從不安分, 一舉一動間透露出的是活色生香,如今他安睡下來,倒有種不常見的美, 讓人的心也為之沉澱下來,恨不得同他就這樣到海枯石爛。

漱雲君目光在榻上流連許久,才舍得将視線收回, 緩步離去。

修行之人本該勤勉度日,安心修行,無須靠入睡來恢複精力,可元頌被嬌養太過,吃不了一點苦頭。

他最厭夜間修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昨夜更是仗着自己身體“有恙”,在漱雲君面前也肆無忌憚,還要他陪自己一起入眠。

漱雲君被元頌纏得沒法,只能順了元頌心意,阖上雙目,在榻上清心靜修一夜,而元頌自己則是實打實地睡了過去,到了現在也不願起身。

直至天光大亮,元頌才算睡足,将雙眼睜開,用靈氣引來仙仆,要它們服侍自己洗漱更衣。

世家大族窮奢極欲,自視甚高,能假手于人的絕不肯自己動手,最知道該如何享受。

将白紙裁剪為人形,再施以傀儡咒術,便可使其化為真人大小的無面仆從,供修士差遣。

漱雲君雖不似元頌一般嬌氣,卻也是世族公子秉性,做不到事事親力親為,院落中養着十數個紙人仙仆。

公儀家族的術法都是一個樣,元頌早已熟練掌握了這些驅動仙法,指尖微勾,便有無面的紙人趕至榻邊,将元頌抱起,帶他前去梳洗。

對于修士來說,一個最基礎的除塵仙法便能解決這些問題,可元頌偏就喜歡享受凡人那套繁瑣程序,還要用泡過花瓣的靈泉水淨面、梳頭,把整個人都弄得香噴噴的。

梳洗過後便是更衣,其實元頌在衣着方面從不含糊,昨日一身素淨青衣只是為了掩人耳目,誰知還是被漱雲君發現。

元頌不似其他追求仙氣飄飄的修士,整日裏素淨的要命,他一貫愛那些濃墨重彩的顏色,像是最為耀眼奪目的人間富貴花。

海天霞的薄紗外衫罩在最外,內裏是繡着大片芙蓉紋樣的淡茜紅圓領袍,一指寬的同色絲綢抹額從他腦後繞過,又在眉間垂下顆被金絲纏繞的芙蓉玉,這一身雖粉嫩,卻因他青絲被高束成馬尾,并不顯得女氣,反倒讓他有種難得的英姿飒爽來。

在打扮上花費時間是應當的,元頌收拾妥當之後早就過了辰時,漱雲君已在學宮正中的講壇上起了集會,要将在學宮大比中獲得前十二名的學子褒獎。

元頌現在趕去是斷然來不及的,不過他本也沒想着去參加這場表彰大會。

看別人站在臺上風光,而自己只能在臺下做個看客,這滋味對元頌來說才不好受。

漱雲君也知曉元頌個性,起身離去時也沒提醒元頌此事,只想讓他随心所欲地過完這一早晨。

可元頌也是個愛看熱鬧的性子,在臺下看太過憋屈,他卻可以去到講壇旁邊的藏書閣上,在最高層欣賞這場盛會。

說到做到,漱雲君住所與藏書閣中間有小路相連,元頌怕自己行蹤被暴露,也沒用什麽法器代步,步行至藏書閣,又一步步登上臺階,當真是費了不少力氣。

不光他有這樣的心思,其餘的人中也有這樣腦子活絡的,當元頌踏上第九層時,幾位縮在窗邊的青衣學子驚得當即回首,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竟、竟能在此與十六郎相會,當真是三生有幸……”

他們明顯是沒想到能在這裏看到元頌,除去驚訝之外,臉上更有着不加掩飾的癡迷。

元頌早已習慣這樣的注視,彎起一雙漂亮眉眼,“幾位同窗真是好興致,不到會場上親自觀禮,偏在此處躲清閑。”

他說到這裏時似是想到了什麽,驀地露出個笑來,“我猜你們應當是平日裏修行太過勞碌,所以才生出忙裏偷閑的心思,我看你們實在可憐,不如由我親自向漱雲君禀明此事,讓他給你們放幾天假如何?”

學宮中多的是強制性自願的指令,本次大會說是自願參與,可人人心知肚明,他們就是非去不可。

這幾人都是沒怎麽見過元頌的世家邊緣人物,對元頌向來只有耳聞,只當他是個長得漂亮的嬌嬌美人,沒想到他竟然還藏着一肚子壞水。

誰人不知碧梧學宮宮主就是和元頌最最親近的小叔叔,要是由元頌親自開口提了這件事,只怕等着他們的就是無期限假期——也就是退學。

這幾人真是怕了元頌,再是嬌美的芙蓉面也留不住他們的心,原本酡紅的面龐一下子變得煞白,幾人拱起手來,連連彎腰告罪,只求元頌能高擡貴手。

“都是同窗而已,我也是關心諸位而已,若是不想的話,直接和我說就好,何必這樣多禮呢。”元頌倨傲視線掃過他們的臉,“不如就現在悄悄離去,我以公儀元頌的名義保證,絕對守口如瓶,不向任何人透露此事。”

直到聽見這句話,這幾人才像是如釋重負一般,向着元頌道了最後一遍謝,跌跌撞撞地滾下臺階,仿佛身後有什麽洪水猛獸在追趕一樣。

終于趕走了礙眼的家夥,元頌收起笑意,行至窗邊,望向窗外肅穆人群。

修真界也不乏形式主義,漱雲君剛結束漫長的開場白,才準備正式褒獎那些取得了好名次的學子。

“沈去舟。”

讨人厭的家夥,元頌恨恨咬牙,他一個平民出身的散修,到底是走了什麽狗屎運,竟能力壓學宮一衆天之驕子,還得了小叔叔認可。

沈去舟在衆目睽睽之下走到漱雲君旁邊,接受那些家世勝他千萬倍的世家公子的矚目,不卑不亢地從漱雲君手上接過獎賞。

同是一身青衣,穿在方才那幾個人身上就平平無奇,可穿在沈去舟身上,竟然顯出種難以言喻的貴氣。

仿佛他才是出身學宮中的蒼郁碧梧一樣。

元頌越看越氣,打定了主意,絕對不能讓沈去舟在這裏大出風頭。

他站在臺上,大家不得不看他,那元頌就弄出些事端來,讓大家的視線看向別處就好。

元頌就是不想讓沈去舟好過,也不管會不會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幾乎在瞬間就想好了辦法。

一朵天河繁星自元頌掌心凝出,被他附以靈力,從九層高的樓閣中飄出,向着講壇上的漱雲君飛去。

嬌弱的粉色小花就這樣晃晃蕩蕩飄過人群,堅定地奔向唯一的目标。

衆目睽睽之下,漱雲君本不該放任元頌的小心思,可當他看見那朵天河繁星時,一顆心不自覺便為元頌軟下了一半。

他用指尖托住花萼,也不在乎是否合乎規矩,竟直接別在了衣襟處。

沈去舟和漱雲君距離最近,比臺下衆人更能看清漱雲君的動作,也更能看清花的來處。

修士的五感都格外敏銳,沈去舟擡頭望去,是元頌。

琉璃瓦下,美人狡黠一笑,輕擡下颌,似是很為自己的惡作劇得意。

不過這一朵花只夠少許細心之人察覺,元頌覺得還不夠。

一朵又一朵的天河繁星被再度喚出,它們這次的落腳之處是人群中某幾位特定的修士。

天河繁星雖小,但十數朵一齊飛過,還是值得引起一陣小小轟動的。

更何況,人盡皆知,天河繁星乃是元頌專屬,凡是認出這朵花的人,都忍不住想伸出手争奪一番。

元頌平時在修行一事上格外怠惰,好在控制靈力方面還算熟練,能夠讓那些袖珍的花朵避開亂糟糟的人群,只朝着自己為它們選定的主人那裏去。

賀蘭家族那幾位為他鞍前馬後的表兄自是少不了的,接着是救命恩人祝觀瀾,再然後,便是昨日親自領上山的那幾個平民修士。

元頌其實不怎麽瞧得起那幾人,可他為了氣沈去舟,也顧不得自己心裏那些芥蒂了,他只想讓沈去舟顏面盡失。

可元頌完全沒想到過,假若沈去舟完全不在乎這些莫名其妙的花,也不知道這些花的用意,他的心思不就白費了嗎?

不過老天還是垂憐元頌的,沈去舟不僅在意,而且十分在意,非常在意。

水滴形的芙蓉玉墜在元頌眉間,沈去舟默默看着元頌,想不通他明明生得一張觀音面容,心思怎麽就如豔鬼一般頑劣,為什麽不能學一學菩薩的慈悲心腸,多給世人降下一些垂憐呢?

……不,其實他垂憐之人很多,只是沒輪到自己而已。

人群中得到元頌贈花之人都忍不住發出小小驚呼,其餘看客也都發出或羨慕或嫉妒的感嘆來。

元頌的目的達成了,好好的一場表彰大會,只在沈去舟這裏便戛然而止,元頌雖不是第一,卻有着勝過第一的風光,所有人都顧不得這位以平民之身摘得魁首的天才少年了,他們滿心滿眼都只有元頌。

不斷有人提起元頌的名字,他們近乎瘋狂地想要找尋元頌的位置,想要見一見這位風口浪尖上的美人。

在這場鬧劇中,漱雲君的面色看似如常,可沈去舟離他最近,自然感覺出了他的異樣。

隐約的怒意在這位向來溫文爾雅的宮主眼底翻湧,他是在氣元頌将這場集會破壞,還是在氣原本只屬于自己的嬌花又被許給了旁人?

“我代頌頌向你賠個不是。”漱雲君溫潤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沈去舟沒能想到,比起解決臺下的騷亂,漱雲君竟是先給了自己交代。

“頌頌是我族中子侄,自來到學宮之後就一直被我嬌慣,一點規矩都不懂,現如今惹出了亂子來,是我過失。”

漱雲君沒有刻意壓低聲線,臺下衆人聽到他一番話後全都靜默下來,再不敢造次,只想看看接下來的事情會如何發展。

為了保全元頌,漱雲君當真是不顧及自身顏面了,身份、地位、修為都那般高貴的他,竟朝着一個什麽都不如自己的小輩賠起罪來。

沈去舟的心一下亂了起來,他再早熟也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人而已,哪裏知道該如何應對這樣的事故。

眼見着漱雲君将要對着自己彎下腰身,沈去舟大腦更是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絕不能受下這麽個禮。

他想錯身避過,卻發現自己被莫名的靈力牢牢釘在原地,竟是動彈不得。

是漱雲君?沈去舟倏然意識到了這點。

漱雲君是想讓他以弟子之身受下師長之禮,想讓處在風口浪尖上的人從元頌變成他。

哪裏是溫潤如玉的仙君呢,分明是口蜜腹劍的毒蛇。

沈去舟只能渾身僵硬地受了這個禮。

滿場靜默之中,唯有一聲嬌喝響起,鋒利劍刃攜主人自高處飛下,直直地抵在沈去舟胸口,将刺未刺。

“沈去舟!你哪裏來的膽子,竟敢受我小叔叔的禮?”

話果然不該說太早,比起他佛口蛇心的小叔叔來,公儀元頌還真就是個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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