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時年少(上) 月出東山,群星……
第1章 當時年少(上) 月出東山,群星……
月出東山,群星墜野。
“老去相如倦……”長廊下,有人搖着團扇坐在躺椅上,聲音輕緩慵懶:“向文君、說似而今,怎生消遣?”
姬元徽沒空去解這酸詩的意思,秋夜裏露水濃,他呼進肺腑的空氣都顯得濕重。呼吸艱難,連吐字都不太連貫了。
不知為何,他不敢上前去确認那人是不是他想見的那個人,像被什麽釘在了原地,半晌才開口:“融融?”
朦胧月色下,姬元徽看見裴煦穿着靛青色衣袍,回過頭來,溫溫柔柔對他笑。那人還是他回憶裏那副二十多歲的模樣,渾身散發着一股和緩的,幽靜柔軟的溫良氣質。
不是十幾歲時咬一口發澀的青果子,這模樣像是一顆透着淺粉色,瑩潤飽滿,已經熟透了的甜果子。
從前每次裴煦拿這種溫柔眼神看他,他都覺得這是一種無聲的邀請,散發着香氣,引他想要去咬一口。
姬元徽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想的,明知自己身子骨不行,經不起折騰,卻還總是這樣故意引誘他。
結果就是頂多一回,從來撐不過去第二回。
一回過去,就跟朵被雨打蔫的花似的了。
問他難不難受,分明被折騰得夠嗆,卻還是溫聲細語的,用那雙浸了水般明潤的眸子看着他,然後輕輕搖頭:“殿下憐惜我……”
總是很溫柔,無論他做什麽裴煦都不會對他生氣,那雙眸子似一汪春水,看向他時總是盈滿溫情。
姬元徽覺得自己一時間好像忘記了什麽東西,但用力思考人就會變得輕飄飄的,神志久久無法回籠。
“殿下……”裴煦道,“殿下坐下來陪我說說話吧。”
姬元徽在他身旁坐下,沒忍住伸出手,曲起食指,輕輕擦過他的側臉:“想聽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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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煦靠近他,閉眼歪在他肩頭,神情恬淡:“昇兒近來如何了呢?可還聽話?有好好讀書嗎?”
昇兒是他們獨子的小字,那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身體不太好常常生病,卻又過分活潑,姬元徽對他很是頭疼。
孩子頑皮常惹他生氣,可他又從來都狠不下心來責罰。本就體弱多病磕不得碰不得,哪裏還敢罰他,便是罵他兩句姬元徽都要斟酌語氣。
“昇兒頑皮得很,和你幼時一樣讓人頭疼,氣走了我請來的許多先生……”姬元徽停頓了會兒,有些恍惚道,“他實在像你。”
“像我嗎……我私心更想他像殿下多一些。”裴煦垂眸輕嘆,“像我實在不是什麽好事,三五不時便要病一場,平白多吃許多苦。”
他們像一對正靠在一起閑話家常的尋常夫妻,姬元徽覺得自己的心頭都松快了不少,他緩緩說着些瑣碎的小事:“前些日子入秋,天氣忽然冷了,昇兒總是生病。我去給他求了個長命鎖來,與你那塊是一樣的。雖然心知這些東西沒什麽用處,但又覺得哪怕只是圖個心安也是好的……”
姬元徽想到許多年前他把裴煦撿回去的那個雪夜,羸弱可憐的孩子,幾度都以為他要活不成了,卻不想最後都熬了過來。
那時候他也不過才十三歲,裴煦還老是生病,姬元徽總擔心自己會養不活他。為了保住裴煦這條小命,他什麽法子都試了,最後甚至到了求神拜佛的地步,可裴煦還是病殃殃的,一副風刮大點都能被吹走的樣子。
好在裴煦雖然一直病殃殃的,但也病殃殃的長大了。
這般想着,姬元徽摸向裴煦脖頸,想把他那塊長命鎖拿出來看看,可他卻摸了個空。
姬元徽怔住,像是想到了什麽,但又不敢去深想。過了好一會兒,他聲音不穩的喊了聲:“融融……”
裴煦聞言望向他:“殿下,怎麽了?”
“你的長命鎖呢?”
裴煦垂下眼眸,笑容苦澀起來:“殿下已經是陛下了……可我還是更習慣喊殿下。殿下,那已經不是我該佩戴的東西了。”
姬元徽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想起的越多,裴煦的身影就越透明越飄渺,他頭痛欲裂,努力捂着頭不去回想,可現實的記憶依舊如潮水般向他湧來。
“殿下的長命鎖很好。”裴煦對他笑了一下,“昇兒會長命百歲的。”
下一瞬,姬元徽自夢中醒來。
偌大宮殿內黑沉沉一片,他盯着帷幔看了會兒,什麽都想起來了。
那是他求神拜佛也沒用,是他拿長命鎖念了不知多少遍,用紅線纏了不知多少圈也留不住的人。
這是他的發妻過世後的第一年,昨日是裴煦忌日,他喝多了酒,又淋了些雨吹了冷風,一不小心就病倒了。
姬元徽披衣起來坐到窗邊,推開窗子。外頭的雨仍舊淅淅瀝瀝下着,濕冷的風吹得他攥拳一陣咳嗽,半晌才平複下來。
新傷舊疾,他的身體也不太好了。
将窗關上,姬元徽鋪開宣紙,執筆留下幾行字。
夜深入夢,忽見亡妻乘涼廊下,團扇輕搖。
彼回眸視我,瞳眸顧盼,淺笑一如尋常。
醒來方覺非夢,十餘年前,曾于蕭山行宮一同納涼。
當時年少。
……
姬元徽還是皇子的時候,相當不受皇帝待見,才十三歲就被一腳踢到隴西去和邊軍一塊吃沙子。
剛到隴西沒幾個月就碰上臨近州郡民亂,平亂時他随手撿了個孩子,在身邊養了兩年,找着他的家人後便将人送了回去。後來回京,這孩子被皇帝指給了他做伴讀。
時也命也,有天意也有人力,總之後來他們成婚了。
搬倒太子的那年,昇兒剛滿一歲。太子府被查抄時,他們府上正在籌備小世子的周歲宴。
姬元徽正在書房與裴煦一起選抓周要用的物什,有人敲門進來,跪在他們面前:“主子,金羽衛在廢太子書房裏搜到了一些東西……”
姬元徽懷裏抱着剛滿周歲的孩子,随口問道:“什麽東西?”
廿一将頭伏低:“主子恕罪,此物只能呈給主子一個人。”
姬元徽眉頭蹙起,似有不悅。但還不待他開口,一旁的裴煦适時溫聲道:“殿下,賓客名單已由府上幾位先生拟定下,我去看看還有沒有要增減的,再交與殿下過目。”
“這些東西你看着定下就好。”姬元徽換成一條胳膊抱着昇兒,騰出一只手去握住裴煦的手捏了下,“有些涼,将狐裘披上再出門。”
裴煦目光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眼尾彎起些弧度,笑意輕淺:“好。”
待裴煦走出門,廿一才将一只黑漆描金匣子高舉過頭頂:“請殿下過目。”
“這是什麽東西?”姬元徽微微有些不悅,并沒有動手去開那匣子,“裴煦是王府的少君,也是你半個主子,有什麽事還要避着他?”
廿一頭依舊低垂着,将匣子打開,重新舉過頭頂:“搜獲廢太子與裴煦少君昔年來往信件數十封,請殿下查驗。”
此話說完,屋內空氣像被凍住了般陷入一片死寂。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姬元徽不說話,也沒有伸手去拿信。廿一不敢動,只能這麽跪着,約莫過去了一刻鐘,亦或者更久,廿一冷汗滾落下來,順着下颌滴落到地上。
廿一被這氣氛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同時,孩子也被吓到了。
“嗚……嗚……哇啊啊啊……”
孩子的哭聲打破了這片寂靜,姬元徽也回過神來,手忙腳亂的拍着孩子的背哄:“昇兒,乖啊乖啊,不哭……爹不對,吓着了是不是?”
好半天姬元徽才将孩子哄好,他一下一下給孩子拍着背,對廿一道:“不看了,拿去燒了吧。”
廿一原地怔了下,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全都拿去燒了,就當從沒發現過,以後也不許再提,誰敢多嘴小心自己的舌頭。”姬元徽垂眸斂盡所有情緒,沉聲道,“昔年羽翼未豐之時,我見了太子尚且要與其虛與委蛇,更何況他呢?”
說完,姬元徽給昇兒戴上了個虎頭帽:“走,咱們去看看你小爹爹在做什麽……”
廿一自覺方才失态,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直到姬元徽離開,他才起身,影子一樣倏忽間便隐匿不見了。
姬元徽覺得自己是個挺小心眼的人,白天滿口不追究,晚上還是忍不住要從裴煦身上讨點什麽回來。
“殿下……”裴煦被他抱在懷裏,衣衫半着半解,垂下來遮住兩人腰以下的位置。随着動作,裴煦聲音越發破碎,“明日,有席宴……殿下能不能……”
姬元徽并不理會,指尖從他腰間劃過,只吐出兩個字:“不能。”
他隐約能猜到姬元徽的反常與白日裏廿一送來的東西有關,許是查到了從前的某些事與他有關,也或許不只是有關,而是根本就是他做的……
他以為姬元徽全都是默許的,能做他的妻子,手上能有多幹淨?
但姬元徽不明說,他根本想不出這人在因為哪件事小發雷霆。他做過的事太多了,樁樁件件,每個單拿出來都算不上是什麽好事。
聽到姬元徽果斷的拒絕,裴煦眼睛越發濕潤,頰邊的發絲随着主人的動作晃啊晃,他知道改變姬元徽想法很難,于是幹脆不再提,而是順從。
多年相處下來,姬元徽知道裴煦現在眼神的意思是想要自己抱抱他,可他存心要折騰裴煦,幹脆移開目光不看他的眼睛,佯裝不知。
于是裴煦開始哭,無聲無息的落淚,眼淚順着臉頰滑落,又滴在姬元徽手臂上。
姬元徽擡手去擦他的眼淚:“這麽多眼淚,很委屈嗎?”
跟太子遞信的時候怎麽沒想過家裏的夫君會不會委屈?
當年他在隴西的那些年,裴煦可是一封信也沒給他寄過,一封也沒有!雖然那時他們還沒成婚,雖然那時裴煦年紀還小,雖然顯得有些強詞奪理,但他就是會嫉妒。
想到這,姬元徽扯扯嘴角:“你有什麽好委屈的?”
該委屈的是我才對。
嘴上譏諷兩句,姬元徽将人抱住,一口咬在他後頸上。
“殿下……”裴煦輕輕抽着氣,手指攥緊他肩上的布料,哭得可憐。
姬元徽依舊沒打算放過他:“殿下?喊的是哪個殿下?”是我,還是太子殿下?
裴煦終于哭得兇了,像被逼急了的兔子,開始喊他的名字:“姬元徽,姬元徽……你不能這麽欺負我……”
姬元徽終于滿意了,在裴煦臉側親了下,又轉而捧着他的臉,将餘音盡數吞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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