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當時年少(下) 這夜過後,這事就……
第2章 當時年少(下) 這夜過後,這事就……
這夜過後,這事就這麽翻篇了,日子還是照樣過。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裴煦有沒有異心他比誰都清楚。
那人就差親手把心刨給他了,他若是連這些瑣事都要死抓着不放未免有些太傷人了。
姬元徽登基第一年,新舊君權更疊朝堂不穩,一直蠢蠢欲動的突厥終于等到了時機,他們像是嗅到了血味的餓狼,迅速向南吞并了數座城池。
敵方士氣正盛來勢洶洶,我軍丢盔卸甲士氣低迷,這一仗不好打。思慮再三,姬元徽還是決定親征。
離京之前,姬元徽做了三件事。
第一,立太子。第二,任裴煦為尚書令。第三,将調動禁軍的金令給了裴煦。
周恃寧是姬元徽的發小兼近臣,聽了之後大罵他昏庸,說他真是瘋了。放這麽多權給一個外姓,等打仗回來發現裴煦造反了就老實了。
姬元徽聽完只是一笑,開玩笑說親老婆造反總比親兄弟造反強。老婆造了反大不了他當皇後,百年之後的皇帝還是他們的孩子當。親兄弟造反那就不一樣了,到時候除了死路一條,絕無他路可走。
周恃寧咂摸了下,覺得事好像确實是這麽個事。
将京中安排好,姬元徽放心走了。這仗一打就是兩年多,好在最後大獲全勝。打了勝仗之後姬元徽才知道京中出了事,裴煦病重,纏綿病榻已有月餘。
為了不影響彼時戰場上正與突厥人僵持的姬元徽,他硬是壓下了自己病危的消息,直到北疆打了勝仗,姬元徽才知道京中裴煦已病重到反複暈厥嘔血數次的程度,但偏還撐着一口氣,像是為了等他。
姬元徽跑死了五匹馬日夜兼程趕回去,堪堪見到了那人最後一面。他握住那雙冰涼的手時,那人只是對他說:“陛下……臣不負陛下所托,守好了京中。”
裴煦說話一向不疾不徐,可現在卻慢得幾乎一字一頓。他像是累極了,可仍舊放心不下,緩緩說着:“臣得幸與陛下相扶相伴于微末,得遇陛下,于臣而言已是大幸,此生雖短,也算無憾。臣只一事放心不下……昇兒尚小身體又不好,驟然失了至親只怕少不了病一場,請陛下替臣好好照顧他……”
“為什麽稱臣不稱我?”姬元徽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感覺,又或許他那時候什麽感覺都感受不到了,心全然麻木一片。他聽到自己問:“說了京中說了昇兒,那我呢?除了那些客套話,你就沒有什麽話對我說嗎?”
有那麽一瞬間,裴煦的眼神透出一種悲傷至極的痛苦來,但很快便掩去了。他微微張了張口,可終究什麽都沒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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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追問就顯得太殘忍了,無論是對裴煦還是對他。
于是姬元徽不再說話,而是将裴煦抱了起來。裴煦身上太涼,姬元徽覺得抱在一起或許能讓他暖和些。
裴煦歪頭看向窗外:“下雪了嗎?”
姬元徽用鬥篷将人裹緊,抱着裴煦踏出殿外。
裴煦靠在姬元徽胸口,他精神較方才好了些,像是回光返照的前兆。他自己似乎也意識到了,但卻只是輕輕道:“真好啊……瑞雪兆豐年。我能碰碰雪嗎?”
姬元徽走下階去,裴煦伸手接了兩片雪花:“我初次遇見陛下時,也是這樣的雪天。陛下把我從雪堆裏撈起來,也是這樣把我抱在懷裏……”
裴煦的聲音漸漸輕下去,姬元徽第一次知道撕心裂肺是什麽感覺。原來痛到極致之後,是發不出聲音的。眼眶幹裂發疼,想哀哭卻失了聲。
裴煦意識已經不清楚了,他不再喊陛下,而是喊殿下。
他感覺到裴煦的手撫上他的臉,一貫溫柔平穩的聲音染上了哭腔:“殿下……我不是沒有話同殿下說,我只是……怕一說起來便說不完了……怕……”
說着,他劇烈咳嗽起來,緊接着嘔出一口血來。
姬元徽呼吸都忘了,只慌亂的顫抖着去擦他嘴角的血。
“我怕一說起來,就不甘心了……”裴煦眼淚終于落下來,與血混作一處。他目光哀戚又執拗的望着姬元徽,緊緊抓着姬元徽的衣袖,像是這樣就能将人攥緊了,“我一點也不溫良寧和……我好嫉妒能長久陪伴殿下身側的人,我已經開始不甘心了……”
“是報應麽……為了留在殿下身邊,我做了好多壞事。往事不堪,我從不後悔,但卻不願殿下見我污濁醜惡。可殿下明明,明明什麽都知道,殿下從來不提……我知道是因為殿下愛重我,所以保全我的體面。”
眼淚無聲滾落,他用氣音輕輕笑了下,“就算是報應我也認了。”
落進姬元徽眼裏的只剩下紅白兩種刺目的顏色,紅的是血,白的是雪。
“殿下……”裴煦聲息漸弱,很模糊的問:“殿下打仗回來,能帶我去騎馬嗎?”
姬元徽嗓音嘶啞,帶着祈求:“別睡……融融,別睡……”
“我們什麽時候去騎馬都行……你不用再趴在牆頭等我從你家府上過了,我們什麽時候去騎馬都行……”
姬元徽的呼喊再也換不來回應,他從雪裏撿來的人,又從雪裏去了。
連日的奔波勞累再加上裴煦離去帶來的刺激,姬元徽眼前一片漆黑,跪倒在雪地裏,昏死過去。
意識徹底消失前,他将裴煦緊緊護在了懷裏。
像從前的無數次擁抱一樣。
再度醒來後,他瘋了一樣去查裴煦的死因。
姬元徽出去打仗的這兩年多朝中并不安定,皇帝不在,免不了有人生出些歪腦筋想搏一搏老臣變權臣。裴煦當然不可能放任他們結黨營私,出手打壓控制,這些人自然便記恨上了他。
一波又接一波的下毒,刺殺,惡意煽動太學學生鬧事,在朝堂上使絆子……
壓倒裴煦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有人假傳消息,報姬元徽戰場遇刺,裴煦聽完後吐血病倒,自此以後一病不起。
用理智去想,這種消息自然是不可信的。可有些時候感情總是遠遠跑在理智前面,根本來不及思考,腦子還沒開始轉動,心已經被突如其來的刀刃刺穿了。
假傳消息之人用意太明顯,裴煦活着他們沒法得益,那就讓他死。裴煦身體不好,激一激他,反複折磨他,讓他撐不到姬元徽回來便死去。屆時京中無人主持局面,誰都能來趁亂分一杯羹。
姬元徽捉了一批人下了诏獄,跟行刑者說,要淩遲,讓他們一刻不停的受刑,但又不能死的太快。
行刑的人問,別太快是多久。
姬元徽說,兩年三個月十五天。
姬元徽的脾氣越發喜怒無常,他還讓人把裴家祖墳刨了,将裴煦他爹挖了出來,心情不好就鞭屍一遍。
沒人猜得準他想做什麽,說他情深不移,他刨人家祖墳,鞭屍人親爹。說他薄情寡義,他天天對着人牌位發瘋,從前害過裴煦的別說活着的,就是死了的也都悉數被他刨出來挂到了城門樓子上放風筝。
有言官梗着脖子站出來說他鞭屍這事做得不行,有違周禮。姬元徽盯着他看了會兒,突然笑起來。
“愛卿覺得這樣抽不合周禮,那想必是有自己獨特的抽法。朕特許你明日代金羽衛去鞭屍,記得用合乎周禮的法子抽,朕倒想看看怎麽抽才合乎周禮。”
言官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朝堂上下一個兩個都沒了動靜,生怕姬元徽一個不高興讓他們去鞭屍。
後來又是幾年過去,有些東西只會被時間放大,而不會被消磨。
那些往日的溫情如今卻成了盤踞在姬元徽心頭的一條毒蛇,不時便要冒出來咬他一口。餘毒積年累月侵害他的心髒,他越發痛苦。
他偶爾會想起,他曾與裴煦一起養過一對斑鸠。
那是種算不上多漂亮的鳥,但很重情,一對斑鸠一旦有一只死了,另一只絕不獨活。
他記得雌鳥死後雄鳥随之而去時,裴煦很傷心的将它們埋在一處,輕輕嘆息:“真可惜……”
姬元徽攬着他的肩安撫:“死在一處,也算得其所。”
現在回想起來,他覺得他和裴煦就像那兩只鳥,任何一只死去,另一只都無法久活。
姬元徽臨終前叫到床邊的,除了太子和幾位托孤大臣,還有本朝唯一的異姓王,宣從思。
宣從思比昇兒要大幾歲,是許多年前他與裴煦一起收養的義子。這孩子性子沉穩平和,聰慧謹慎,才德能力都是半點挑不出錯處,對皇室的忠心更是無人能出其右。
如今太子年幼,由他輔佐,再合适不過。
“朕今日将尚方劍交予淮安王,見此劍如見朕,若有佞臣當朝,可憑此劍斬之。”
姬元徽話音落下,有暗衛自暗處現身,呈上劍後便又隐去了。
“加封淮安王為太子傅,輔佐教導太子,太子及冠前代太子監國。太子及冠後,若其可堪為用,則還政于君。如其不堪為用,可擇賢代之。不可愚忠于一人,天下非一姓之家,心存百姓者方可為君……”
眼前越發朦胧模糊,耳邊太子與群臣的哭聲逐漸飄遠。
如果能有來世該多好。
至少……讓他彌補一些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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