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李秋嶼沒走,他開車……

第12章 第 12 章 李秋嶼沒走,他開車……

李秋嶼沒走, 他開車問了圈路,找到村委會。說是村委會,只幾間房屋, 半拉院子, 門口種了成片的蜀葵,他進去時, 正好碰見一個人出來, 這人四十來歲,是支書,問他找誰。

說清楚來意,支書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李秋嶼:“你說的是楊金鳳家裏頭吧?她家境也就那回事兒, 家裏沒勞力,你問這幹啥的?”

李秋嶼覺得他語氣不是很耐煩, 解釋幾句,支書一臉的懷疑:“資助李明月?你是她啥人?”

“我不是她什麽人。”

“那你這圖啥?”支書唏了一聲, 不信這事兒,趿拉着鞋就往外走。

李秋嶼和他溝通不是很順利, 便要了鎮政府電話, 這一回,說得很清楚, 他開車過去一趟,留了個身份證複印件、聯系電話, 又很快确認資助方式,等忙完,已近黃昏。

晚霞斑斓地照過來,一院子紅煞煞的。

楊金鳳才帶着棠棠回來,她剛進莊子, 聽人說家裏來了稀客,開着轎車,跟明月一道回來買雞。

楊金鳳不大信,她今天是有正事去了表姊妹家,隔壁的二郎廟。子虛村的村小成了危房,過年一場雪把牆頭壓塌半截,幸虧沒傷人,但鎮上通知不準再辦學,這裏的孩子,暑假開學得換地兒念書。最近的,要數二郎廟,約莫三四裏路,那兒的小學還有百餘號學生。聽教育局的意思,即便那房舍不塌,也要撤校合并的。

為什麽要去表姊妹家呢?有一樣事,楊金鳳思量老長時間了。她的本事,只在跟豆子莊稼打交道,碰上個硬茬,她就斷了,脆得不堪一擊。她一天天老去,眼要花,背要駝,指不定哪天老天爺就把她給捉了去,誰好說呢?可小的還那樣小!楊金鳳日夜難安,一想到小的,臉跟月亮地一樣慘白。

表姊妹的小兒子成家多年,不能生育,前兩年跟她商量想把棠棠過繼,趁孩子小,不記事。楊金鳳是不肯的,再苦再難,沒有把孩子給人的道理,又不是三年饑荒,她不信自己拉扯不大兩個孩子。

可日子有叫人低頭的法子,恰巧村小倒了,這八成就是天老爺的意思,楊金鳳越思量,越覺得是天老爺的意思,天命不能違。她夜來沒睡,坐了一宿,等明月背起雞籠跟人一走,才撩起褂襟子,在眼角按幾下,牽住棠棠的手往二郎廟去了。

人家裏不差,新拉的院子,水泥地锃亮,兩口子見了棠棠熱乎得很,一會兒叫吃糖,一會兒抱着玩兒。人也不在乎是男是女,只要是個孩子,都金貴得很。楊金鳳問棠棠喜歡表叔家不,棠棠喜歡。

喜歡就好,楊金鳳心裏重複這句話。事不能太急,得有個緩坡下車,叫棠棠先一周五天念書在人家裏住,周末回來。她在人家裏是享福的命,慢慢熟了,跟人親了,那才好辦。

棠棠什麽都不知曉,明月也是。

楊金鳳沒打算跟任何一個人說,三四裏路,平日哪在話下?一擡腿的功夫就能到,今兒個走回來,一身的力氣都洩了去。

是晚黑飯的點了,明月貼了死面餅子,腌的洋蔥,又盛兩碗雜糧稀粥擺門口八仙桌上,喊楊金鳳跟棠棠吃飯。

楊金鳳眼袋耷拉着,像是豆子一夜就叫水給泡大了似的。

“我咋聽說,你領人往家裏來買的雞?”

明月就知道人會議論,因為李秋嶼開着黑色的小轎車。

“到晌午頭都沒賣掉,最後才等來個城裏的想要,他開個車,回頭雞拉人車上咋好?”

楊金鳳批評說:“你膽子也太大了,小妮子把個男人往家領,家裏沒個大人,你是缺心眼嗎?”

明月替李秋嶼說話:“我找二嬸子了,她給我搭把手褪的雞,這人心好,去年買過我風鈴,今年巧了才在花橋子碰見,看咱雞賣不出去,人心好才買的。”

楊金鳳很嚴肅:“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小孩知道個啥?”

明月心道,我就知道,她明面不忤逆奶奶,只說:“你去問問亮大爺,還有三官村的朱興民,他們能識人吧?”

“識啥人?他倆認得這人還是咋?”

“他還要了朱興民的菜,朱興民塊把錢就能賣,他給五塊,亮大爺說這人仁義。這世上,又不是只有馮建設那樣的狗玩意兒。”

明月罵完,把那二百塊錢也一并給了楊金鳳,楊金鳳一聽是這人私下放的,便說:“往後要是再遇着,還給人家,該是多少是多少。”

這二百塊,楊金鳳拿紅手絹包了,壓席子下。

五月一來,農忙也就跟着來了。大地照舊變幻起顏色,月亮升起,極大極黃的懸在麥子上頭。是夜,明月在寝室都聽見布谷鳥的叫聲了,她枕着那聲音,這數月來,她突然變得輕巧了,壓在她心上的東西叫什麽力量給挪開了,不再那麽要緊。

她重新投入到學習當中,非常有激情,像久旱的莊稼得了豐沛的雨水,瘋了往上長。同學開起她玩笑,都在說,李明月八成上了化肥,有勁得很,明月心道這個話妙哩。

大約是路邊開始曬麥子的時候,郵遞員上門,交給楊金鳳一箱子東西,打開來看,也認不清什麽是什麽,只曉得是學習用的。她那時胳膊還不算好利索,但不能再歇,慌慌地騎三輪車到鎮上找明月。

同學圍着明月看,他們的學習資源少得可憐,要靠老師,尤其是理科和英語,老師們要趁不上課的空閑抄上一黑板。要麽,到縣城裏批發兩塊錢一套的卷子,一分錢的回扣都沒有,還得搭路費。

誰也沒見過這麽多習題集,簇新簇新的,上頭蓋着新華書店的紅章。新華書店無疑是神聖的,縣城才有。小盒子裏裝着個銀色的玩意兒,同學們不認識,問明月是什麽。

“我不知道。”

“誰寄給你的你不知道啊?”

這東西掂手裏不重,很小巧,張蕾沒湊這個熱鬧,同學們覺得她見多識廣,便帶過去讓她認,張蕾歪着眼睛看過來,說:

“這是mp3。”

她也有一個,是過年的時候媽媽從蘇州帶回來的,她從不往學校帶,怕丢,也怕有人管她借,裏面其實只有幾首歌,放假的時候翻來覆去聽。

李明月怎麽會有這種東西?張蕾吃驚,鎮上的同學最多有個随身聽就很了不得了。張蕾覺得不舒服,像被人冒犯,李明月的家境是不該有這種東西的,這種高級的,本只屬于她的獨特的東西,李明月也有了,令人懊惱。

這打破了她的特殊性。

東西是李秋嶼寄來的,意外之喜,明月的虛榮心是在七嘴八舌的問話中突然降臨的,她有點端着了,莫名的驕傲,那說話的神氣、語調統統都有了不易察覺的變化,她自己都沒意識到。

“李明月,哎李明月,到底誰給你寄的?”同學拽她胳膊。

“是我認識的人啦!”

明月嘴唇上像蹦着個小鹿。

等她出來送楊金鳳的時候,大太陽照着,人才又重新曉得自己叫什麽,姓什麽。學校門口有個上坡,明月在後頭推。

“是那個善人寄的?”

“是他。”

“哪兒的人?”

“市裏的,上頭地址我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兒。”

“他為啥給你寄這個?”

“他是善人啊!”明月猛得使把勁,車上去了,楊金鳳說,“那你可得好好念,念好了才有出息。”

那胳膊隐隐疼着,比起今天這趟來送這樣要緊的東西,壓根不算什麽。

鎮上有個大商店,可以打電話,明月不想問張蕾怎麽用mp3,她有必要給李秋嶼打個電話。

號碼早熟得爛心裏,明月心跳激烈,在商店外頭暗暗練習了一會兒,才進來,鎮定跟人說要打個電話。

“你這是長途啊,貴。”老板瞥她一眼。

明月說:“貴我也打。”

她觳觫着摁了一串數字,盯住計時,那頭嘟——嘟——嘟,明月心道,快接呀快接呀,求求了,號碼一定不會錯的……

李秋嶼接了,他的聲音從線子裏一冒出來,明月打個寒顫:“你好,我是李明月。”

李秋嶼聽得出,他一邊整理報表,一邊說:“是你啊?”

“你給我寄東西了。”

“收到了是嗎?希望對你有幫助。”

“收到了,這得花不少錢吧?

“沒有,最近學習還好嗎?”

“我上次測試名次升了,我現在很好,你好嗎?”

李秋嶼似乎沒聽到,只是又問:“恭喜你,家裏人都還好嗎?”

明月見老板娘瞅自己,臉偏過去,聲音弄低:“我奶奶胳膊好差不多了,你好嗎?”

李秋嶼笑道:“好,mp3可以聽英語,已經下載好了。如果不會用看看說明書,還不會的話,我教你操作。”

啊,說明書,明月把這個忘了,她沒有看說明書的習慣,是因為生活中用到說明書的時候太少。

“我肯定會的,我沒見過mp3,城裏的學生都用它學習嗎?”

“可以用來學習,也能聽歌,你那裏上網不方便對吧?”

上網……整個子虛村沒一家有電腦的,上網這種事,跟明月八竿子打不着。

“沒有,不是不方便,是沒有。”

她一本正經說道,李秋嶼笑:“你看我,都忘了,有機會教你上網下載學習資料。”

“真的嗎?我能學會嗎?”明月激動了。

李秋嶼說:“不難,你這麽聰明難不倒你。”

明月想了想,覺得該表個決心:“我一定好好念書,不叫你失望。等我能掙錢了,再還你恩情。”

李秋嶼又笑了:“這麽正式?我只是希望給你學習提供點幫助,不必放心上。”

“可我不能不放心上啊。”明月說道,李秋嶼那邊像是很随意,“那就放心上吧。”

“你是不是就是幹這個的?”明月好奇。

“幹哪個?”

“專門給人學習提供幫助的,我也不知道這叫什麽工作。”

“不是,我不幹這個,我們不是算認識了麽,幫點小忙而已。”

明月心裏甜蜜蜜的,她說道:“那你就是屬菩薩的。”

李秋嶼失笑:“不敢當,我屬蛇。”

“那也是白娘子那種蛇,好蛇。”

李秋嶼覺得她其實很活潑,說話有趣,爛漫,和春天比又不一樣了。

他覺得這生氣陌生,也不能理解,他從來沒有過像樣的熱情,又談不上冷酷,是個難以定義的狀态,他毫無目标,不知是出于什麽才願意施加援手,發生了的,就是發生了。

少年人總歸對世界還是有興趣的,他不會去打擊一個少年,李秋嶼理智上覺得任何事都沒什麽意義,總歸一死,活着不過是個過渡,是未有生命和結束生命之間的停頓。但是面對一個少年的活力,他給予尊重,他跟她說過一些自己壓根不信的話,卻希望她信。

他的思緒總是輕易泛濫,同樣是毫無目标,流動一陣,便又回到現實,那頭明月突然加速說了一堆感謝的話,挂掉電話,聲音一下結束。

這些禮物很好,明月小小的虛榮心得到滿足,她現在不羨慕任何人,也不想成為任何人,她是李明月,光這一點就很滿意。

她一個暑期也沒再跟李秋嶼通過電話,即使期末考不錯。暑假太忙了,要溫書,教棠棠識字算數,跟楊金鳳一道去打農藥,她負責站車上幫楊金鳳背大藥桶。藥桶沉,人背着它,走進比人還高的蜀黍地裏,汗如雨密,臉上又紮又疼,眼睛都睜不開。

楊金鳳一口氣能打九桶。

蜀黍地在陽歷八月的暮色裏,漂浮起薄霧,秋天不聲不響來了,棠棠開學要寄居親戚家,到跟前了,明月才知道。

“那多不習慣,棠棠皮,人家煩她怎麽辦?”

“你表叔沒孩子,兩口子都待見棠棠,慢慢就習慣了。”

“天天住人家裏,人家也不高興吧?”

“都說了你表叔兩口子沒孩子,家裏多個小孩兒熱鬧,你知道個啥?”

明月不再跟楊金鳳争辯,問起棠棠:“你想在表叔家住嗎?”

她覺得棠棠一定想家。

棠棠說:“想,表叔家有零食,他家還有個小狗,上回一直跟着我跑。”

明月發現她無法理解小孩子,她為這事傷感,可棠棠卻很高興,她要到新環境去,認識新同學,表叔表嬸子還會給她好吃的零食。

開學的時候,代老師突然通知李明月到鎮上郵局取錢,那是李秋嶼彙來的第一筆資助金,用來交學雜費。

明月很吃驚,她不會取,便跟着代老師一塊兒到那學怎麽取錢,然後把錢交給老師,還有剩餘。代老師問她怎麽認識資助人的,明月懵然,她把餘錢收好,打了個電話。

那頭李秋嶼像是在忙,接通後,明月聽見他跟旁人說了句什麽,才回應她。

“你怎麽給我寄錢了呀,我不能要,你上回還擱我們家二百塊錢呢,奶奶說見了你得還。”明月心道,我們家跟別人一樣過日子的,她從來不覺得需要人直接給錢。

李秋嶼認為青春期的女孩子自尊心很強,尤其她這種,品學兼優的窮苦孩子,更需要被尊重。

“每個人都有需要人幫忙的時候,等你念出來了,再還我也不遲,是不是?”他笑着安慰她。

明月說:“這弄得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不想要人的錢,占便宜。”

李秋嶼道:“你奶奶太辛苦,一個老人家養兩個孩子,這不是占便宜,等你長大了有能力幫助別人,我相信你也會的。”

明月問:“我長大就能變成你這樣的人嗎?”

“你現在就很好,不需要變任何人,好好念書,別把我這個事當壓力,當學習的動力吧。”李秋嶼太懂怎麽和人說話了,那樣妥當,那樣舒服,明月這會兒覺得李秋嶼是世界第一大好人。

可李秋嶼在電話的那頭,好像活在空中樓閣。這聲音虛幻,說完了,走到夢的盡頭,她有她的日子要過,誰也替不了。

整個秋天,明月都在擔心棠棠,人家厭惡她怎麽辦?學習能跟得上嗎?老師、同學都喜歡她嗎?明月初三了,學校兩周才放一次假,她好不易回來一趟,楊金鳳卻說棠棠跟表叔表嬸去縣城了。

棠棠好像把她們忘了,明月非常失望。

她是不能輕易忘卻別人的性格,很明顯,棠棠不是,有玩兒的,有吃的,也沒人總是罵她批評她,小孩子的想法簡單,快樂就成。

幼兒園的對面,榮姥太依舊坐着,看起來更老了,明月路過,跟她大聲打招呼,榮姥太自顧說:“來接棠棠啊?”

“棠棠畢業了,到二郎廟念小學去啦!”

榮姥太還是聽不清,只點頭笑,白頭發從頭巾裏漏出一縷,在涼的風裏一動又一動。

旁邊是幾個拄拐的老人,不能在土地裏賣力氣,也不能出遠門,只剩坐,日頭出來人也出來,日頭下去,便回家。他們說的事,永遠是子虛莊的,好像世界只有個子虛莊,誰的羊又下羔了,誰家因為門前路打起來,誰家的屋建得高壓人家一頭,誰家閨女又說妥了……好像子虛莊有着說不完的事,歷朝歷代,都是這麽些個事。

他們把能說的說完,就不吭聲了,看馬路。

要是連綿的秋雨下起來,便連看馬路的機會,都沒了,那就只能守家裏操心糧食別長醭。

沒有年輕人跟他們說話,年輕人不打工也不跟他們說話,說不到一塊去。人活着,要是沒人說話多寂寞啊,明月就沒能說到一塊的朋友,她挺開朗的,這是怎麽回事,她除了學習總是感到寂寞。

初三還寂寞,真不像話,哪兒有功夫寂寞啊。明月弄了好幾個日記本,全是錯題集,她發現那些學習資料真有用,做的多了,見的多了,摸出一些規律來,考試就不難了。同學慢慢開始請她講題,她也願意,但她發現同學不夠聰明,一道題,稍微變一變,對方就不會了。

“上周我剛給你講過。”

“是嗎?我沒印象啊。”

“就變了個數字。”

“是嗎?真不記得了。”

明月覺得學習這個事,真是強求不來,她的同學也很用功,然後考出一個一點都不匹配的分數。明月替同學惋惜,真不知道該怎麽幫忙。

“你天天給一群豬講題是浪費時間。”張蕾沒有挖苦,她覺得自己只在陳述事實。

明月說:“那要是,比你還聰明的覺得你也是豬怎麽辦?”

張蕾道:“李明月,我早發現你會詭辯,你城裏親戚教你的嗎?”

她說的是李秋嶼,張蕾覺得李明月是唯一不崇拜她,不恭維她的人,但最開始不是這樣,什麽時候變的,她說不好。但無所謂了,她很快要轉到市裏去,離開這裏,她早就厭惡了鄉鎮中學,巴不得離開。她對這裏的老師、同學,沒有一丁點留戀。

明月不喜歡跟她争個輸贏,沒意思,反正倆人誰也不服氣誰。

張蕾走的很突然,天已經冷了,周日的晚自習她沒來,周一還沒來,代老師說張蕾轉學了,她沒提前跟任何同學透露。

寝室裏的東西是後來她奶奶過來卷走的。

具體轉哪所學校,老師也不清楚,光聽說是大城市。

明月心裏轟然,張蕾一定是去李秋嶼生活的那種地方了,她對那種地方一無所知,可張蕾已經去了,我有機會嗎?我除了感覺寂寞,依舊是個井底之蛙,坐在這裏,明月想蹦出去看看外頭天是不是真的無邊無際,盡管無邊無際的天,她也沒覺得跟自己有什麽關系,但看一定要看的。

晚自習放學後,寝室裏的同學越來越喜歡讨論男同學,這個班誰帥,那個班誰帥,明月聽見很陌生的名字,沒有任何感覺,有時被問到,她很茫然:“我不認識。”

哪裏有什麽好看的同學呢?明月沒見過,她心裏想的是一個大人,又不能說。

她突然喜歡起數學,開了竅,數學和小說一樣迷人,她發現自己像奶奶做豆腐那樣,有了手感,數學題變得簡單,思路清晰,一看就曉得怎麽解,老師和同學們都驚訝于明月的進步,本來,走了張蕾老師們非常沮喪,可明月後來居上,這讓人又得了新的安慰。

楊金鳳依舊賣豆腐,家裏長年累月飄着永久的味道。

離馮建設那件事,像是過去很久,挨過的,就挨過了,誰都不願意再提。

都沒怎麽見着棠棠,這是明月的心病。等到冬天,棠棠才回來的勤。她在表叔家的新鮮勁兒過去了,本來,沒新鮮勁兒,好吃好喝也很高興。可那裏大人逗她,說家裏不要她了,她來給張長禮家當閨女了,表叔叫張長禮。

這樣的玩笑,聽多了棠棠覺得害怕,她沒有忘記楊金鳳,也沒忘記明月。她跟一群小孩兒玩兒,又學了新的髒話,出口成髒,人要這麽說她,她就吐口水、罵人,搞得表嬸很頭疼。

棠棠到周末鬧着回家,夫妻倆不想,見她鬧的厲害,便說不是自己的到底養不熟。最要緊的是,棠棠念書不行,看着挺機靈,能說會道,結果呢,拼音不會認,字不會寫,數學更是一塌糊塗。老師找到表嬸,希望家裏能再多配合配合,表嬸苦笑,她已經很配合了,比左鄰右舍做的都用心。

“你怎麽才考四十八?”明月翻出棠棠的卷子,驚呆了。

棠棠是無所謂的:“我不會。”

“你坐這兒,我給你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明月拉過板凳,棠棠不肯,“我不想上學,一直坐着,課間就只能玩兒一會兒,又上課了。”

“你不上學你能幹嘛呀?學習本來就得能吃苦。”

“我長大去打工,打工就不要上學了。”

明月無言,長大去打工,很多小孩子都這麽想,沒幾個真覺得自己能念大學的。

明月開始苦口婆心教導她,棠棠不聽,兩人吵起來,棠棠哭了,使勁搡明月:“我煩你,煩你!”她變得很任性,明月不慣着,一下抓住她胳膊:“你再打人?再打人試試?回頭人說你沒教養還以為是奶奶沒教好你!”

“就打就打!”棠棠想起那些玩笑,又害怕,又生氣,跟小牛犢一樣橫沖直撞,打不過姐姐,坐地上嗚嗚哭。

她覺得自己果然是被送出去了,沒人要了。

明月見她哭得傷心,呆呆看了會兒,她想管棠棠,教育棠棠,告訴她一定要念好書才有出息,盡管自己也想過打工的事兒。

後來,棠棠哭累了,便跑出去玩兒。明月發覺,管不住棠棠了,也不曉得怎麽管。

莊子裏的小孩兒、狗,都在大馬路邊亂跑,無憂無慮,明月走出院門,看着孩子們和狗,心道我長大了,再也不會這樣了,一陣深深的寂寞又襲上心頭。

楊金鳳回來給她用豬油烙了一沓蔥花油馍,特別香,叫她帶到學校當早飯吃。早起在食堂打份三毛錢的湯,泡油馍就挺好。棠棠想吃,楊金鳳拍掉她的手:“我再給你烙。”

可棠棠餓了,就想吃剛烙好的這張,金黃黃的。

她想奶奶跟姐姐才是一家人,小小的心裏,充滿了怨氣。她琢磨了起來,應該是她念書不好,奶奶才更偏疼姐姐。牆上都是獎狀,沒一張是她的。

一直到放寒假,棠棠都沒再回來過,楊金鳳想去接她,忍了忍,跟自己說孩子肯定在那過得好,不想回來。

期末考的成績出來,代老師特別高興,因為是聯考,明月的分數在全縣排前一百,太了不起了!明月這下真是追了化肥,學習突飛猛進,她自己也被驚着了,萬分滿意,光禿禿的冬天一切晴朗可愛。

她心裏有了個打算。

歲末到了,打工的人又都回家來,該熱鬧的集市熱鬧起來,該賣出去的雞鴨魚肉、青菜水果,也都賣出去了。

十七八歲辍學的男男女女,談起了戀愛,在大集上溜達閑逛。明月打馮大娘家門前過,見停着一輛白色大轎車,就知道,馮大爺、磊子哥、月月姐,都回來團圓了。

榮姥太的院子也又擠滿人,顯得小了。平日裏,院子是那樣的大。路上髒的雪水裏,飄着紅色炮皮。整個人間,都喧嚣、喜氣了。

放假了,明月又得閑讀小說,讀累了,就往街上走。

街上是這樣好,明月亂走一氣,看看這,看看那,有個個頭中等的大男孩叫住了她:“你是楊金鳳的孫女嗎?”

他嘴唇上長了圈絨絨的胡子,有十六七歲吧,明月說:“你是誰?”

“我爸叫建設……”男孩子臉上的羞愧,像死屍那樣從河裏浮上來,“我放寒假回來才知道那個事,我一直在城裏上學,當時不知道。”

建設這個名字沒什麽稀奇的,在中國無數個鄉村裏,也許,每個村子都有個叫建設或者建國的人。明月看着眼前的男孩子,比自己高,哎,都過去了,這個人過來說什麽呢?來找麻煩的嗎?他有什麽資格再找麻煩呢?她們已經夠屈辱了,沒地方說理,他要是敢……明月準備好像狗那樣撲上去撕咬他,哪怕他再有力氣,再有錢,她都絕對不松口!她已經想到了自己頭破血流的樣子,腮上的肉顫抖起來。

“那件事是我家裏不對,我不當家,說又說不動他們,你奶奶好了沒?”男孩子說話怪快的,掏出東西,塞給明月,“這我存的壓歲錢,換成整的了,拿着給你奶奶買點吃的,別嫌少。”

二百塊錢,對明月來說是大錢了。

明月愣了一剎那,她捏着錢,像大人一樣對住昏昏的白日光照照,腮肉還在顫動:

“你是不是在等我跟你說謝謝?”

男孩子說:“沒,就當看你奶奶的。”

這是新版的一百塊錢,紅得美麗,又新得耀眼,和舊的髒的藍藍的老版完全不同。要是平時,明月都要去親親這新錢了,多好的一百塊!

“什麽叫當看我奶奶的?你以為,我是小孩兒嗎?給二百塊錢我就感恩戴德,恨不得跪下來給你磕兩個響頭,一百塊錢一個,我現在給你二百塊錢,打你一頓行不行?行不行?把你胳膊打斷,扇你臉,叫人家都看着,再罵你最難聽的,行不行?二百塊錢就能幹這個了?”明月語無倫次,眼淚嘩嘩嘩滾下來,手也是抖的,“二百塊錢你爸幹這個,這會叫我別嫌少,叫我拿着二百塊錢回去和奶奶說啥?說人家都給咱二百塊錢賠罪了,你看人家多仁義,多仁義是不?我們從來沒見過二百塊錢,二百塊錢是天!”她捂住了臉,也就幾秒鐘,突然把手挪開,見四周的人都往這邊看了,并不在乎。

道旁殘雪上,是人亂丢的垃圾,香蕉皮,橘子皮,只有炮皮是紅的,明月把錢往髒水裏使勁一丢,發瘋踩起來。男孩子在人群裏非常尴尬,幾乎想跑,他不過是個高二的學生。

明月哆嗦着昂頭,眼睛通紅,比錢紅多了。

“你撿啊,撿走你的錢,把你二百塊錢撿走!”

她抽噎着擠出看熱鬧的人群,站到角落,不曉得該用什麽擦眼淚鼻涕,只能用戴的套袖蹭了。她的心還是狂跳着的,眼淚很多,鼻涕也是,根本蹭不完。

人看熱鬧是一時的,散了,便各自幹各自該做的去。明月不再哭,她看向集市,集市是喧嘩的,好像一整年的辛苦只為了這幾天,每年如此,她一直在看一成不變的東西。外面新鮮的事,是由打工人帶回來的,他們留時興的發型,穿時興的衣裳,光鮮亮麗這幾天,再出去,做一成不變的打工人,和子虛村一樣。

明月的眼,打每個人的臉上走過,她不用去聽,便知曉人都在說什麽,她想聽到新的,深的東西,卻沒有那樣一張嘴。她認識子虛村所有人,又好像誰也不認識了。她的身體在長,精神也在長,子虛村卻太老了。

李秋嶼年輕,她想到他,心裏就像烤紅薯冒出香氣,她突然又舒心了,只要她去想他,那種美妙的滋味,就會再次降臨,再次出現在生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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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爺,今天套路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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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父母逼婚,她随便拉了一個相親對象閃婚了,然而卻沒想到弄錯人,領完證後才發現自己嫁了A市第一軍閥世家的大少爺,權傾京城、尊貴霸道的太子爺司徒昊!OMG!他到底看上了她哪點啊?現在要後悔還來得及嗎?“你覺得我們再進去換個證可能嗎?”她小心翼翼的問道。男人挑了挑眉,“你是想剛領完證就變成失婚少婦嗎?”“可是……”“一年時間!簡雲薇,我們給彼此一年時間,如果到時候還是不能接受,那麽我們就離婚!”男人認真的說道。然而,一年時間不到,她就發現了,原來他娶她,真的是別有用心……“上校大人,我們離婚吧!”她将一紙協議甩到他的桌面上。男人一怔,唇角勾起一抹邪魅,“軍婚不是你想離,想離就能離!”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上錯賊船,被坑了,面對這個徹夜索歡、毫無節制的男人,她期期艾艾,“上校大人,我錯了,今晚求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