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快樂

快樂

在聽到身後一連串撲落下墜的聲音時,沈玉濯是有點發蒙的。

他停頓了一下,回過身看去,沈青煙俯趴在樓梯下方,呻吟着身體本能地掙紮,階梯上和地面上都有血跡。

沈玉濯明白他忘了什麽了,只要在今天,就一定會出事,不管他怎麽避免,都會産生同樣的結果。

下面沈青煙還在微弱地說着:“玉濯……”

哐一聲,樓梯間的門被推開。

外面有兩個偷聽的學生闖進來,驚慌失措地向下看去,沈青煙的慘狀入目,他們大喊一聲,驚恐地看向沈玉濯,顫顫巍巍地後退,嘴裏念叨着,“殺人了……殺人了!”

兩個人一邊喊着同時奪門而出,聲音回蕩在走廊裏,傳遍至整個教學樓。

……

救護車在淋漓的大雨中趕來,紅藍色的燈光在雨幕中模糊不清。

還有些意識的沈青煙被擡上去,他臉上都是擦傷,似乎還想說什麽,眼睛無意識眨着,在尋找沈玉濯的身影。

沈玉濯也上去,坐在他旁邊,馬上就要開車出學校的班主任又被喊了回來,作為監護人需要一同去醫院。

她一見沈玉濯就嘆了口氣,“他怎麽說也是你哥哥,有什麽仇恨也不能這麽對他呀。”但是她早知道沈玉濯是什麽脾性,也不指望說這兩句話就讓他轉變,幹脆搖了搖頭不再勸解。

“老,老師……”沈青煙費力地發出聲音,低到快要聽不見,他有些急大概是想解釋什麽。

班主任見沈青煙這樣,安慰他說:“別怕啊,一會就到醫院了,你爸媽也會直接過去的,先休息一下吧,有什麽事都會調查清楚的。”

沈青煙沒有力氣只得安穩下去,緩緩閉上眼睛。

到了醫院,宋容心和沈振峰遲遲未到,檢查的結果出來了,他全身有多處骨折脫位,頭部還有輕微的腦震蕩。

值得慶幸的是樓梯間的監控不是擺設,才讓沈玉濯免去了殺人犯這個罪名。

不過,沒人覺得他是沒錯的。

在病房裏便聽到宋容心崩潰的聲音,越來越近,她猛地推開門大步沖進來,對着沈玉濯上來就給了他一巴掌。

她怒喊着,眼睛裏恨到了極點,“你說!你到底為什麽這麽做!為什麽!”

沈玉濯只是用平淡的,了然的目光看着她,像以往每次他惹出事一樣。

宋容心憤恨至極,“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一點都沒有變,你怎麽能這麽壞!我究竟是哪裏做錯了才把你養成這個樣子!早該在知道你教不好的時候就把你掐死算了!”

“行了,警察都說過了他不是故意的。”沈振峰走進來,不輕不重地說一句。

宋容心:“什麽不是故意的,我看他分明是蓄謀已久!”

護士走進來查看情況,“這是在醫院裏,小點聲音別吵到病人休息。”

沈青煙這時候轉醒過來,身上紮着輸液管,蒼白羸弱的樣子讓人格外心疼。

“媽媽……”

宋容心連忙走過去,握住他的手,忍着眼裏的淚水,“青煙,沒事,你會好好的……”

沈青煙盡力地解釋,“你別怪玉濯,是我太笨了……”

怎麽會有這麽懂事的孩子,自己都被害成這副樣子了還要替別人考慮。

宋容心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床前,用紙巾擦了一下臉,“媽媽哪裏都不去了,就在這裏陪着你。”

沈振峰接了個電話出去了。

氣氛慢慢緩和下來,這時,門又被推開了,宋容心以為是沈振峰進來了,“你去把醫生叫過來,我看他頭上又開始滲血了。”

說完沒有回音,她轉過頭一看,神情頓時沉了下去,語氣裏敵意明顯,“你怎麽來了?”

章茹光明正大地走進來,看了一眼幾個人,走到沈青煙病床邊,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我兒子受傷了,我當然要來看看他。”

“這裏不歡迎你,出去!”宋容心指着門道。

章茹對沈青煙笑了一下,接着擡起頭,看向沈玉濯,“還有,給我另一個兒子過生日,不可以嗎……”

空氣沉寂了一下,宋容心忽然想起在開學前幾天,她是說過很快就要到沈玉濯生日了,沒想到,就是今天……

過了今天,沈玉濯就十八歲了。

往前細數一下,他們好像幾乎沒有給他慶祝過生日,印象裏都是他弄出一堆事端,然後他們焦頭爛額地處理,給他轉學……

這樣轉來轉去,年級就被錯開了一級,原本這個時候他該上完高中了,但是現在還在上高三。

“不用了。”沈玉濯回答,他目光落在窗上,一道道雨痕接連不斷地滑落。

“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病房的門關上,宋容心諷刺道,“看到了,他就是這麽冷心冷情,跟你一模一樣。”

……

沈玉濯身上沒帶錢,攔下司機聽說他要去郊區,下這麽大雨還不能提前付車費,都擺手拒絕了。

他冒着雨跑進一間便利店借了個電話,打給韓兆先,“你能出來一下嗎,送我回家。”

沈玉濯很少主動聯系他,一聽就是有事了,韓兆先問道,“你怎麽還在外面,沒人送你回去?”他那邊傳來走動的聲音,“你在哪,等我一下,我馬上過去。”

沈玉濯說了醫院的名字,就在樓底下等着他。

韓兆先開着車過來,落下車窗喊他上車,沈玉濯被雨淋過,上車的時候說:“把你車弄髒了,下次賠給你。”

“唉呀……行了,沈少爺跟我客氣什麽。”韓兆先嘴上打趣亂說。

往他家開的時候,車裏很安靜,韓兆先自然也察覺出不對勁了,他小心地問道,“你今天不高興啊,考試沒考好?”

“對了你怎麽在醫院啊,生病了?”

他還要說些什麽,被沈玉濯打斷了,“沒有。”

“噢……”

下雨天不好開車,終于在車流中穿梭而過,進了郊區,還沒在沈家院子前停穩,沈玉濯已經下了車,只留下兩個字,“謝了。”便頭也不回地繞過車往人工林鑽了進去。

“哎!你大晚上去樹林幹什麽?還下着雨!”韓兆先喊了兩聲,沈玉濯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在森森樹影中。

……

林子裏滿是泥濘,走幾步就要滑一下,一點光亮都沒有,沈玉濯只能一只手向前探着路,扶着兩旁的樹摸過去,但因為走得急,還是摔了好幾跤。

耳邊除了雨聲就是踩在泥裏的聲音。

穿過那片林子,他毫不猶豫地邁上通往山頂的小路,上面是用石頭鋪成的臺階。

沈玉濯往上爬着,石階表面被沖刷,極為濕滑,難免地會滑倒,摔下去,他只能俯下身,盡量保持平衡,用手指摸索着臺階,要摔時便用雙手死死扣在地上。

他什麽也看不見,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次,身上的衣服早就濕透了,沾了滿身髒污的泥巴,腦子裏沒有了別的念頭,仿佛爬上這座山就是他唯一的執念。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雨好像小了些,沈玉濯最後一步邁在山頂的平地上,整個人力竭地癱倒下去,喘息了一刻又爬起來,身體發晃地向着院子裏走去。

手抓在院門口柱子上,他的眼睛逐漸适應了夜裏的光線,勉強能看到大致的景象。

院子裏的月季都不見了,地上的土被水泡成了一灘灘泥坑。

山上很安靜,除了雨水落地的滴答聲和他的呼吸,沒有一點聲音。

沈玉濯慢慢地走進院子,穿過兩側花田,站在木屋前,手落在門上時,卻突然心生了一陣怯意。

害怕什麽?

怕荊衡不在?怕他在?還是怕他根本沒有來過……

沈玉濯閉了閉眼。

“吱呀”一聲,陳舊的木板發出不堪重負的摩擦聲。

裏面安安靜靜的,和十幾年前沒什麽區別,外面的雨隔離開,沈玉濯向前邁了一步,踢到了什麽,低頭看下去,是一個花盆。

裏面栽着一支白色的月季花,花骨朵微微垂着。沈玉濯彎下腰去,觸碰到花盆裏的土是幹的。

他有些迷茫地擡眼,地面上,那些或大或小的花盆都栽着月季花,黑夜裏看不清顏色,只能看出深的淺的,高的矮的……

它們都端端正正地立着,活着。

沈玉濯邁進去,在中央的空地裏,他終于無力地坐下,手去抹開臉上的頭發,反而蹭了一臉泥。

荊衡救了他的花,但他已經走了。

他來晚了……

和以前一樣,他總是趕不上,總是錯過很多東西,就像錯過見爺爺的最後一面。

他對爺爺的記憶只剩下三個畫面。

第一個畫面是他坐在木屋門口,看着爺爺将院子裏載滿鮮花,澆水、松土。

第二個畫面是他不知道在學校裏做了什麽,被沈振峰打了,不停地哭,那時他太小了,說話只能幾個字幾個字地往外蹦,爺爺想盡了辦法,用各種玩具安慰他。

第三個畫面,他被關在沈家別墅的卧室裏,從陽臺伸出去半個身體,看着大門外一排靈車經過,遠處低矮的山頂了無生氣。

從此以後,這間木屋除了他,再沒有人來過。

沈玉濯深吸了一口氣,擡手摸了摸身前的花瓣,柔軟、細膩如同綢緞。

有聲音傳進他耳中時,他還沒有回神,直到餘光裏有一圈淡黃色的光暈出現,他恍惚地轉過頭。

一個身影站在門口,上半身照亮被手上發光的東西照亮,和沈玉濯一樣滿身都是污泥,手上拎着個盒子狀的東西。

他呼吸有些重,深邃的輪廓在此時異常柔和,墨黑色的眼眸仿佛将所有的中心都放在沈玉濯身上,像是無邊的夜空中數不盡的繁星。

“生日快樂。”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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