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病酒

第八章 病酒

杜微生一個人領着一名小厮,跪在太極宮畫院的門口,迎接皇帝的大駕。

他今日穿了一身織錦的白袍,銀線绲着領口和袖邊,壓出暗而泛青的孤竹紋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用一根碧玉簪子束在銀冠之中,更襯得那一張隽雅的臉容豐神如玉。允元下了乘輿,第一眼便看見那碧玉簪子,似乎是她許久以前給的賞賜。

她頗是滿意。

畫院的正房中已備好了酒菜,熱騰騰的。杜微生請她上桌,自已則只是垂手侍立一旁,直到她繃不住笑了:“你這又是做給誰看呢?”

“回陛下,”他卻一板一眼地回答,“臣所作所為,都只是為了讓陛下看見。”

只要能入她的眼,他就能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也不必再擔心生死安危,這一點,他倒是看得很清楚。允元端詳他半晌,道:“賜座。”

一旁的宦官給杜微生挪來了座。樊尚恩下了诏獄,皇帝身邊的主事宦官換了個叫趙光壽的,是從尚食監升上來的。x

杜微生斂袖,給允元斟了一杯酒——他在做這樣的動作時,都很優雅而從容,“這是陛下上回賞的葡萄美酒,臣舍不得喝,藏了許久,似乎香氣更濃郁了幾分。”

葡萄酒盛在琉璃盞中,泛出血一樣的光澤。允元執杯抿了一口,便動筷用膳,似乎并沒有被這一杯酒打動多少。

她不說話,杜微生也就不再說話,只是陪着她吃飯。

其實真論起來,杜微生并沒有犯什麽大錯。縱使夏末的那一夜,他闖入了她的寝房,那也是在這畫院之中,是她所容許的範圍內。縱使他瞧見了她的失态,知道了她在服藥,那也沒什麽大不了——太醫署的人都知道她有病,只要沒人知道這病從何來,就無關緊要。

她是個女人,卻當了皇帝,那麽即便說她是個瘋子,好像也不算聳人聽聞。

她給了他寵愛,又将他輕易抛棄,歸根結底,只是想讓他知道,自已是有這個本事的。

她可以讓他生,也可以讓他死。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是君君臣臣的老道理了。

她不允許他得意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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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焉如,素來是朕交接諸國的門面,你卻要拿內廷瑣事去吓唬她。”允元輕輕放下了筷子,趙光壽給她遞上水杯巾帕漱口。

“是臣疏忽,但臣也……實在不認識別人了。”杜微生承認。

“查案她不在行,其他人,朕又不想驚動。”允元道,“尹長歡的案子,就交給你徹查,不許打草驚蛇。”

“是。”杜微生離席行禮。

允元揮了揮手,讓他不必拘謹,但他回到席上,卻仍是坐得筆直。允元眯起了眼,“尹長歡與汝陽侯往來的文劄,朕都看了。”她道,“他既做這種事情,理當十分謹慎,如何會被你發覺?”

“……臣多次往來太樂鼓吹署,副樂正同意讓臣與學徒們一同學琴,因此知道了他出身低微,過去曾在廢帝……曾在汝陽侯的王府上做過小厮。臣心中起疑,潛入他的卧房,找出了那些文劄。”

允元道:“這一個多月,你還真是沒有閑着。”

杜微生低頭,“臣不敢閑着。”

允元擦了擦手,在長椅上換了個姿勢,坐得更舒服了一些,像一只慵懶窺伺着他的狐貍,“去太樂署學琴,是為了什麽?”

“……”這一句,杜微生遲遲沒有回答。

允元嘴角微勾,站了起來,趙光壽便指點宮婢給她遞上外衣。杜微生也随之站起,目光垂落,凝注着她的衣角。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一瞬之間,她好像在他臉上看見了寂寞的陰影。

她懶懶地道:“走了,明日晚上朕再來。”

杜微生行禮:“恭送陛下。”

皇帝當真就這麽離開了,一頓飯,連碰都不曾碰他一下。趙光壽落在最後,還着意到他跟前來,瞪了他一眼,大大地“啧”出一聲,一跺腳,走了。

允元自此之後一連五日,每晚都到畫院用晚膳,再回勤政殿休息。

其實畫院并沒有廚房,所謂晚膳仍舊是勤政殿裏做好了搬過來,宮女太監們費一大趟的周折,結果卻是看着皇帝與杜學土二人一個賽一個地沉默,還道這是皇帝新近喜歡的什麽情趣。偶爾兩人也會聊一聊國事,譬如南方水害過後的秋收如何,譬如尹長歡背後牽出來朝中要員數名,表情都平平淡淡,好像普通人家裏的晚飯。x

這一日晚膳過後,傅掌秋到畫院來面聖,陳說诏獄裏的拷問進展。

“臣給樊尚恩上了大刑,他堅持自已與尹長歡及汝陽侯都絕無勾連。他還……寫了一封血書,說要面呈陛下。”傅掌秋說着,将一封文書捧了上來,雖然是折起來的,仍能見到裏頭血淋淋的印跡。

“朕不看。”允元撇了撇嘴,“太樂署那幫人,總歸是他獻上來的。”

“他說自已也是被利用了。”傅掌秋面無表情地敘述道,“太樂署新制了曲子,樂正與幾位樂工們都想邀寵,于是給他塞了銀子,請他引見引見;另邊廂,太樂署也着意準備了……”她頓了一下,“準備了一些好看的男人來彈奏新曲,樊尚恩事前雖一一見過,卻沒料到尹長歡會是汝陽侯的奸細。”

“聽這意思,”允元漸漸地放慢了語速,聲音一點點沉入冰冷,“是要怪朕,識人不明了?”

傅掌秋沒有接話。她沒有義務替不在場的樊尚恩作答。

“不必再問了。”允元将手中筷子擲下,“殺了便是,和尹長歡的人頭都挂在外城門上,讓汝陽侯看清楚。”

傅掌秋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并沒有很激動,只是冷漠,冷漠得不剩下一絲溫度。

樊尚恩是伺候她五六年的老人了,從廢帝時期到如今,對她也算是勤心盡力。身為下等人,想讨好皇帝是自然而然的,但卻不能犯錯,一次也不能。

傅掌秋又看了一眼皇帝身邊的杜學土。

後者慢條斯理地将一片苦瓜夾到碗裏,又慢條斯理地吃下、咀嚼、吞咽着。

“臣奉命。”傅掌秋終于道。

允元扶着額頭看杜微生吃飯,自已卻已沒了胃口。

杜微生吃完了,漱過了口,回頭,卻見皇帝仍舊怔怔地看着他。

少女一樣的面容,卻配上悲喜莫測的眼,像戴了一副伶人的鬼面,叫人心生寒意。

杜微生頓了頓,發現皇帝杯中的葡萄酒不知何時竟喝光了,他擡手,給她又斟了一杯。

那一只流光溢彩的琉璃盞遞到她面前時,允元擡起眼,便撞入杜微生專注的瞳仁中:“陛下喜歡這酒麽?”

允元這一次沒有很快就離開。她端着酒盞輕晃了晃,道:“聽聞你去了趟門下省賠罪,他們有沒有為難你?”

原來皇帝心裏一樁樁一件件,都記得清清楚楚。杜微生微笑道:“沒有,本來也是臣自已擅作主張,合該賠罪的。”

允元“嗯”了一聲,看他半晌,伸手指勾了勾,“你靠近來些。”聲音變得低沉。

杜微生朝她湊了過來,尚是一個有禮的姿态,她卻忽而站了起來,逼近了他。

他仰起頭,她的身子恰在他一伸手就能抱到的地方,但他沒有伸手,她也沒有再靠近。

眸光交錯,水波流轉,有情與無情之間,好像只有一杯酒的距離。

她舔了舔唇,手中酒盞悄然地一側,“嘩啦——”

頓時淋淋漓漓潑落大半酒水在他的衣襟上,像落了一場紅雨。他的臉色有些變了,卻不是別的,而是可疑的羞澀的紅。

她笑着,快活的神情就好像自已終于贏了一盤大棋。她拿膝蓋去蹭他衣衫上最紅的那一塊:“你怎麽了,杜學土?”

琉璃盞跌落在地,哐啷打了一個旋兒。

杜微生将皇帝打橫抱起來,側頭朝趙光壽淡淡看了一眼。趙光壽此刻已将腸子都悔青了,自已當時為什麽就這麽沒有眼力見兒地要去得罪他?!連忙帶着一衆仆從退下,連桌上的碗筷都來不及收。

杜微生的卧房裏也有一張畫案,鋪滿了畫紙,上面全是一模一樣的松下美人圖。允元瞥見了,卻伸手将他脖頸抱得更緊,撒嬌般道:“畫那麽多作甚?”

“不知哪一幅最好。”他回答。

從她的角度可以看見他繃緊的下颌,與那上下滾動的喉結,明明已是秋夜了,卻滲出一層薄汗。杜微生将她放在床榻上,她卻自已起來,伸手去脫他的袍服。她早就看這件嚴嚴實實的白袍子不順眼了,遮得太多;但脫到一半時,他突然壓抑出來的一聲“嗯”,或許才是她最想聽的東西。

酒氣襲将上來,空氣都似起伏着醉醺醺的波浪,她輕輕舔了舔他的鎖骨窩,便見那裏好像也醉了一般,染上迷人的微紅。他一任她作亂,自已只是吻她,摸索她,好像因為太久沒有碰觸,對她的一切都需要重新打招呼似的。他的吮吻所到之處都令她發癢,癢到極致便是疼痛,疼痛又給她帶來新鮮的喜悅。

他凝望她那因喜悅而明亮起來的容色,想這個女人真的很不可思議。她有過那麽多男人,可她每次都還是那麽投入,毫不顧忌地袒露出自已的欲望來。

他不由得又想到了那個尹長歡。那看起來不過是個小男孩,也能滿足她嗎?

她也會對着那個小男孩,這樣縱容地笑嗎?

他閉了閉眼驅趕掉這樣的雜緒。在她的胸脯上他跪直了身子,拉着她的手觸碰自已,聲音低啞,一如虛空中即将離弦的箭矢:“是臣輸了,陛下。”

這大約是對她之前那句問話的回答。

她問,你怎麽了,杜學土?

他答,是臣輸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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