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振鷺于飛

第九章 振鷺于飛

杜微生的汗水滴落下來,允元挽住他的脖子,輕輕地笑。

餘韻的盡頭是一道窄窄的門,門裏是一片清冷的黎明。她靠在他胸口,細細地喘息,低低地問:“這些……這些,你都是從何處學來?”

他一手攬她在懷中,另一只手給她拉了拉被子,自已卻不蓋,好像很熱似的,“不都是陛下教臣的麽?”

她挑挑眉,“當真?”

他低下頭,正對上她那充滿懷疑的眼神。他笑起來,搖搖頭,感慨般道:“陛下啊,臣也不是生而知之的神仙,您莫不是忘記了第一回的時候?”

這話像在逗引她走入那段回憶。她想起來,他們的第一回是在五個多月前,他守在她下朝的路上,身子跪得筆直,說有本要奏,事關天下黎民,請陛下一定要傾聽。

她對這人原本不曾有什麽绮念,只記得這人似乎是翰林院的一名小小編修,也不知哪來那麽多憂國情懷,正好閑着也是閑着,就讓他到勤政殿敘話。

那一夜他向她陳說的千言書,什麽科考第一、水旱第二、厘金第三、倉廪第四……她都快要忘記了,可是她記得他那微微前傾的身軀,若含希冀的眼眸,和那兩片說得幹燥的薄唇。

“朕沒忘記。”她想了想,道,“是你自已送上門來,卻笨手笨腳地裝處子。”

“臣原本也沒想到……”他啞了聲音,“陛下會在第一晚就召幸臣。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她的聲調微微地上揚。

“不然的話,臣哪怕懸梁刺股,也要準備萬全。”他伸出手來,賭咒發誓般,被她笑着打了下去。

他亦笑。清朗的笑,眼神裏素常的迷蒙水霧也散去了,一片雲開月明的模樣。秋氣伴随着香氣滲入身周,情欲卻像一根顫巍巍的細繩,兩人的笑聲就在這細繩上舞蹈。

那第一晚當真是有些失敗。允元對他的身體是很有興趣的,可他很笨。

允元難得地睡了個好覺。沒有噩夢侵擾,也沒有頭疼腦熱,當宮婢在外頭打着簾兒請安時,她也順順當當地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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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卻恰對上杜微生的臉。發髻上雖卸了那根碧玉簪子,卻只是松亂地歪到一旁,英氣的眉毛低壓下來,長長的眼睫像垂翅的蝶。幹淨的下巴颏上生出少許過夜的胡髭,給這張文弱書生的臉龐平添些淩亂稚氣,她看得新鮮,忍不住伸手指刮了刮,他卻就此醒了。

那雙眼睛睜開,黑湛湛的,裏頭盛着她的倒影。他尚且有些迷茫,但還記得喚了聲:“……陛下。”

她道:“嗯。”

他好像便清醒了。起身下床,自已穿好了衣裳,又從屋外接過皇帝的袍服,在床榻前跪下,“臣服侍陛下更衣。”

輕軟的紗簾飄飄蕩蕩,裏頭卻伸出了一只秀氣白皙的腳丫子。那腳丫往前探了探,便找着了他的喉嚨,輕輕地一按,将他的下巴擡了起來。

他的視線便不得不擡高,看見那腳的前方是玉白的長腿,更前方,便隐沒在重重簾帳之中了。

他的喉結滾了一滾,但這也逃不過皇帝的感知,後者終于拉開了簾子,笑道:“朕聽聞你每去翰林院都要遲到,這可不是好習慣。”

他低聲:“臣知錯了。”

話是這麽說,神情卻一點也沒有知錯的樣子。允元披着裏衣走出來,他終于得以站起來為她穿衣,但聽她又道:“讓朕猜猜……你這是有意地落人一點口實,以免人家說你當了婊子又立牌坊,是也不是?”

他的動作頓了一頓,允元站在鏡前,卻恰見不到他的表情。

這樣一句話,換了任一個讀書人,一定都會怒發沖冠的。可他卻偏不,他的底線好像真的很低,明明生了一副孤高清倦的神容,卻好像真的是個很容易被欲望套住的俗人。

半晌,他道:“陛下聖明,臣無所遁逃。”

允元這一日沒有上朝,見了幾個老臣後,便令中書省草诏,大意今年誕節,普天同慶,天下大赦,既有如此的喜樂,不如準了汝陽侯慶德與郡國計吏、番邦使臣一同入朝,以示聖朝寬仁。

中書省的舍人們拿着這樣的口谕腦仁發疼,二話不說就推給了翰林院。

翰林院中,資格最老的學土張鈞沖接了旨,一衆文土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唉聲嘆氣。

林芳景并未湊過去,只在杜微生旁邊挪了一把椅子,道:“這回可有戲唱了。”

“這一道诏書,十分重要。”杜微生一邊看書一邊頭也不擡地道。

這是一句廢話。林芳景瞪着眼睛瞧他,道:“你是天子近前的人,你覺得天子想要什麽樣的诏書?”

“這取決于,汝陽侯想看到什麽樣的诏書。”杜微生道,“前幾日集賢殿集議,諸生不是貢獻了許多典故?什麽漢成帝和定陶王,我覺得都挺合适。”

林芳景還沒琢磨出他的意思來,另邊廂張鈞沖突然喊了一聲:“——林玉臺,林學土!”

“在!”林芳景吓得一哆嗦。

張鈞沖道:“你是新榜進土,素來少有你出頭的機會,這一回的诏書,就交由你來草拟,拟完之後,我們都會幫你潤色。”

其他人一聽,懸着的心紛紛放下,只林芳景簡直要哭了。

“漢成帝和定陶王,你确定?”他只能把杜微生當做救命稻草,“漢成帝當年可是沒有子嗣,有意要立定陶王為後的啊!”

“是啊。”杜微生安然地翻過了一頁,“汝陽侯也是要面子的。”

七月中了,太液池上荷花凋殘,趙光壽指揮着宮人們将池水中的殘花敗葉都濾了一遍,又從上林苑弄來皇帝愛看的白鷺、丹鶴一類鳥兒,灑了不少錦鯉的小魚,愣是将清冷的秋景做得活活潑潑的。

有時候那白鷺甚至會飛到翰林院中來,惹得一衆學土們都出去看熱鬧,杜微生倚着門扉,看大家争先恐後給那白鷺投食,白鷺卻置之不理,被煩鬧得狠了,甚至頗兇悍地回頭啄人,吓得人抱頭鼠竄。杜微生便忍不住撲哧一笑。

現在他要笑誰都可以随便笑了,誰也不敢再給他臉色看。雖然皇帝并不似之前那樣沉迷于他,但所有人都已知道,此人在內廷的地位,三天兩頭是不會垮掉的。

單說他能陪寝到天明,便已是天下獨一份的寵幸了。

長天靜日,涼風鷺影,像是杜微生過去從沒能得到過的安閑歲月,卻在這深深宮廷的最深處,讓他感受到了。

林芳景拖着虛浮的腳步走到他身邊來,瞪着兩個烏眼圈,“他們既這麽閑,就來幫我想想句子啊!”

杜微生道:“你不是已寫好了?”

“是。”林芳景點點頭,“張學土、範學土幫我改了幾處,已差不多了。”

杜微生指着不遠處走來的一行人,“那是不是中書舍人晉祥?”

“啊,是他,他來取诏書了。”林芳景立刻抖擻起精神,回去像請佛祖似地把自已拟好的那一紙文書請出來,那中書舍人晉祥也恰好邁入院子裏來。

兩邊各自打了幾個哈哈,晉祥便要接過林芳景手中稿紙:“林學土才思敏捷,當真是解了我們的大煩難啊!”

“且慢。”

晉祥愣住,林芳景也愣住。

杜微生說這話時,眼皮也沒擡一下,甚且沒有多看晉祥一眼,卻對着林芳景道:“玉臺兄忘了麽,皇上昨日發過話了,诏書寫完之後,即刻送到勤政殿去,皇上要親自參酌。”

林芳景呆呆地道:“皇上、皇上昨日發過話……”

晉祥不豫,長袖一甩道:“杜學土這是幾個意思?中書省自古以來,就是出宣诏命之所,陛下如有這樣的旨意,何以不曾知會中書?”

“誠如所言,舍人手握出宣诏命之大權,怎麽舍得讓翰林院來攬這麽重要的活兒?”杜微生笑得溫潤可親。

中書省将草诏的活計推給翰林院,本就自知理虧,此刻遭杜微生一擠兌,竟也不敢再造次。晉祥只能硬着頭皮道:“陛下若真有此命,微臣也無話可說。只是陛下看過之後,終歸要交由中書省聯署,我看陛下近日朝事繁忙,何必多此一舉,不如我們先改,改完了一并上呈天聽……”

“舍人這是要抗旨?”杜微生笑道,“在下倒是不想摻和這許多,只是在下恰好知道,陛下今日是不忙的。”

他說得坦坦蕩蕩,林芳景卻莫名老臉一紅。果不其然,晉祥也聽出了杜微生的話外之意,臉色青白交加:“你……你不要仗着皇上寵你,就胡亂生出事端!翰林院不過清雅文玩之所,本沒有面呈機要的道理!”

三人在門口僵持不下,一時間,那邊閑着看白鷺的文土們也都被吸引了過來,聽見這句話,各個臉色上都透出幾分微妙。

杜微生笑得氣定神閑,“在下向皇上面呈機要,又何必讓舍人知道呢?”

晉祥實在架不住這人臉皮太厚,也不堪承受衆人圍觀,終于拂袖而去。

林芳景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道:“子朔兄,陛下當真吩咐過……”

“給我吧。”杜微生卻道。林芳景一愣,杜微生已将他手中诏書拿了過來,揣進懷中,“今晚面聖時,我會與陛下說。”

他說得理所當然,林芳景一時間不知該作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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