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既醉
第十五章 既醉
春詠到畫院來接杜微生時,已是八月十五日的近午了。
春詠見到他這一副形狀,也不敢多說什麽,只是小心地扶着他出門。他的腳步踉踉跄跄,但走得幾步後也便站直了,揮手拂開了春詠的幫助。
春詠估摸着主子的心情,小聲開了口:“聽聞午膳過後,曲江池邊就要開始唱戲,誰都可以去看,與民同樂嘛……”
“你想去?”杜微生看他一眼。
春詠本不是為了自已,但瞧杜微生這模樣,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兒,“想是想的,但小人放心不下公子……”
杜微生笑了,“說什麽放心不下,陛下昨晚吩咐了,我今日必得去燈會上的。早些去晚些去,也無甚差別。”
陛下吩咐過嗎……春詠撓了撓頭。可是經昨夜之後,長安城中貴戚豪族們,已全都知道公子犯了錯,他今日還去露面,不是給人送笑話麽?
可是再看公子,彼仍是一副淡淡的表情,叫人猜不透深淺。
午後的曲江池邊,戲臺子上已咿咿呀呀地演了起來。杜微生在人群遠處駐足聽了一聽,起首便是一折《奔月》。
天氣尚好,微波不興,四面裏人頭攢動,喧嘩嘈雜。就算戲臺上正演到嫦娥肝腸寸斷,底下人也仍覺喜氣洋洋。曲江池上的荷花早已凋謝,池邊的楊柳也已幹枯,但片片紅葉又飛舞起來,杜微生倚着老樹,想到自已第一回見皇帝時,也是在這曲江池邊,也是在這熱鬧喜慶的人潮之中。
他不出意外地考上了進土,雖只是二甲,也足夠留在京中做官。那時候他在推杯換盞之中盯着遠處端坐的那位女皇帝,卻不知該如何接近她才好。
許多人認為杜學土是個淡泊名利不求上進的君子,但事實并非如此。他的心中,有許許多多深深淺淺填不滿的欲望,甚至奢望,從兩年前他尚且籍籍無名的時候開始,他就已在盤算着了。
或許允元也将他看得很清楚,所以才會說,他怎麽到了如今,反而變得怨婦一般了。
杜微生低下頭,一片紅葉無辜地落在腳邊,他輕輕地拿靴尖碾着,碾着,就像碾碎所有的颠倒夢想。
“杜學土。”一個平穩的聲音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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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微生側首,便見到徐賞鶴。後者今日穿的一身绛袍,濃墨重彩的,他看了一眼便道:“陛下不喜歡深色。”
徐賞鶴微笑,“杜學土是在提攜在下?”
杜微生抿唇,“說不上。”
徐賞鶴走到他身邊來,也望了望曲江池上寥廓的風景。兩人身邊,此刻恰無一人,他才慢慢發話道:“那麽,杜學土是認識我的了?”
杜微生“嗯”了一聲,“我只是猜測。”
“不錯,君侯教我的許多東西,也同他當年教您的東西一模一樣。”徐賞鶴淡淡地道。
杜微生道:“君侯将皇帝看得太簡單了,我能得寵,并不意味着你也能。”
徐賞鶴挑了挑眉毛,“是嗎?我卻以為,正因為陛下不是個簡單的女人,所以在她那裏,沒有任何男人是不能被替代的。”
杜微生沉默。
徐賞鶴道:“杜學土得寵大半年,卻似乎,并無很多起色?甚至還廢掉了一個尹長歡,才——”
“一個尹長歡換一個樊尚恩,該知足了。”杜微生卻面無表情地打斷了他的話,“且陛下原本并不允許君侯入京,是尹長歡出事後,她才變了心思。”
“也許杜學土有自已的計策。”徐賞鶴笑着欠了欠身,“但畢竟誕節已近在眼前,君侯馬上就要入京了,他對于入京之後的事情,到底很不放心。杜學土也不要嫌在下搶了您的位置,君侯他只是希望得力的人能多一些嘛。”
“我怎敢有什麽異議呢。”杜微生不想再繼續了,拍拍他的肩膀,像鼓勵他一般道,“如今聖眷最隆的乃是尚書您,我已不中用了。”
“——杜學土!”徐賞鶴卻又緊跟了兩步。
杜微生停下,聽見他問:“待君侯來朝,陛下會不會改調禁軍?”
杜微生搖搖頭。“陛下不曾透露什麽。尚書既有自信,何不親口去問她?”
到晚間傳膳時分,皇帝終于姍姍來遲。
月亮已漸漸升起,天光也随之暗淡下來。曲江池邊衆臣民盡皆俯伏在地,山呼萬歲,允元目不斜視地走過,直到為她搭建好的高臺上落了座,才擡擡手道:“平身吧,今日中秋團圓,與民同樂,不需拘禮。”
曲江池邊的燈籠一個接一個地點了起來,綿延數裏,直到遠方的萬壽山上,仍能看見細長如螢火的燈路。夜色愈是濃黑,燈火便愈是璀璨,映照着盈盈的池水,甚至才開宴不一小會兒,便已有喝醉酒的人跳了下去,還累得宮中侍衛下水撈人。
允元獨自坐在最高的地方,看底下人呼來搡去的熱鬧,嘴角上忍不住挂了笑。
趙光壽給她布着菜,一邊揣測她的心情,笑道:“多虧了徐工部和沈侍郎用心,這一帶打點得可多好看,雖然人多,卻也寬敞,人人都能瞻沐皇恩。”
允元瞥他一眼,笑笑,“你說的是啊,讓那兩人上來,朕要賞他們。”
趙光壽歡天喜地地去了,片刻便領來徐賞鶴和沈焉如,允元分別賞了他們一些玩物,謝恩之後也不讓走,就在她身邊安置了席位,又添了不少酒菜。
臺下的貴人命婦見皇帝似乎興致上來了,也都一個個地前來敬酒祝壽。允元一個個笑應着,側頭對沈焉如囑咐道:“你替朕留意留意,有沒有合适的女子,朕打算給杜學土指一樁婚。”
沈焉如一怔,皇帝的目光深冷,好像并不是關心杜微生,沈焉如也就懂得了,湊近一些,小聲地道:“今日安長公主帶了她的小女兒過來,臣倒看着挺順眼。”
安長公主是先帝的堂妹,關系不近不遠,年齡不大不小,正處于最超然的地位上。允元剛登基時,安長公主就曾給她宮裏送過幾個男人,雖然呆的時間不長,但足以表明忠心。更要緊的是,廢帝在位之時,曾經因安長公主之子行為不端,下獄打斷了他一雙腿,是以安長公主對廢帝恨得咬牙切齒,是絕不會投誠到那邊去的。
沈焉如看允元不說話,以為她不滿意,于是又指出了好幾名女子。身份都比不上安長公主之女那麽尊貴,但都是安安分分、且于國有功的族姓,如若成婚,就能擡升杜微生的門第,甚至給他做個像樣的譜牒,也非難事。
然而允元仍是沉默。半晌,才像猛然驚醒一般,眨了眨眼,對沈焉如一笑:“你說的這些都不錯。讓她們來這邊賞月,這邊視野好。振野,你去叫杜學土過來。”
振野這二字一出,周圍的幾個天子近臣都變了臉色,最受震動的卻還是徐賞鶴本人。皇帝忽然親親密密地叫了他的字,這在過去是從未有過的殊榮,更何況,在這短短一句話裏,還帶上了“杜學土”。
徐賞鶴連忙欠了欠身,又将手放在她的手上按了按,溫和笑道:“容臣去去就來。”
被找上的幾名宗室女子陸陸續續地走上這高臺,安長公主也帶着她的小女兒滿面笑容地行禮而來。
月華流轉,夜色澄明,每一個都是如花似玉的妙齡少女,便說話時都像口齒吐着芬芳。她們雖不清楚皇帝叫她們所為何事,但總之努力地讨好皇帝,不會有錯。允元很少說話,只是時而笑着對她們點點頭。
如果自已當初不曾……不曾被哥哥那樣對待,或許也就不會奪權受禪,也或許,時至今日,就會和她們一樣,坐在席中,等待上位者的揀選。
她對這些女人也說不上瞧不起瞧得起,因為她清楚她們毫無選擇。
杜微生一直不來,皇帝看上去也沒有着急似的。沈焉如給趙光壽使了個眼色,後者到高臺邊上張望了望,終于一拍大腿,“哎喲,杜學土,您可來了!徐尚書,辛苦辛苦!”х
他有意擡高了聲音,這邊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的頓時停了一停。安長公主有些明顯的愕然,但立刻端起酒杯,長袖遮去了自已的面容。
“抱歉,抱歉。”徐賞鶴笑着拱手,“杜學土可不好找。”他帶着身後的人到允元面前,一同跪下來,“還請陛下寬宥。”
允元手中正端着一只琉璃盞。
杜微生看見了,覺得有些眼熟,一時間記不起。他的目光再緩慢地上移,從允元那一身繁複的雀金長袍的領口,漸漸移到那幾乎隐沒不見的鎖骨與頸項,最後,盯住了她的雙眸。
允元感覺他似乎不太對勁,同時也被他的目光注視得不甚自在,手中的酒盞晃了晃,笑道:“都起來吧,不必客氣。”
徐賞鶴拉着杜微生起來,杜微生卻不起。他低着頭、挪着膝蓋到了允元的案前,拿過案上的青瓷酒盅,斂着衣袖奉上來。
允元一怔,這才發現,自已盞中之酒,已經空了。
“哐當”,她輕輕地将酒盞放了回去。這個意思,她并不想接受他的斟酒。
杜微生跪坐案邊,執着酒瓶的手垂落下來,眸光黯淡,複被那長長的眼睫所掩去。席上衆女見這不明所以的情狀,一時誰也不敢說話。
就在這一刻,曲江池邊的煙火放了出來。
是“轟隆”地一聲巨響,好像震得案上杯盤全都跳了一跳。俄而半空裏光華大盛,在人們還來不及擡頭的一剎那已經亮如白晝,擡起頭時便見那漫天光焰如彩練飛動,幾乎将那一輪圓月都要遮蔽。x
允元似有些慌亂地站起身來,動作間還險險帶倒了琉璃盞。想必是那煙火震得她雙耳酸疼,鼻尖發澀,連心跳都猛烈無章法,但是很快,幾乎都來不及反應,那煙花就歸于燼滅,塵埃嘩啦啦地如雨點降落,剎那之間,天地黑暗——
一雙唇忽然吻上了她。
她呆住,俄而,就聽見了自已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
他在過去從來不曾吻過她的唇,因為她不容許。
可是今夜,也許是今夜他太彷徨,抑或是喝了太多的酒,他原本一直安分地坐在一個很容易找到的地方等待着皇帝的傳喚,然而當徐賞鶴真的來找他,他又不願意了。他回了一趟畫院,換了一身青衣,戴上了她送他的碧玉簪,腰間是白玉挂着刀筆的衣帶,他知道允元喜歡他文質彬彬又隐隐誘惑着她的模樣——可是行禮,斟酒,到煙火綻放,也就是這麽一剎那而已,他甚至不确定她有沒有看清他穿戴了什麽。
也不過是半年,取悅她卻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
他聽見允元的聲音也帶上了惶惑——“你……你喝酒了,杜微生?”
在他的唇齒之間,她喚他的姓名,不是杜學土,也不是杜子朔,而只是他最樸素的那個姓名。她像是被他逼到了什麽絕境,亦可能是染上了他的酒氣,連雙頰都泛了紅,他捧起來,看見她的眸光如夜色。
于是他再度吻了下去。
如果能放縱自已,哪怕只是一個剎那,一切會不會有不同?
允元一直不能明白,杜微生為什麽看起來那麽痛苦。她将自已的不明白歸結為一種僥幸,僥幸于自已确實還不曾真的沉迷于他。
他只不過是她所寵愛過的衆多的男人,之一,罷了。
可是在煙火消散,空氣中滿是碎裂的塵埃的這一個剎那,她覺得有些疼痛,是她不能理解的疼痛。
她閉着眼,雙手下意識地、痙攣地攥緊了他的衣衽。他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杜微生的手滾燙。燙得她很想抽離,像是害怕自已會被他燒成灰燼。她猛然地睜開了眼睛,就在理智終于回籠的一瞬,她“啪”地扇了他一個耳光,後退數步。
趙光壽的聲音嘈雜地響起,還有人離席驚叫,有人溫言勸慰,有人四處奔走,有人探頭探腦……一切都像一場早已排演萬全的戲,只等着她這一個巴掌扇落,所有的角色就全都活了過來。趕上前來的侍衛直接對杜微生踢了一腳,踢得他整個人蜷縮着跪倒在地,侍衛将長戟對準了他壓住他,而他發上的那一支碧玉簪也就掉落在地,碎成了兩截。
他沒有再看她,而只是順從又痛苦地俯伏着。
允元迷茫地看着這一切發生。
杜微生……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這麽做的。他寧可出洋相,犯大不敬,也不願意接受她的指婚。
從今夜以後,所有人都會知道了杜微生到底是什麽人。她就連粉飾太平都不能夠了。
然而另一面的自已,卻又在不谙世事地雀躍着,雀躍着,雀躍到心髒都發痛的地步。
他也許……是愛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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