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想做你父親

我想做你父親

客廳內鴉雀無聲，所幸噼啪作響的木柴燃燒聲為整個空間內莫名的複雜氣氛送上了一抹平靜。

如芒在背的布拉德突然感覺自己年事已高，仿佛心髒病都要發作般心絞痛了起來。

我量你是個勇士，能在這個氣氛下說出來，但為什麽不直接說我就是你父親，這樣聽上去簡直和要現追塔拉基一樣啊！更關鍵的是還在我給你解釋後說的，搞得你這匪夷所思的行為是捎帶上我主意一樣！

他半是尴尬半是害怕地看向德裏克，對方先是很震驚似的瞪大了眼，然後憤怒地捏緊了拳，炯炯有神的眼睛裏燃燒着複雜的怒火。

啊……我就知道，任哪個孩子知道自己有個常年在外不相認的父親都不會特高興。

布拉德有種懸着的心突然死了的安定感，他望向自己多年的老友盧拉·埃爾塔納，他知道這個家夥說出這句話到底用了多大的努力，如果按照以往盧拉的個性應該說的是自己在執行父親的職責同時否定父親的身份，但現在盧拉主動提出想要，那就證明他确實是對這個親子關系非常上心。想當年，他跟旅館老板說盧拉是他朋友，盧拉都會第一時間反對說只是一起旅行的隊友而已。

加油啊，我的老夥計。

布拉德趴在地上，默默為自己難得主動的老友加油鼓勁。

盧拉神情複雜地看向德裏克，這可能是他四百多年來最緊張的時刻，要知道當年屠龍的時候他都沒體會到現在這麽複雜的感情。這種又憂慮又期待又悲傷又緊張的複雜心情并不是一個精靈應有的，而盧拉現在卻不得不體會這種心情，這或許是他進步了學習到新技能的一種标志。他在心裏感慨這種陌生的感覺難道就是人類這種生物每天都有可能面對的心情嗎？那麽作為一個人類每天負重前行也實在太辛苦了。

盧拉抿緊了唇，期待着德裏克的回答。雖然他現在終于有了點情感功能，但還沒到能發現對方情感變化的那個等級。也就是說，他并不知道德裏克在想什麽，他只能等待一個或好或壞的答案。

精靈所有的智慧在此刻都是無用的東西，盧拉四百年來的知識和見識也并沒給他什麽幫助。說他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終于，德裏克開口了。

“你想做我父親，你是喜歡塔拉基嗎？”

“不，不是這個意思。”盧拉仔細觀察着德裏克的表情，硬着頭皮回道。他無法判斷接下來的回答能否讓對方滿意。

他想做德裏克父親這件事是真心的，雖然德裏克可能并不在意他這個父親甚至從沒覺得他合格過，但他确實是非常努力想做德裏克的父親。他非常珍惜這段父子的時光，這段時光雖然沒有屠龍那段精彩，但更加細膩無可比拟，它給了盧拉很多新鮮的感受。

如果不是德裏克，盧拉可能從不會在意所謂的3個月對于一個3歲小孩來說是一個多麽漫長的日子，那可是一個孩子十二分之一的時光；如果不是德裏克，盧拉可能也不會知道珍惜眼下比習慣失去是更重要的一件事；如果不是德裏克，盧拉也不會注意到萬物更疊原來是這麽快的一件事……

盧拉還很懷念嬰幼兒時期對方伸着小手牙牙學語的樣子，明明什麽都不會，那個時候的小德裏克就充滿了力量每天會拽着頭發扯來扯去。德裏克作為自己的孩子是多麽有趣又優秀的一個孩子，他成長得如此快，他又教會了自己如此多的東西。

他甚至不敢直接說德裏克就是自己的兒子，就是害怕德裏克馬上否定自己這長久以來的關系。而這個模棱兩可的話裏，多半也有種把選擇權力交給德裏克的意味——

我想做你的父親，但如果你很厭煩或者不想要，那我會馬上離開。

但這麽複雜的東西很難用言語一下表達清楚，而且說了可能也會遭到鄙夷，那是盧拉好不容易擁有的難得的真心，盧拉不想它就這樣被否定。盧拉猶豫着，最終選擇了從客觀角度上來說明，畢竟，用事實來論據就算德裏克不高興，大概率德裏克也不得不接受自己能做他父親。

“呃……就是，你的母親塔拉基·貝爾，很早前就認識我……”盧拉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語調。

“嗯。”德裏克冷漠回應。

“她那個時候應該算是在追我……大概。”盧拉回憶着當年簡直無孔不入的塔拉基，身體發毛。

“嗯。”德裏克這聲回得似乎和上句沒區別。

“就是不管我在哪兒，她都要找到哪兒，你懂那種感覺嗎？畢竟我是個精靈，那個時候早都屠龍結束我算是隐居在深林裏。”害怕德裏克不理解自己，盧拉努力把自己帶入人類社會的視角來解說這件事。畢竟按照他精靈的角度來看，當年他根本算不上隐居，而塔拉基則是真的時時刻刻都出現的奇怪人類。

“嗯。”德裏克似乎松動了點，這句應得輕了些。

“嘛，然後我拒絕了你的母親很多次，可能導致她采取了一些比較過激的手段，”盧拉蹙起眉，微微顫抖起嘴，胸膛內鼓動的心髒也一下一下震得他腦袋有點懵懵的，“她下藥上了我。”

“——”

客廳又恢複了死寂，這一次，盧拉能感覺到自己砰砰蹦跳的心髒，異常清晰。

他已經該說的都說了，他不知道未來會如何，德裏克的反應他也根本看不懂。書中描述的美好父子相認并沒能出現，但沒什麽，他可是活了四百多年的盧拉·埃爾塔納，就算被孩子否定，他也并不害怕。畢竟他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達到他的目标了，他擁有了精靈的血脈，并能看着血脈長大，這對于精靈而言是多麽珍貴而難得的寶物啊。

就算就此告別，也沒什麽難過的了。盧拉神色複雜地定定看向德裏克，等待答複。

“只是……只是睡了而已，怎麽……就判斷我是你孩子？”德裏克這句話似乎很痛苦，像是從嗓子裏擠出來似的。

“因為是從時間判斷的。”

見德裏克還能繼續理性地商量問題，盧拉就覺得還不是太糟，這已經比預想中的直接甩臉色說“你這個不合格的父親”或者“我從來就不想要父親”好了太多。盧拉甚至思考起了如何合理解釋，讓德裏克能平靜地接受自己是他父親這一事實，畢竟德裏克一直以來可是個相當理解自己的好小孩。

他舔了舔自己的上颚，吞了下口水，繼續解釋：“我當時肯定也懷疑過，但夏特列小鎮你知道的，其實也不大，能很快打聽清楚所有事情。而我當時比你母親住在那附近久很多，自然也更容易知道相關的事情。在那個發生關系的冬季後，你的母親并沒有和任何男性再次發生關系，同時你剛出生後的一年，你的母親也沒有把其他男性接回家，更沒有人認識你的母親。”

“我的意思是，除了我，沒有人，認識你母親真正的樣子，”見德裏克逐漸蹙緊眉頭，盧拉害怕被德裏克拒絕，繼續慌忙解釋，“我想你母親應該是很重視我這樣？所以才一開始就告訴了我她的身份？然後你母親又很重視我，所以就下藥這樣？”

盧拉的心髒在蹦跳，胃在翻湧，前所未有的緊張帶來的惡心感讓他呼吸都變得艱辛。他仍然不喜歡塔拉基，甚至想起來都覺得如此難受，但為了不至于讓德裏克反感，他不介意把塔拉基形容的普通一點，就好似塔拉基所做的一切都情有可原。

面前的德裏克坐在沙發上低垂着腦袋陰沉着臉，看不清表情，但盧拉看得到德裏克緊握又顫抖的雙拳。盧拉雖然不了解感情這東西，但他知道，這種肢體動作絕不是什麽高興的意味。

“你确定嗎？”德裏克低沉地問。

“确定。”盧拉說完抿緊嘴唇。

德裏克猛地一個深吸氣，仿佛要把所有空氣吸完才能繼續活動似的，向來保持俊朗笑容的臉上充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鸷味。盧拉有些懼怕地不自覺用手護住了心髒，只覺得以往向來快速的時間是如此緩慢，幾秒的距離都猶如幾年般漫長。

終于，德裏克露出了笑容，但那不是盧拉熟悉的笑容。

“我不相信。”

明明還是上揚的嘴角，蹙緊的眉頭也見了很多遍，那定定的眼神更是如此，但盧拉就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一樣。那不是盧拉所熟悉的開心或者尴尬等等之類的笑容，是一種更複雜、陌生的東西。

他揪緊了心髒上的衣服，略顯掙紮地解釋：“但現實是……”

“我不信。”

德裏克打斷了盧拉，眼神裏也充滿了對盧拉的拒絕。他的氣勢就仿佛一個巨人正在用巨棒擊打盧拉的身體。

盧拉感覺嗓子眼酸澀，說不出一句。

是了，沒什麽的，被拒絕而已，他早就預料到了。想做父親什麽的終究只是癡心妄想，他知道的，這是他應得的，從人類社會和價值觀的角度想想看，他在德裏克眼裏就不是什麽好父親。

沒什麽的，只是分別而已，他已經習慣了。

“我會去問塔拉基。”

沒成想，德裏克竟然給了轉機，盧拉又感覺心情好了些。如果德裏克去問，塔拉基又告訴德裏克實情，德裏克就一定會知道，塔拉基是真的追他追了很久，他當時确實拒絕了很多次；如果德裏克去問，塔拉基又告訴德裏克實情，德裏克就一定會知道，他确實是他的父親。

他不是什麽人類社會口中不想承擔父親責任的壞人，他只是确實不喜歡也不想面對塔拉基。可能德裏克無法理解他，不能明白他為什麽覺得直接認他當兒子跟塔拉基接觸是多麽麻煩的一件事。但他是真的有認真把德裏克當兒子來照顧的，雖然是第一次，雖然在人類社會眼中可能各種都做得不好，但盧拉真的很重視這段關系。

他願用自己漫長的精靈生命來見證，他想看護德裏克健康成長，看将要滅掉的精靈火種換了形态，在人類社會中延續下去。

“你等我答案。”

德裏克的這句答複不鹹不淡，盧拉聽不出德裏克究竟是何用意，但看上去不是太糟。只見德裏克邁開長腿走出客廳，雷厲風行地穿上外套，扒在門口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最終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