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被抓 看,抓到了

第65章 被抓 看,抓到了。

葳蕤軒內, 女人将明姝的披風解下,抱在懷裏,又命人端了姜茶上來, 看着少女将姜茶喝下, 才不疾不徐地開口詢問:

“怎麽是六殿下送你回來的。”

“我約見了五殿下, 同他談了聯姻之事。”明姝道,“他沒同意。”

明宋菱眼尾一跳:“他怎麽說的?”

“他覺得……‘荒謬’。”明姝故作無所謂地道,“大約是覺得婚姻大事, 不可兒戲吧。”

明宋菱陷入沉默,視線在明姝的臉上掃了一圈, 深深地嘆了口氣:“既然如此,你也別想太多。”

她揮了揮手,明姝也不再多言,正要轉身, 女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你的病好了,我們就該回去了。”

明姝愣住。

“我們在宮中已住了半個月, 如今快到年關,總要回自己住的地方去。”明宋菱朝她笑笑, “今年你得了空, 也可來驿館看看我們。”

明姝頓了頓, 明白她的意思。

作為國公府的養女,自然要在國公府過年, 像明家這樣的大家繁文缛節極多,年節就是最忙碌的時候。

明姝扯了扯唇角, 沒想到即便是過年都繼續演戲,和自己的生身母親分開兩地。

“有空的時候。”

少女簡短地回答,語氣中帶着些許疏離, 明宋菱明白,是她心有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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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嘆了一聲,揚起溫和的唇角,應下她的話:“好。”

在宮中又住了兩日,桂月嬷嬷帶人來送明姝出宮。

明姝站在葳蕤軒外,望向身後的女子,問:“你要留在宮中嗎?”

女人望着她,臉上頗為欣慰,笑道:“我自然是要聽從太後娘娘的安排。”

明姝沒再多說什麽。

看着少女離去的身影,女人臉上的欣慰很快又變成落寞。猶豫片刻,便沒再多送。

宮門處停了一輛馬車,少年雙手抱胸,徘徊等待。一看見她,一雙眼睛立即被點亮。

“六殿下。”

蕭以琮朝她揚了揚手,免去她的禮數:“聽聞你今日要出宮,我特地來送你。”

少女羽睫顫動,垂下眼眸。

能知道她今日要出宮,或許也有太後娘娘在背後默許。

“多謝殿下。”

少女的聲音輕得像風一樣,但蕭以琮沒有在意,只當她是在害羞。

兩道身影一前一後地走進簾中,馬車上的珠簾搖搖晃晃消失在宮門。

嬷嬷收斂了笑容,往宮道另一頭走去。

狹小的庭院中枯枝交錯,老太監握着掃帚,将地面的枯枝一一掃開。

匆忙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和公公擡起眸子,輕聲責道:“慢些走,殿下在裏面看書呢。”

司辰“唉”了一聲,立即走進書房。

今日天氣不好,窗邊透進的冷光照在人身上,寒意籠罩,屋子裏的美少年看起來十分疏遠。

司辰下定決心,鼓起勇氣道:“殿下……明姑娘今日出宮了。”

少年一語不發,眼皮都沒擡起,還将手中的書翻過一頁,好似一點也不在意。

自從那日從梅園回來之後,神色便總是淡淡的,司辰也不知道殿下和明姑娘在梅園裏到底說了什麽話,明明殿下之前心裏那麽高興。

“六殿下送明姑娘出宮的。”司辰焦急地望着蕭以鳴,“殿下就不擔心……”

蕭以鳴眼睫微微顫了顫,平靜地道:“她都不擔心,我擔心什麽。”

先前她當街被劫,他已警告過她蕭以琮這個人在背後動過手腳,她還不相信。

想到這裏,少年猛然将書卷一合。

司辰不解地望着他,但見殿下呼吸平和,看不出着急的樣子。

然而,下一刻,少年忽然站起身,将書拍在桌上,往門外走去。

司辰緊跟在他的身後,猛然發現,殿下這是回屋去了。

過了一會兒,少年已然換過一身便于出行的長袍。

司辰驚道:“殿下今日要出宮嗎?”

明明少年臉色如常,但司辰莫名覺得殿下心情不佳。

“時近年關,京中的各個鋪子都很忙,更容易出亂子。”蕭以鳴回答,“出去看看。”

方才明明說的是明姑娘,現在卻扯到鋪子身上。司辰抿抿唇,并不拆穿,轉身去小院子裏牽馬。

馬車一路飛馳,司辰扯着缰繩,思索着去路。

“要不要先去四泰樓?”

四泰樓是殿下衆人鋪子之中最平平無奇的一家,但距離明姑娘的住處僅有兩條街遠。

車廂中似乎傳出來一聲嘆息,隔了一會兒,少年的聲音從中傳來。

“随你。”

語調冷漠,似乎全然不在意。

司辰想了想,轉道四泰樓。

他特意控制着馬車的速度,一雙眼睛掠過車水馬龍的街區和巷子口,可惜,司辰連一點馬車的影子都沒見着。

到了四泰樓,司辰小心翼翼地往車廂裏試探:“殿下……”

車中的少年掀開車簾,走下馬車。

女掌櫃急急忙忙地迎出來,卻看見身份尊貴的少年負手站在牌匾之下,目光穿過重重屋檐望向另一個方向。

她忽然想起來,那位明姑娘,好像住在那邊。

“公子。”

女掌櫃依照事先定下的規矩喊他:“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們去辦嗎?”

少年這才回過頭來,邁進酒樓之中。

他沒有開口給出理由,女掌櫃也不敢妄自揣測,只得跟在後面。

蕭以鳴走進大堂,在一處無人的桌邊坐下,女掌櫃立即殷勤地上前倒茶。

少年将茶杯放在嘴邊,輕輕抿了抿茶霧,随即又放下。他一語不發,誰也猜不到他的真正想法。

就在女掌櫃手足無措的時候,門外突然跑進來了一個少年。

“阿宣。”

這是明姑娘府中的小厮。

女掌櫃喃喃一聲,立即迎上去。

在女掌櫃開口之前,阿宣壓低着聲音道:“小姐回來了。”

他是過來報信的。

女掌櫃立即明白殿下屈尊前來的用意,又問:“這麽急匆匆地過來,是出了什麽事嗎?”

阿宣搖了搖頭:“之前不是說……倘若六殿下過來,就及時來向殿下禀報嗎?今日是六殿下送小姐回來的,還要在府中用午飯。”

女掌櫃露出詫異的神情,她迅速地調整好神情,拍了拍阿宣的肩膀:“知道了,保護好小姐,不要讓之前的事再次發生,去吧。”

阿宣點點頭,轉身離開四泰樓。

女掌櫃将阿宣的話轉述給蕭以鳴,後者神色淡然,有些心不在焉。

實際上,隔得距離不是很遠,阿宣的話他早已聽了個一清二楚。

少年不自覺地握緊拳頭,平複着起伏的呼吸。

他去拜訪過多少次,都還不曾在她家裏吃過飯。

*

幾條街道之外。

明明還未到午時,僻靜的巷子裏便傳出來飯菜的香味。

膳廳裏,明姝坐在桌邊,無奈地道:“今日回來匆忙,來不及過多準備,只能讓廚子弄些家常菜,只能委屈六殿下了。”

蕭以琮朝她笑了笑。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陳嬷嬷将飯菜端了出來。看在六殿下的顏面上,這個府中的誰也請不動的老嬷嬷終于出動了。

陳嬷嬷笑容殷勤,視線時常停在一份醬爆雞丁上。明姝不由得想,這一份不會是她來下廚做的吧?

明姝揚起笑意,示意蕭以琮動筷。後者舉着筷子在幾盤菜之間逡巡,遲遲沒有下筷。

如明姝猜想,為他做菜的都是宮城內外最好的廚子,他怎麽可能敢嘗試其他人的菜。

出乎意料的是,蕭以琮很快下定決心,開始動筷。

明姝心中詫異,也沒多說話。

兩個人一聲不吭地吃完午飯,移步花廳裏品茶。眼見蕭以琮沒有要走的意思,明姝只好裝出一副疲憊的模樣,用手揉着眼睛。

少年終于發現他的異樣,将手中的茶盞轉了一個圈,開口道:“今晚同窗之間會在平安樓裏吃頓飯,晚上我派人來接你。”

他的聲音帶着些許溫和,讓明姝感覺到一種違和感。

她終于發現,面前這個人似乎有什麽不一樣。

之前蕭以琮在她面前總是趾高氣揚,而最近的這些日子,他似乎變得平易近人了許多。

簡直像變了個人似的。

明姝只是輕輕地抿了一下唇:“多謝殿下好意,只是我前些日子才感染了風寒,還未痊愈,近幾日打算在家休養。”

蕭以琮并不覺得意外,只是眉尾稍稍挑了一下,從唇邊溢出兩個字:“好吧。”

他剛站起身,明姝也随之站起來。他瞥她一眼,知道她想送他離開。

少年抿唇一笑,回想起康寧曾經同他說的話。

“眼下明姑娘對五殿下無意,這是殿下的機會。”

“普通的方式恐怕對她無用,殿下只能另想辦法。”

蕭以琮将手背過身去,站直身軀。康寧特意為他調整體态,好叫他看起來更有風采。

然而,他并不習慣這樣,整個身體都有點僵硬。

好在,她的心思不在他身上,沒有發現異樣。

“你好好休養。”

蕭以琮留下這句話,便乘馬車離開。

在他走之後,明姝揉了揉有點幹澀的眼睛。她的病好了大半,但身子還是容易疲累,只是不想在宮中住下去,趕在好全之前回來。

這樣一來,倘若之後病情加重,興許還能以此為借口推掉一些事。

明姝走進府中,對身旁的小言道:“讓阿宣替我去抓一點藥。”

“小姐?”

“養身子的藥,治療風寒的藥,能醒酒的藥……”

少女伸出手指,掌心在虛空之中握了握,扯了扯唇角:“總能用得上。”

到時候宴會上可能免不了要飲酒,她酒量不算好,提前準備,她不希望自己的頭腦有不清醒的時候。

冬日裏,天氣一陰沉,屋內屋外便如同陷入一口井中,安靜昏然。

大廳裏彌漫着似有若無的藥香,一碗棕黃的湯藥放置在少女手邊。

桌上的藥一放涼,明姝便讓阿宣再煮。阿宣雖不明白,但老老實實照做。

大廳的窗子半開着,唇邊是北風的寒涼,少女呵氣如霧,支着腦袋閉上眼睛。

沒過多久,院中有人來報,說二公子來了。

明姝站起身出去迎接,便看見院外站着一位身披月白大氅的公子。Dr.公子鳳眸微眯,唇角揚起微微地笑,便生出溫和的春意。

不論明家子弟有多頹廢纨绔,他們依舊生了一副令人一見便傾心的好皮囊。

“四妹。”明元律笑着朝她點點頭,“看上去恢複得不錯。”

不輕不重的一句話,明姝當即明白他這是親自上門來抓人了。

她神色未變,甚至揚起笑容,只是将說話的聲音壓低:“進去說吧。”

一入院中,便有似有若無的苦藥味襲來,明元律不由得蹙起眉,甚至用手掌輕輕揮動,驅散面前的藥味。

“在宮中本來已經大好了,只是後來又受了風,再過一陣,便能大好了。”

“那就好。”明元律跟随她進入廳堂,将身上的大氅交給身後小厮,落座時眉宇間已帶上擔憂,“這段日子裏,你還是少出門為好。”

明姝點點頭,心中不自覺地湧上欣喜,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不過。”明元律話鋒一轉,“三日後是家宴,你要來。”

明姝看着他。

男人眉目微垂,帶着些許不容拒絕的壓力。只是片刻,他又恢複成原本溫和的神情。

明元律朝院外望了望,嘆息道:“自你搬家之後,我還是第一次來你的小院,并非不想來,而是覺得你似乎不太歡迎我們。”

聽了這句話,明姝沒由來地眉尾一跳。

“在外,你是國公府的養女,可我感覺你總避着與國公府的往來。這樣下去,其他人都要懷疑我們明家待你刻薄了。”

帶着壓迫的語句從他口中說出來,還有一點調笑的意味,讓人既不覺得抗拒,又不得不考慮他的話。

“我……”

“我當然知道四妹并無此意,畢竟我一直将你當作自己的親妹妹。”明元律道,“只是,不要讓外人覺得我們太生分。”

顯然,家宴這件事沒有轉圜的餘地,明姝只好道:“我明白,二哥。”

只是她也不想就這樣妥協,便又開口:“只是我最近還有些風寒未愈,只怕有些時候會掃興。”

“無妨。”明元律終于露出高興的笑容,“家宴上我讓人為你準備熱茶,難得一家人在一起用膳,總不會叫你不愉快。”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明姝不再推拒:“多謝二哥。”

明元律笑容舒展:“快到年節了,多回來看看,娘總是念你。”

“……好。”

送明元律離開以後,明姝便感覺到滿身疲憊,又在屋中睡了一覺,醒來以後又吩咐小言去準備上門拜訪的禮。

連着清靜了三日,明姝前往國公府。馬車從角門入內,立即有嬷嬷和女婢迎上來,将她團團圍住。

周遭不時有人叫她“四小姐”,明姝揚起溫和的笑意,眸色卻是淡淡的。

算起來,自從避暑回來之後,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接觸過國公府的人。

她記得上輩子國公府夫不住地書信催她獲寵,心有餘悸。也知道明家如今藏污納垢,不想同他們過多接觸。

但國公府的人卻巴望着攀上這麽個受太後寵愛的小姑娘。

“夫人在屋子裏等候四小姐。”

明姝被女婢們簇擁着走向夫人的院落,沿路女婢紛紛停下腳步向她問安。

夫人的住處在整座府邸最北,明姝一路穿過回廊小路,周圍的女婢說說笑笑,四小姐來府的消息便很快傳開。

“四小姐來了。”

剛跨進夫人的小院,便有小丫頭往裏傳話。接着,原本靜悄悄的院子瞬間變得活潑起來。

明姝一踏進屋子,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剛解下身上的披風,便有女婢上來接,又有人遞給她一個湯婆子。

“你來了。”

紫檀木雕花屏風旁,女子身子微傾,向她投來目光。

她修長的手指點了點身旁的座位,上面早已鋪好了一層柔軟的坐墊,不遠處安置着一個袅袅升煙的暖爐。

國公府夫人揚揚手,便有人端上一碗熱茶。

霧氣騰騰間,明姝看見女人端詳的目光。

“聽聞你在宮中病了半個月,如今看來已經好多了。”

夫人收回目光,薄唇輕輕抿了一下,朝其他人使了個眼色。周遭的女婢很快退出去,屋內猶如被人清空。

明姝望向她,眼神中帶着些隐晦的探尋。

夫人唇角擦着朱紅的唇脂,溫和的語氣裏夾雜着一絲:“見過你母親了?”

看樣子,夫人像是知道什麽。

夫人與母親年紀相差不大,母親的事跡鬧得沸沸揚揚,她一定知道。太後将自己安排給她做養女,定然也有其中的道理。

明姝回答道:“是太後娘娘安排的。”

“你不必緊張。”夫人輕聲道,她伸手揉了揉毯子邊的白絨毛,“我前些日子得了匹好緞子,料子順滑柔軟,一摸我便想起你,特地讓人收好,準備送給你裁衣裳。”

“雖然你只是我名頭上的養女,但我一直将你當作親生女兒一樣看待,你在京中有什麽難處,找我,或者找你的哥哥們都好。他們打小就希望家裏有個妹妹,如今願望實現,一個個都高興得不得了呢。”

女人說到這裏,尾音上揚,聽起來确實很喜悅。

可是這幾個月來,明姝沒有主動來訪,寧國公府也沒有派人去看她。

似乎只有逢年過節這樣的特殊日子,國公府才想起來這個養女。

再在衆人矚目的情況下完成對他的關懷,像完成任務似的。

因而明姝垂下眸子,看上去很是乖順:“多謝母親記挂。”

聽到她喊“母親”,夫人莫名揚起唇角,她輕撫面前的薄毯,而後将視線轉到少女身上來,目光和煦而溫婉:“今日夜宴,你坐到我身邊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又在衆目睽睽之下,明姝不好再推拒。

只是坐在夫人旁邊,定然會吸引席上所有人的目光。

不過這也是國公府希望看到的,這些日子沒怎麽與國公府往來,多少會有人說閑話。

如今家宴坐在夫人旁邊,看上去比三位公子還要受寵,無非是告訴其他人,她們的關系依舊很好。

在夫人屋子裏坐了約莫一個時辰,便有婢女上前讓夫人更衣。

于是明姝坐着等了片刻,婢女又給她換了個手爐,夫人便從裏間走出,朝她招了招手。

少女自覺地跟在她的身後,低眉順眼的,看起來便很讨人喜歡。

女婢們一路簇擁着二人前往宴廳,人還沒到,宴廳中的人便紛紛往唯一的矮松小徑看去。

三位明家公子已經到了,大公子與二公子身邊還站着各自的夫人。他們原本在廳中坐着,一聽到動靜,又忙出來迎接。

“母親。”

“娘。”

幾聲交錯的呼喊響起,夫人輕輕朝他們點了一下頭,随即側過身來,朝明姝擡擡下巴,笑道:“難得我們一家人聚得這樣齊,妹妹也回來了。”

二公子明元律立即接話道:“娘天天記挂四妹妹,如今心願終于圓滿了。”

“避暑山莊一別,便沒再見過四妹妹,聽聞四妹妹又病了好幾回,如今身子如何?”大公子明元義眉眼之中帶着淡淡的笑意,“不如今夜留在府中陪陪母親。”

兩位公子說話間,衆人的目光落在明姝身上,探究、打量、懷疑……不一而足。

“已經好多了。”明姝開口時,微微擰起眉心,又松開,“多謝哥哥們挂懷。”

“好了。”夫人笑着出聲打斷,“有什麽話,進去說吧,別凍着妹妹。”

夫人說完,二位公子如夢初醒,衆人立即将夫人與明姝擁進屋中。

暖風和馨香撲面而來,時值晌午,四面開了幾扇窗,竟然不覺得冷。

整間屋子寬敞而明亮,布置着幾方狹長的案桌。正當明姝思索坐處的時候,夫人回身朝她招了招手。

“過來吧。”

于是,原本該最末的明姝,座次一躍而上,案幾挨着國公與夫人的長桌,就連大公子和大公子的夫人都得為她讓道。

一介養女坐上這樣的位置顯然不合規矩,但夫人卻似乎十分堅持。見她沒有跟上來,夫人甚至壓了一下眼睫,眉目像是覆上了一層霜。

“坐吧。”女子聲音中帶着壓迫。

“四妹不必拘謹。”明元義立即出聲,主動帶着自己的夫人往一旁退去,“母親很久沒見你,自然希望你能坐在她的身邊。哥哥嫂嫂也很久沒見你,也希望你在府中不要有太多顧慮。”

因為他的話,夫人第三次開口催促:“過來吧。”

明姝猶豫片刻,最終還是依照夫人的想法,在她不遠處的席上坐下。

“你們也先坐。”

看到明姝順從之後,夫人再次換上溫和的面龐,對着自己三個兒子道,“老爺方才派人傳話,會晚些回府。”

由夫人挑起話頭的寒暄很快将整個屋子的安靜驅散,她将自己的三個兒子兒媳挨個問了一遍,明姝跟着她的視線向這些人看去。

有陣子沒見過面,确實有點陌生。

将這些人熟悉了一遍,很快,話題又回到明姝這裏。

“四妹妹如今也到了年紀,母親是不是也要為四妹妹的終身大事做打算?”

“四妹妹模樣标致,氣質獨特,又是母親唯一的養女,何愁沒有好人家。只是不知道四妹妹如今可有什麽心儀之人?”

幾位嫂嫂你一言我一語地攀談起來,談論明姝的終身大事,明姝甚至沒有什麽機會插話。

她知道自己的婚事如今被人議論紛紛,與兩位皇子的關系更是被人時刻關注。

起先,她還有些憂慮。不過既然幾位嫂嫂壓根就沒打算聽她的想法,她便只是垂着眼,任她們說。

少女平淡的反應終于讓幾位嫂嫂停了下來,她們齊齊地望向明姝,夫人同樣望着明姝,目光炯炯:“這事到底還得看她自己的意思。”

明姝立即接話:“全憑母親做主。”

話說得漂亮,人看起來乖順,實際上,誰都知道她的婚事,壓根兒就不是在場的任何一位能夠做得了主的。

夫人默默壓下心中不快。

門外忽然走進來一個小厮,朝衆人行了一禮:“老爺回來了。”

夫人立即帶着衆人前去迎接,便見門外走進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他将身上的大氅解下,內裏一身紫雲如意長袍,衣擺處處繡着金線,低調而華貴。

明國公往屋內掃了一眼,最終将視線落在明姝的身上。

“你身子可有好些了?”明弘姜背着手,看上去一臉嚴肅,“你母親一直念着你。”

明姝垂眸回答道:“已經好多了……不敢不好全,讓父親母親憂心。”

明國公這才點點頭,在屋中落座,其他人也跟着一一落座。

家宴開席,女婢捧着白玉碟魚貫而入,菜品呈上,香味瞬間将人環繞。案幾上,就連銀筷上的花紋都是精心雕刻。

有女婢抱着酒壺在明姝身旁跪下,往她左手邊的杯盞倒滿了酒水。酒香溢出的那一刻,少女當即蹙起眉。

明元律沒有依照她的請求,将酒水換成別的。

明姝神色暗了暗,視線從杯盞上移開,不打算碰。

沒過多久,明國公再度開口,提議舉杯。明姝這才順從地撚起杯盞,輕輕地抿了一下。

辣意順着唇邊渡進口中,好在她抿得不多,刺激很輕微。

家宴時間過半,她也沒再動過手邊的酒盞,卻能感覺幾道似有如無的視線不斷地圍着她。

“四妹妹幾乎不怎麽飲酒。”

明姝擡眸望去,是明元律的夫人,她終于找到機會開口,嘴角上揚起隐藏不住的得意笑容,“方才敬完酒之後,就再沒碰過。”

明元義的夫人立即朝明姝使了一個眼色:“這可是阿公最喜歡的酒,特地在家宴的時候擺出來……四妹妹可不要掃了阿公的興。”

說完,她還特意朝明國公看了一眼,後者不動聲色地嚼着吃食,也不知聽沒聽見。

一時間,席上的目光齊聚在少女身上,夫人溫和中帶着詢問的聲音從側前方傳來。

“明姝,大嫂在同你說話。”

少女慢半拍似的,緩緩地轉過腦袋,殷紅的唇瓣一張一合。

“什麽?”夫人沒聽見。

少女只好又重複一遍,一字一句說得很慢:“還請母親見諒,我感覺有點暈,聽不清您在說什麽。”

夫人一時語塞。

“四妹妹的酒量很小。”前方立即傳來打趣的聲音,但明姝沒有擡頭,也沒印象這聲音到底是誰。

“嗯。”明姝直接應道,“興許是前些日子病還未好全,今日來時又吹了點風,所以……掃興之處,還請父親母親海涵。”

夫人眼眸微動,直直地望着她的臉龐。少女眉心微蹙臉頰上帶着不正常的紅暈,看起來虛虛弱弱。

雖然心有不情願,但夫人還是開口:“……身體不适就不必強撐着。”

少女依舊像是慢了半拍,慢到夫人以為她沒聽見,打算重複一遍,卻又聽到她道謝,方才知道她是真有些醉了。

明國公适時開口道:“倘若真的不适,讓人帶你下去休息,家宴而已,不必拘謹。”

沒想到明國公這麽好說話,明姝的心情頓時好了起來。

明國公一向不怎麽理後宅之事,此時插話,誰都不敢再揪着明姝不放。

夫人聽到這話,臉上的笑容有點僵硬,可明國公開口,她只能附和着道:“是啊……”

接下來的家宴,再沒別人打攪,明姝扶着額頭,聲稱頭暈先行離開。

無人阻攔。

少女離開之後,席上忽然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似乎聚集在這裏的這些人最關心的話題消失了。

絲竹之聲掩蓋了氛圍上的尴尬,一行女婢将甜點呈上桌,家宴也進入尾聲。

幾乎不怎麽說話的明國公負手起身,國公夫人昂着頭望向他。

明國公垂眸看她一眼,随即繞過案幾,走出長廳。

國公夫人見狀,收斂臉頰上的笑意,板着聲音訓誡了幾聲兒媳,亦起身離席。

國公府小院。

屋中一角的炭火發出輕微的聲響,被推門聲掩蓋。

領路女婢停步,朝明姝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禮:“四小姐先在這裏歇息吧,奴婢給四小姐端醒酒湯來。”

女婢從身側離去,明姝的視線在屋內逡巡一圈。一塵不染的器具、桌角上精心布置的插瓶、屋內恰到好處的溫度……顯然,這是早已準備好的。

他們早有讓她在府中住下的打算。

縱然對這樣的安排有點不悅,但也在意料之中。

“小姐……您還好嗎?”

小言一路陪在她身邊,對她的狀态頗為擔心,一有機會,便趕緊詢問。

明姝搖了搖頭,簡單道:“我沒事。”

不過是幾次敬酒的時候稍稍抿了一點,壓根沒喝多少。不過小言一貫看不出來,她也不打算解釋。

晚些時候,府中的婢女端來一碗褐色的醒酒湯,明姝掃了一眼,當即蹙起眉。

“夫人吩咐的,為四小姐準備一碗醒酒湯,裏面還加了些補身子的藥材,四小姐快喝了吧。”

顯然,夫人早在宴席上就看出來她的小心思,只是不好當面拆穿。宴席結束之後,也會再想法子整頓。

明姝從容接過,将醒酒湯一飲而盡。酸澀的苦在舌尖翻湧,明姝忍下腹腔中的翻江倒海:“……多謝母親。”

女婢福身退去,明姝才捏着鼻尖小小地喘息,吩咐小言去倒些茶水來。

待到甘甜的清茶将苦味散盡,明姝這才吹燈歇下。

一夜過去,再睜開眼,屋子裏變得透亮不已。

一道銀光從窗子透進來,明姝支起身,望見屋外的雪白。

小言走進屋裏,連眼角都帶着興奮:“四小姐,外面下雪了。”

明姝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經看到了。

“院子裏蓋了一層雪,好漂亮!”小言從沒笑得這麽開心,“四小姐,今日出去走走吧。”

明姝沒怎麽猶豫便點頭,不想掃她的興,又問:“夫人有派人來過嗎?”

小言搖頭:“沒有。”

少女垂下眸子,不知道在想什麽。

小言上前道:“四小姐,先梳洗吧。”

庭院中的樹木都覆上一層銀霜,幹淨而靜谧。原本輝煌而奢華的府邸,反倒透出一種別樣的厚重。

不得不承認,這樣的雪景很美。

少女邁步走到門口,冷意便撲面而來,原本皙白的面頰瞬間浮上薄紅。

“四小姐。”小言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先将披風穿上吧。”

披風外是一層月白色的錦緞,上面銀線繡着雜寶暗紋,內裏和領口都是極為細軟的絨,這麽一件披風,至少要花幾個月的時間才能制成。

小言替她攏好衣帶,囑咐她不要着涼。

少女任暖流将其包裹,失神片刻。

小厮提着掃帚走進院中,先朝明姝行了一個禮,接着便将院中的積雪清掃,露出原本灰褐的地面。

好像是一幅白淨的畫被人塗抹弄髒,明姝回過神來,輕輕地蹙起眉。但又知道他們是奉命行事,只是吸了一口氣,幽幽一嘆。

沒過多久,輕快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明元律身披銀灰大氅,玉冠高束,身姿翩然。

“四妹妹看起來精神不錯,想來昨夜歇得很好。”

明姝唇角微微扯了扯,想起他的失言,有點不想理他,徑直地道:“今日,我該回家去了。”

“四妹妹。”明元律搖搖頭,“這裏就是你的家。”

“我該回住處去了。”明姝低頭輕輕咳了一聲,語氣飽含歉意,“每一日都要服藥。”

“好。”

二公子眯起漂亮的鳳眼,眼中飽含笑意。

明明很快答應下來,明姝卻覺得他早已識破她的借口。

“要服什麽藥,我讓人替你回家取。”明元律走到明姝面前,語氣不由分說,“但是今日大好時光,四妹妹絕不能錯過——我帶你去看個好玩的。”

他說完便轉身往外,走了幾步,又發現明姝沒有跟上,催促道:“快點。”

明姝只得先跟上他。

還是不想将場面鬧得太難看。

馬車緩緩。

少女坐在軟墊上,垂着眼睛看披風上婉轉的紋路。男人的視線落在她白皙紅潤的臉頰,好像看見雪中一枝紅豔的臘梅。

“啧。”

男人的一聲輕笑讓明姝回過神來,她不解地向他望去。

“不知道的,恐怕要以為我劫持了自己的妹妹。”明元律開口打趣,“你瞧着怎麽這麽不情願?”

明姝別過臉去,避開他的視線。

可不就是不情願嗎?她不願意,難道還要她裝出開心的樣子來?

“好吧——”

明元律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原本想給你個驚喜,等到了再向你介紹,眼下這樣,再不說,你都不想去。”

“今日有冰嬉表演。”

見少女直直地望着他,明元律頓時心情很好,解釋道:“一行人着冰刀鞋,在冰面起舞。是近日戲班子新弄出來的,還不錯。”

明姝當即一頓,明元律見狀,再次抿開一笑。

一種莫名的緊張情緒在心底蔓延,但少女垂下眼睫,确實沒有再想回去的事。

這幾日雖然冷,但今日才下雪,那冰面……能有多厚,足夠讓人站上去表演嗎?

馬車停下,明姝剛從車廂中探出身子,便感覺到有什麽冰冰涼涼的東西落在臉上,定睛一看,漫天紛紛揚揚的雪花簌簌而下。

“下雪了。”明姝道。

面前的公子朝她歪了一下腦袋,眉眼眯起,笑應:“是啊。”

他話音剛落,便有女子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二公子。”

迎面走來的女子身着一襲白色長裙,領口、袖口、裙尾卻繡着大片的紅山茶,整個人看起來便像是開在雪山之中的一株紅山茶,明亮妖冶。

明元律與她寒暄一二,便換得美人掩唇一笑。

美人輕盈轉身,為人帶路。明姝一垂眼,看見了她的手指尖泛着不正常的通紅。

她下意識地從披風中伸出手來比對,很快蔥細的指節同樣染上緋紅,明姝這才明白,這是冷紅了手。

這樣的天氣,女子穿着不多,甚至脖頸裸露受凍,還要出來迎客,還真是不容易。

美人将人領到一座寬闊的臨水回廊,廊下早有人坐着等候,只空着幾把紋路繁複的鎏金太師椅。

明姝驀然心底一沉。

周遭很快有人起身迎接明元律,在對“二公子”的呼喚中,她看見坐在正中央的少年微微側身,朝她輕輕地挑了一下眉。

現在她明白了,只要有明元律的攢局,就一定有蕭以琮。

國公府與蕭以琮不可分割的關系,那麽他們一定希望自己最終選擇的人是蕭以琮。

“明姑娘。”

少年皇子朝她輕輕擡了擡下巴,示意她坐在身側。

一衆視線落在她的身上,倘若此時再拒絕,未免太不識擡舉。

明姝僵硬落座。

等到她落座的那一刻,周遭圍着的視線逐漸散開。

她望向前方。眼前湖面平坦如鏡,不起波瀾。仔細看,那是一層透藍的冰。

湖畔,一行人穿着各色衣裳,鞋踩冰刀,在欄杆邊躍躍欲試。

他們身上衣着單薄,甚至還能透過紗衣看到裏面的肉色手臂。紛紛揚揚的雪落在他們身上,将他們的臉色也映得慘白無比。

“今日正好下了雪,湖面結了冰,這時候的冰嬉戲比平日裏更好看。”

身側,蕭以琮的聲音傳進耳朵,尾音上揚有些興奮,又有些得意。

“看,他們上去了。”

随着周圍的樂聲響起,那群人果然松開了湖邊的欄杆,踏上冰面,衣擺随着身姿飄然而起。

看着這些身姿,明姝突然想到,只有穿得足夠少,身體才會足夠輕盈,能在冰上如履平地。

明姝默默地抓緊衣袖,目不轉睛地盯着冰面。

冰層不厚,甚至望過去,還能看到水下的汩汩流動。

若是冰層裂開,這麽冷的天,掉下去必死無疑。

明姝望向蕭以琮,開口道:“底下的冰太薄了,以防萬一,讓他們停下吧。”

蕭以琮臉色一變:“你說什麽?”

誠然,明姝也知道自己現在說的時機不對。畢竟,冰嬉表演才開始,就讓他們停下,不單是掃了衆人的興,就連表演的戲班子都會有怨怼。

“冰層太薄了,他們容易掉下去。”

她的話還未說完,身側的衆人向她看來,帶着無聲的壓迫和責怪,因為她的話很不吉利。

“你放心。”蕭以琮道,“今日可是戲班子的人主動提出表演,倘若真的有危險,他們何必多此一舉?”

明姝眸光微變,卻沒想到這場表演竟然是戲班子主動提出,她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

忽然,湖面上傳來一聲“撲通”,衆人望去,只看到一簇水花。

有人落水了。

在場所有人都懵了,一衆目光都彙聚到蕭以琮和明姝的身上,明姝望向身旁的少年,後者的目光還在震驚之中,沒有回過神來。

“快去救人!”

少女清麗的聲音在廊下響起,猶如投入水面激起浪花的石子,廊下的小厮和戲班子終于動了。

那幾個身着彩衣的人還在水中撲騰,岸上的人面色着急,亂成一團。

情急之下,蕭以琮卻拉起明姝的手:“我們走吧。”

明姝面露驚異:“不能就這麽走!”

少女說完,幾步邁入人群,高聲道:“有沒有長杆?漁網?把人撈上來!”

有時候,在慌亂之際,人們恰恰差的是這麽一個主心骨。

像是受到了她的啓發,岸邊的人也想來辦法。長杆子一時不好找,但是纏繞在這些戲子身上的綢布,此刻成了他們救命的工具。

有人幾步沖下水中,迅速撈起一片衣角,大力将人給拽回,他身後的人見狀,也紛紛上前幫忙。

可離岸邊遠的人就沒那麽幸運了。

明姝眼睜睜地看着最遠的那個身影融入冰中,喉中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

忽然,她感覺有一只手強硬地将她從人群中拽了出來。

明姝回頭,只見少年固執地牽着她往外走,不管她腳步踉跄,不管周圍人的目光,不管她試圖掙出來的手。

“六殿下!”明姝當衆喝道。

她看到了就不能坐視不理,她要看他們把人救出來,說不定還能幫上一點忙。

可是,在她走進人群蕭以琮沒抓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忽然意識到,為什麽兩世以來,她始終沒有選過他。

掌心裏的手如一尾魚,還在扭動掙紮,可蕭以琮卻加大力道,唇角挂起奸邪的慘笑。

心底亦油然生出快感。

看,抓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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