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嘗試 等她來

第68章 嘗試 等她來。

遠望亭下, 等待的司辰與小言終于聽到了高處傳來的些許動靜。

他們一同擡眼,只見明姑娘提着裙擺小心翼翼地走下臺階,身後的殿下緊緊跟随, 視線落在明姑娘身上, 從未離開。

明姝知道他就在半步之後, 卻不太想與他同步,生怕一停下來就會被追問。

她走下臺階時,略微停了一會兒, 忽然發現身後的人還沒追上來,莫名地松了口氣。

她轉過身去, 見他的腳步慢悠悠地落地,好像刻意同她拉開了距離似的。

明姝沒有多想,只問:“殿下要來城外,是有什麽事?”

蕭以鳴低低地抿了一下笑意, 回想起先前那個“順路”的借口,他不相信她察覺不到, 顯然只是迫切想找個借口掩飾剛才說的那番話。

“已經看過了,可以與你一同回去。”蕭以鳴順着她的話說下去, “如今已近午時, 先進城找個酒樓吃午飯吧。”

一輪白日挂在空中, 周遭似乎被暖流裹挾,溫度比來時高了很多。

明姝從天邊收回視線, 感覺他的話沒錯。

早上受那個夢影響,不管不顧地想到這裏來, 如今覺得,倒有些沖動了。

臨走前,明姝再次掀起窗帷, 望見一線河道中央高高伫立的遠望亭。

那時候,她生了一場病,蕭以鳴很少來看她。為了籌備征伐西平之事,他日日夙在承德殿,鮮少來看她。

明姝渾渾噩噩地養了一場病,痊愈的時候,她才聽聞,蕭以鳴已經出征。

十萬精兵,浩浩蕩蕩地離京。那一日,整個天色幾乎都被鐵甲玄光染成漆黑,濃雲翻滾,山雨欲來。男人騎于馬上,被一衆鐵甲擁護,威嚴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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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九公主後來告訴她的。

作為蕭以鳴的妹妹,九公主被允許在遠望亭裏目送他和大軍離開。

蕭雲珊繪聲繪色地講起這段經歷,明姝正在喝一碗養神的藥,聽到那些片段,她只是稍稍地擡了一下眉,神色卻無波無瀾。

他們這樣見如不見的關系,也沒什麽好送的。

只是後來,宮中的傳言紛至沓來,甚至連鳳鸾宮的人也在偷偷議論——皇後娘娘似乎被陛下抛棄在宮中了。

陛下要去接另一位女子,成為中宮的新皇後。

明姝在流言中度過了一年多的時間,不怎麽在意那些聲音。因為,這些流言她信與不信,沒什麽兩樣。

她的确是一個人被留在宮中了。

“在看什麽?”

蕭以鳴順着她視線望去,只能看見遮蔽視線的城牆。

明姝回神,平靜地撤開扶住窗帷的手,回答道:“城樓很高。”

蕭以鳴見狀,垂下目光,若有所思。

馬車進城,尋到一處巷子裏的酒樓,地方不大,酒樓老板是個上了年紀的中年男人,見到他們,臉上幹枯的褶子堆疊出笑意。

“貴客,裏邊請。”

雖然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但看着衣着華貴整潔,便知道是平常絕對觸及不到的人。

“爺爺——”

外面跑進來一個不大的女孩子,紮着兩根垂下來的麻花辮,直愣愣地往裏沖,掌櫃連忙叫道:“一邊兒去玩,別沖撞了貴客!”

小女孩嘻嘻地一笑,葡萄似的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幾個哥哥姐姐,對掌櫃露出來的厲色視而不見。

掌櫃焦急地朝她擺了擺手,小女孩咯咯笑了兩聲,跑開了。掌櫃這才歉笑道:“沖撞了兩位貴客,我待會兒定然狠狠地教訓這丫頭。”

瞧着這小女孩絲毫不怕的樣子,想來這老掌櫃平日裏也是色厲內荏的。

明姝搖搖頭,并不在意:“無妨。”

她順着小女孩的腳步往外望去,心中生出疑惑。這酒樓不大,顧客不多,想來并不賺錢,但酒樓的裝扮卻十分精致,仿若一顆藏在灰塵中的明珠,比起那些開在城中繁華街道的酒樓絲毫不差。

更何況,做酒樓營生的人看起來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以明姝在淮州的經驗,這樣的酒樓容易被地痞流氓盯上。

上樓時,蕭以鳴看到她蹙起的眉心,問:“怎麽了?”

明姝搖搖頭。

走上二樓僻靜的雅間,老掌櫃沏上茶水,茶香飄出來,少女輕輕地嗅了一下,便知道這茶雖然稱不上絕佳,但是也不差。

明姝接過茶碗,問:“您的這家酒樓開在這裏多久了?”

“小姐。”老掌櫃歉笑道,“不瞞您說,我是替一位老爺照料這家鋪子,我也不知道酒樓開了多久。”

他這麽說,印證了明姝的猜測。富貴人家有些餘錢拿出來讓人開鋪子,也是常事,只是這鋪子看起來,并不賺錢。

“公子和小姐是第一次來,我們給您上樓裏最好的菜品,您看可以嗎?”

老掌櫃忽然提起另一個人,明姝這才意識到,蕭以鳴正坐在她的對面。

明姝閉上嘴巴,沒有接着問,她一個閨閣中常年養病的小姐,應該是不了解這些的。

她看向面前的少年,後者只是抱着茶杯輕輕地抿了一口,似乎并未在意方才她說的話。

明姝松了口氣,順着老掌櫃的話說下去:“有勞。”

蕭以鳴望着茶杯上的紋路,只字未發。

自方才起,他就一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他一開口,她便會再生局促。

面前的少女提及營生的時候,下巴微擡,語氣熟稔又自信,看起來十分了解。

他有些好奇她從哪裏學到的這些,腦海中将與她相處的經歷過了一遍。

最初,太後的家宴上來了一位小姐,是國公府的養女,傳聞在外養病多年,之後才接到京城。

抱着試探的想法,蕭以鳴也特意注意她的行動,卻發現她并不是傳聞所說的弱不禁風,相反,她比誰都堅定執拗。

她的身份有疑,蕭以鳴早已經猜到。明家想要通過擡一個外姓女子的身份來聯姻實在是常見手段,他并未想過深究。

而現在,蕭以鳴很想知道她從前生活在哪裏。

兩個人誰都沒說話,沉默在空氣之中蔓延,率先覺得有些僵硬的是明姝。

她立即将目光轉向了窗外,一串清脆的笑聲從外面傳進來。從動靜來看,應該是老掌櫃對那小姑娘說了什麽,小姑娘高興地滿院子跑,老掌櫃不得已上前去哄,要小姑娘聲音低一點。

明姝聽着老掌櫃輕聲斥責,又飽含無奈,不由得抿開笑意。

她回想起來,小的時候,管家也是這麽滿屋子地追着她讓她不要亂跑,爹爹負手站在一旁看着,神色凝重。

“溫和持重,端莊有禮,明姝,身為女子,你要時時注意自己的儀态——”

“咳。”一旁傳來一聲輕咳,荀禮當即臉色一變,不再說了。

明宋菱望着院子裏上竄下跳的小姑娘,輕輕地道:“随她吧。”

小的時候,明姝以為其他女子和她一樣,可以在家裏随心所欲,為所欲為。

直到她出門碰見了孟時為。

他個子同她差不多高,但衣着華貴,身後還跟着幾個打手,明姝第一眼就猜到這是爹娘口中那個隔壁家的潑皮小子。

孟時為仰着下巴望向她,問她是哪裏來的野猴子。

後來,明姝才知道,原來很多女子連笑一下都要用帕子或者折扇遮掩。

被送往京城之前,她的确在京外的宅院裏住了一陣。

日日都有人教她學京中女子的規矩,只有學會了,才能進京。

原本她很不情願,可整日被困在一座四方天地裏實在太過無趣,明姝終于熬不住,只花了一日的時間,就達到了嬷嬷的要求。

失神間,明姝沒留意面前一位老婦人端着盤子走上來。

“是吵到小姐了嗎?”老婦人飽含歉意地将菜端上來,“馬上要過年了,秀秀想買只新的燈籠,正鬧着她爺爺呢。”

明姝回過神來時,坐在對面的少年已經率先接過話:“那為何沒有去,是銀錢不夠?”

“不、不。”老婦人連連否認道,“答應了晚上去的,只是秀秀等不及了。”

像是怕他們再次提問,老婦人自己回答道:“白日裏鋪子人手不夠,走不開。”

聽了這番話,明姝想到了什麽,望向對面的少年,後者同樣回望她。

有時候,他們之間的想法實在默契,竟不需要多說一句話。

蕭以鳴開口道:“今日正好得空,等會兒用完飯以後,我可以替你們走一趟。”

老婦人眼前一亮,又連忙推脫:“怎可麻煩貴客去做這些事……”

蕭以鳴抿唇一笑,并未辯駁和争執,只是将呈上來的盤子往明姝面前推了推。

明姝知道待會兒可能要走一陣子,沒有拒絕。

酒樓坐落在一處狹窄的街道裏,起初進來的時候,明姝幾乎都要懷疑這巷子能不能過馬車,眼下在酒樓裏坐了坐,也看習慣了。

這裏的街巷雖然比起城西的街巷要狹窄許多,但是往來的人流卻多出很多。

午後,太陽出來之後,不少人裹着厚衣衫,在街邊支起小攤。

周圍人群喧鬧,青磚路面踩出沉悶的聲響,少女望着來往的人群,突然嘆了口氣。

蕭以鳴問:“明姑娘想到了什麽?”

明姝別過臉去,沒說話。

——只是沒想到有朝一日能與蕭以鳴一起走在街上,逛街。

少女嘴角露出略帶嘲諷的笑意,沒有逃過蕭以鳴的眼睛,他沉默片刻,開口道:“是我答應了那位老婦,你沒有。倘若你覺得有些麻煩,就在酒樓等我……或者,我讓司辰先送你回去。”

明姝立即否認:“殿下,不用。”

這件事她雖然沒有明着答應,但是她也是想來的。明姝解釋道:“方才只是有些走神。”

聽着這樣的解釋,蕭以鳴也立即猜到她心中所想,面露無奈。

“方才沒問,燈籠鋪子在哪裏。”蕭以鳴道,“你若是走累了,就先回客棧。”

“殿下未免也太小瞧我了。”明姝終于忍不住笑,“一定就在附近,那位掌櫃的看起來腿腳不是很靈光,秀秀總不會讓他們跑太遠。”

蕭以鳴聞言,抿了一下唇角的笑意,并未說話,生怕她反應過來又将他推遠。

兩個人信步走在街上,周遭不時傳來吆喝。時近年節,小攤上挂着的紅色繩結在風中飛舞,整條街道上洋溢着霧氣、紅色和喜悅。

雖然明姝什麽也還沒有買,但每個小攤主人都向她報以誠摯的笑容。

“小姐,有什麽想買的嗎?”

身邊傳來甜絲絲的味道,明姝望去,只見一個糖人攤主握着長勺喜滋滋地望向她。

明姝問:“這附近有沒有賣孩子玩的燈籠鋪子?”

“有啊,就在前邊。”攤主人熱情地從小攤後面走出來,“剛出鍋的糖人,熱得剛好,小姐帶一串回去嗎?”

就在面前,挂着形态各異的糖人,各個生龍活虎,十分靈動。攤主人提着糖勺,一線糖漿順着他的動作緩緩流下,勾勒出一幅生動的圖案,明姝瞧見,是一只飛鳥。

他将糖人串起,遞給明姝:“這串糖人,就送給姑娘了。”

明姝一時無措:“我……”

“姑娘收下吧。”攤主催促般地晃了晃,“帶回去給孩子也成。”

他遞過來的手上布滿厚厚的手繭,明姝擡眸,支起的糖人旁有幾縷紅色的繩結随風飄舞。

再過半個月就要到年節了,這些攤主還在努力營生,無非是還想再掙一些,過個好日子。

少女嘆了口氣,轉身望向小言,後者立即明白過來,上前掏出錢袋子。

攤主神色錯愕,連連擺手道:“不用……不過是一串糖人,送給姑娘的。”

小言也不是擅長與人周旋的,徑直地放下一串銅錢,從攤主的手中接過飛鳥糖串,明姝再次開口:“您收下吧,多謝您為我們指路。”

“好吧。”

攤主想了想,又做了一塊形似小狗的糖人,做完這些,他才将銅錢往懷裏撥。

“這一份算賣給小姐的,另一份送給小姐。”

兩全其美的辦法,明姝欣然答應。

買完糖人,明姝與蕭以鳴再度并肩而行。

也不知想到了什麽,明姝感覺身邊的少年忽然笑了一下。

約莫是這種場景實在少見,明姝忍不住問:“殿下在笑什麽?”

蕭以鳴搖搖頭,并未回答。

并行的兩個人隔了一段距離,因他這一笑,明姝心中又生出忐忑,摸不準他的心思。

好在沒過多久,她的視線便被高高的竹竿上挂着堆疊的燈籠所占據。

一排排朱紅的燈籠絢爛奪目,看見的一瞬間便讓人立刻心生喜悅。

燈籠鋪子裏來人不少,店家坐在門口,手裏提着一只燈籠,正在往上纏綢帶,一見到他們,立即将手中的活放下:“您要買什麽?”

“給孩子的,燈籠。”

明姝在燈籠鋪裏掃視了一眼,不由得蹙起眉,這鋪子裏各色各樣的燈籠,倒沒有專給孩子玩的燈籠。而她出來之前,也沒有過問秀秀到底想要什麽。

店家思忖了片刻,走道滿地的燈籠中間,提起一盞手提的燈籠,熱情地道:“街裏附近的孩子都喜歡這種。”

明姝覺得他說得有理:“小言。”

“等等。”一旁有人忽然打斷。

蕭以鳴道:“酒樓裏也要過年節,煩請店家取六處挂角燈籠,給前面的酒樓送去。至于這個手提的燈籠,帶給秀秀吧。”

店家毫無異議,立即将燈籠遞給明姝。他繞過面前的少女,和身後迎上來的人交涉。

明姝回過神來,手中便被塞了一個杆子。

蕭以鳴朝她伸出手:“我來吧。”

思索片刻,明姝立即搖了搖頭,這燈籠也不是什麽重物,自己完全拿得動。

然而,面前的少年不依不饒地朝她伸手,高大的身影遮蓋了她的視線,帶來些許壓迫感。

明姝有點不确定,他到底要做什麽,便順從地将燈籠交給他。

細細的竹竿上還餘一層溫度,少年沒有說話,只是将提起燈籠的竹竿在手中捏了捏。

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麽。

買完燈籠往回走,明明周遭依然有很多攤販的吆喝,明姝卻感覺腳步踩在青磚上的聲音格外響亮。

一旁的紅燈籠一直在餘光裏晃啊晃,好像為她提燈似的。

太奇怪了。

回想起來,他也曾為她提過燈引過路,但當時在宮裏,明姝的注意全在母親身上,也沒意識到這樣有什麽不對。

而現在,看蕭以鳴提燈,有一種将他當作小厮差遣的感覺。

她試過将腳步慢下來,與他保持半步距離,以緩和心中的不适,然而,兩個人始終并肩而行。

明姝不經意間蹙起眉。

忽然,身旁的少年停了下來,目光凝視:“怎麽了。”

明姝說不出話,低頭看鞋面。

好在酒樓很快到了,老婦人坐在門口,一望見他們,直直地站起來:“貴客……”

蕭以鳴一伸手,司辰便立即上前将燈籠遞給老婦人。

老婦人眸子面露難色:“貴客這樣熱心,我們不知該怎樣報答……”

“不過是順路買回來的,何談報答。”明姝笑道,“何況,秀秀這孩子可愛,權當是我們與這孩子的見面禮了。”

老婦人聞言,立即轉身朝酒樓裏呼喚:“秀秀——”

沒過多久,酒樓裏便傳來了咚咚咚的腳步聲,叫秀秀的女孩兒飛快地跑出來,問:“奶奶,做什麽呀?”

很快,她的目光落在燈籠上,整個人當即站得板直端正,圓圓的眼睛直直地落在司辰的手上。

蕭以鳴向小女孩解釋:“是給你的。”

秀秀立即向蕭以鳴看去。面前的大哥哥同樣直直地看着他,黑色的眼睛很漂亮,但是看着莫名會有一種緊張的感覺。

“奶奶……”秀秀向老婦人求助。

老婦人望向蕭以鳴。

“收下吧。”明姝笑着勸道。

老婦人向秀秀點了點頭,秀秀雀躍地朝司辰伸出手,接過那盞燈籠,手指撥動了一下。

紙燈籠上的金色筆墨迅速流動,輾轉幾許碎金。秀秀睜大眼睛,飛快地朝外面跑去,一溜煙似的不見了。

老婦人面色僵了僵,面帶歉意:“這孩子……”

小孩子一旦高興起來,便什麽都顧不上。

“無妨。”明姝不以為意,“還有一份糖人,也一起給秀秀。”

她的話還沒說完,如銀鈴一般的笑聲便從巷子裏傳來,兩個小身影一前一後飛快地從遠處的巷子裏鑽出來,跑到他們身邊。

小丫頭秀秀手裏提着紅燈籠,身邊跟着另一個小男孩,他們站在明姝的面前,只是擡眼瞧了她一眼,便變得支支吾吾起來。

兩個人相互擠着,都想将對方推上前,最後小男孩半推半就地走上前,臉頰瞬間變得像燈籠一樣紅,斷斷續續地開口:“……謝謝姐姐。”

明姝笑了笑,回想起身邊的人,立即朝蕭以鳴望去。

少年在她身側負手而立,唇角上挂着慣常的笑意,倒也看不出高興與否。

不過明姝并不想占了他的功去,輕聲道:“還有哥哥幫了忙……你們喜歡就好,這裏還有兩個糖人,你們一人一個。”

明姝飛快地說着,想掩飾方才對他們提到蕭以鳴這件事。哪知道兩個孩子并沒有被糖人吸引,反倒是伸出手來。

幾只拳頭大的竹編籃子被小孩子放在掌心。

“這是我們做的小籃子……我前兩天跟師傅學的。”男孩子有點怯生生的,但是圓眼睛很亮,“送給姐姐和哥哥。”

小籃子很稚拙,但幹淨精致。

“這個可以用來放一些首飾,還能放一些小糕點。”秀秀向明姝解釋,稚氣的臉龐上寫滿了認真。

明姝伸手,将四只小籃子接了下來。

兩個孩子見狀,臉上瞬間充滿了欣喜,明姝朝小言示意一眼,小言立即上前,将手中的糖人分發給他們。

孩子們一看見糖人當即兩眼放光,眼神像是被糖人牽制住了,直直地盯着。

一旁的老婦人見狀,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還不謝謝姐姐?”

“謝謝姐姐!”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大喊道。

他們直直地望着糖人,又不知想起了什麽,飛快地往外跑去,途徑蕭以鳴地時候,還大喊“謝謝哥哥”——盡管,他們并沒有看他。

這幾個孩子對蕭以鳴還是有幾分畏懼的。

孩子的笑聲遠去,巷子又變得安靜了不少。明姝收回目光時,看見一旁的蕭以鳴正望向她。

明姝同樣回望。

手中的小籃子突然變得格外燙手,明姝垂眸,幾只小籃子挨在一起,其中有一只,是孩子們送給他的。

然而,明姝尴尬地笑了笑。這些小籃子是孩子的心意,可若是當做呈給五皇子的禮物,就顯得有些粗糙了些。

左右她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于是便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蕭以鳴見狀,便直直地朝她走了過來。

“也有我的?”他問。

“……有。”明姝結結巴巴地說,“有的。”

“那煩請明姑娘先替我收着。”蕭以鳴開口,視線在她手中掃了一眼,又走向老婦人,“店家,我們要回去了。”

老婦人立即道:“好。馬匹也喂好了,我去讓老頭子牽出來。”

明姝依舊手裏捧着這兩只小籃子,沒有聲響。

沒過多久,面前伸出了一只手掌,白皙寬大。明姝詫異地擡起眸,看見了意想不到的身影。

“好了,給我吧。”蕭以鳴語氣平靜,合情合理。

所以,他方才只是去向老婦人告辭?

明姝頓了頓,猶豫地将手中的一只小籃子放進他的掌心。

只是一觸即離,明姝依然能感覺到他的掌心溫和濕潤。她突然想到,這雙手此時還如此白淨,沒有疤痕,幾年以後,便會因時常操握武器而生出老繭。

小籃子在他手中顯得格外嬌小,他垂着眸子,甚為疑惑地捏了一下。

眼前的人和手裏的籃子看起來十分違和,明姝猶豫着開口:“……要不,還是我來拿吧。”

蕭以鳴将手掌收于身後,平靜地回答:“這是給我的。”

“……”

明姝一口氣哽在喉中,沒想到自己會被誤會,面色猛然間浮上薄紅。她轉過臉去,一時失語。

“也可以送給你。”

明姝:“……”

身前傳來一聲低笑,明姝擡頭,這才發現面前的人唇角挂着一絲明顯的笑意,她猛然反應過來,他方才是故意這麽說的。

……他做什麽。

“你的臉色莫名變得很奇怪。”蕭以鳴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明姝身上,唇角依舊揚起,“是覺得,我不會收這樣的東西?”

明姝尴尬地揚了一下唇角,笑不出來。

“我雖是皇子……但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這些是孩子的心意。”蕭以鳴攤開手掌,撥動了一下,評價道,“還挺有趣。”

面前的少女臉色一陣青紅變化,蕭以鳴不得不承認失敗,他嘆了口氣,改而開口:“司辰到了。”

馬蹄聲突然間明晰起來,明姝一直朝那個方向看去,刻意想要分開與他的距離。

蕭以鳴意識到了這一點,沉默地垂下眸子。

馬車中,一路無言。行到府外停下,沉默的氛圍終于看到了頭,明姝暗暗地松了口氣。

“多謝殿下相送。”明姝率先開口,起身的動作已經将它急切想要離開的心情暴露出來。

“明姝。”蕭以鳴突然出聲。

明姝應聲回頭,掀簾的手指徑直僵住,唇邊揚起僵硬的笑容:“殿下?”

“沒什麽。”蕭以鳴回答。

明姝停頓片刻,沒有聽到下文,終于下定決心,掀簾走出去。

冬日的冷意鑽進鼻腔,卻莫名有種令人清醒和輕松的感覺。

明姝回望馬車,車窗處,一只手将窗帷掀開,少年的視線從馬車中探出來,落在她的身上。

“保重。”

一句不帶任何語氣的叮囑,明姝點點頭。

馬蹄聲漸漸遠去,明姝松了口氣。回想起同他的盟約,只能默默地愧疚起來。

即便是有想要利用他的意思,可當和他的距離過近時,明姝仍然會感覺到壓力。

*

午後的日光被薄雲遮蔽,天色又變得灰蒙蒙。明姝在屋子裏看書,手指冰冷僵硬,這才發現屋子裏的炭火熄了一回。

傍晚,雪再一次落下來。

落雪的好處是,路不好走,沒有誰會特地選在天寒地凍的雪天上門拜訪。

明姝能确保自己有短暫的安寧。

心态上放輕松之後,明姝睡了幾個安穩的好覺。

第二日夜裏,雪悄悄地停了。清晨,宮中的馬車便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府外。

因這兩日睡得不錯,見到桂月嬷嬷的時候,明姝心中也沒有太大波瀾,只是放下手頭的書,與小言一道換過一身衣裳。

道路中央的雪已經化了,行人裹着厚厚的衣裳來來往往,寒暄的笑聲從車外傳進來。明姝想起來,年節已經又近了幾日。

府裏還是一貫的冷清,明姝病了些日子,又深居簡出,他們也不敢來打擾。

她回想起來,這兩日康叔過來問要不要準備點什麽,明姝當時沒有明白,原來說的是為年節做準備。

新年還是要有新年的樣子……明姝打算好,回去就讓康叔安排。

出神間,馬車已入宮城,不消多時,在慈寧宮外停下。

慈寧宮宮門大開,宮人來來往往,甚為熱鬧。花園裏也處處綠意,一副生機盎然的景象,簡直不像是冬日。

明姝知道,這片園子是蕭以鳴一直在打理,為了讨太後的歡心,他花了不少心思。

“明姑娘。”

一路走來,宮女向明姝福身行禮。即便有一陣沒有來到慈寧宮,這些人對明姝的态度依然恭敬。

一進殿中,便能聞到一股清冽的橘香,混着清盈的茉莉花香,好似一腳踏入了夏日。

屋子裏的屏風也由沉寂的山水換成了靈動的花鳥蟲魚,看起來,太後娘娘的心境發生了不少變化。

繞過屏風,明姝終于見到太後。

老婦人倚在鳳座上,手中正剝着一個巴掌大的橘子。太後向少女瞥去一眼,再擡擡下巴吩咐:“坐吧。近日身子如何?”

宮人搬來繡墩子,引明姝坐下。太後剝好了橘子,朝宮女伸手,宮女便将太後剝好的橘子瓣送到明姝的手中。

明姝有些受寵若驚:“回太後娘娘,好多了。”

明明是深冬,然而這橘瓣卻與秋日産的橘子口感無異。能讨得太後娘娘歡心,這幕後之人定然是花了不少心思。

“味道如何?”太後笑道,“這柑橘是從嶺南一路送往京城,供給京中的貴人擺宴之中,鳴兒從街市上發現,覺得不錯,送進宮裏。”

“……”不算意外。

明姝知道,蕭以鳴不受皇帝的器重,他若是想要翻身,只能通過太後這邊多花心思。

看樣子,比之蕭以琮,太後也更喜歡他。

只是……明姝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假若不經意地在殿中望了一眼。從方才到現在,她一直都沒有看見蕭以鳴。

以他對太後的上心程度,此時卻不在這裏,實在奇怪。

明姝垂下眼,手中剝着剩下的橘子瓣。宮女在她手邊倒了一碗熱茶,清新的香氣瞬間将她的思緒盈滿。

殿外又有嬷嬷走進來,朝太後福身道:“娘娘,殿下無大礙。只是昨日跪得太久,傷了腿腳,需得靜養一陣。殿下還說,近日不能侍奉娘娘左右,心中愧疚不已,想讓身邊的小厮替他過來慈寧宮照看。”

雖然嬷嬷沒有明說是哪位皇子,但明姝心中已有答案,茶盞停留在手中,她的注意全落在嬷嬷的話上。

“好好養傷便是。”太後回答,“他身邊才有幾個人?讓尚宮局再挑一些人過去。”

“是。”

嬷嬷彙報完掀簾出去,明姝将茶盞抱在手心裏,一語不發。

她算是明白,為何她會在今日被太後召見,是等着她聽見蕭以鳴受傷的消息。

雖然不知道前因後果,不過既然她原本就有意想讓太後知道她與蕭以鳴更加親近,倒正好趁這個機會挑明。

明姝放下手中的茶盞,秀眉蹙起,故作擔憂道:“不知是哪位殿下受了傷,嚴不嚴重?”

“前日皇帝召見鳴兒,也不知說了什麽,鳴兒在承德殿外跪了一個時辰,昨日又去跪了兩個時辰。”太後無奈道,“那孩子看着溫和,脾氣也是倔得很。”

明姝張了張口,做出驚訝的樣子。以她對蕭以鳴的了解,至少他不會做出讓自己不利的事。

“你同他也有同窗之誼,去看看他吧。”

太後沒有多說,只是朝她擺了擺手。明姝正好也想趁此機會去看看她,便順着太後的話告退。

出了慈寧宮,冷冽的寒意瞬間撲來,明姝吸了吸鼻尖,向外走去。

蕭以鳴的住處距離慈寧宮有很長一段距離,明姝憑借印象向前摸索。

小言的喘息從身旁傳來,明姝回過頭,問:“怎麽了?”

“四小姐……奴婢差點跟不上四小姐了。”

“……”

明姝停下腳步,等小言跟上來。

兩個人一道向前走時,腳步自然而然地慢下來,明姝這才發現,心口處升騰出一股焦灼感。

聽到蕭以鳴受傷,她既覺得疑惑,也同樣擔心。

——明明知道皇帝不待見他,為何要往牆上撞?

是不是蕭以琮向皇帝告了狀,才讓他被罰?

明姝不希望自己的事不僅對他沒有助益,還牽連到他。

走了好些時候,明姝終于走到了熟悉的院落。

這座院落比她之前來時要更加熱鬧,周圍的陳設也一概更換,宮人來來往往。

一眼望去,司辰從卧房中走出來,手中還提着一只茶壺。他将門合上,轉過身時看到了明姝。

“明姑娘……”

驚喜的眸光出現了一瞬,又黯淡下去,司辰避開她的視線,支支吾吾地道:“五殿下今日不見客。”

這話說得很沒道理,明姝反問:“他是不見客,還是不見我?”

“明姑娘……殿下讓我去燒茶,先告退了。”

“……”

司辰提着茶壺落荒而逃,明姝本想要叫住他,最終還是作罷。

明姝望向蕭以鳴的卧房,回想方才司辰的反應。

他說蕭以鳴不想見客,卻沒拒見太後娘娘的人,可見蕭以鳴不想見的人是她。

想到這一點,她輕輕地皺起眉。

不管有什麽理由,她已經走到這裏,總不能白來一趟。

明姝想着,走上前,輕輕地敲了敲門,但沒出聲。

“進來吧。”

少年低沉的聲音從裏面傳來,讓明姝産生瞬間的猶豫,最終,她還是輕輕推開門,往裏走,看見坐在窗邊的少年。

少年肩上披着一件毛領大氅,絨毯蓋在腰際,他的視線從手中的書頁上,望見她時,流露出顯而易見的驚訝。

“五殿下。”明姝朝他行了一禮,“奉太後之命,特來看望。”

明明是自己想要來,如今卻借由太後之名,才讓這場看望名正言順。

明姝不擅長撒謊,只能垂下眸光,不去看他。

少年的視線直直地落在身上,平靜中帶着一聲嘆息,似是無奈。

她不知道,蕭以與司辰日夜相對,對司辰了如指掌。

那麽門外輕盈如蝴蝶一般的腳步聲,到底是誰來訪,顯而易見。

腳步聲漸近的片刻,窗邊的少年徒然繃直身軀,雪地裏久跪的膝蓋因猛然的抽動而隐隐作痛,而他全然沒有在意。

蕭以鳴只是調整了一下手臂的姿勢,視線落在書卷上,等她推門進來,正好看見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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