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共犯 我賭你贏

第75章 共犯 我賭你贏。

夜裏一場寒風卷來風雨, 吹得殿中的窗子劇烈晃動,發出吱呀的聲響。

如注的暴雨之中,有宮女擎着一盞搖晃的燈燭走過長廊。今晚本來不該小言守夜, 但她心中不安, 想起來四小姐寝殿裏的窗子還沒關。

守夜的宮女在蒲團上睡得正熟, 屋外的雷雨一點也沒影響到她。

小言嘆息一聲,穿過屏風望見了窗邊的一道陰影,她頓時吓了一跳。少女的臉龐在瞬間閃過的白光之中變得清晰, 竟然是四小姐。

“四小姐怎麽坐在這裏?”

小言放下燭臺,走到四小姐身邊。雨順着窗飄進來, 小言伸手一摸,發現四小姐的外袍全濕了。

她趕忙将窗子關上,身邊的人才終于有了動靜,但也只是稍稍地擡起臉。

“四小姐快把衣裳換下來。”小言焦急地勸道, “不然要着涼。”

好在四小姐雖然面露茫然,但還算聽話。小言将外面值守宮女喚起來, 兩個人一道給明姝換好衣裳扶她入睡。

後半夜裏雷電轟鳴,雨依舊沒有變小的趨勢, 昏暗的光線裏, 小言看到四小姐睜大的眼睛。

一夜無眠。

早上抵達膳房, 嬷嬷傳話說太後還未起身,推遲了侍藥時辰。但誰也拿不準太後何時起, 只能現在藥室裏準備。

一場大雨過後,空氣潮濕, 悶熱的藥室裏苦澀的味道更重了。

溫溫的環境裏,人總是容易犯困,明姝也感覺到眼皮幹澀, 好像不自覺就要合上。

她兀自站起身來,等藥煮好,親自将藥渣濾去。當滿身都染上了苦藥的味道,反而不那麽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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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裏鴉雀無聲,太後正靠在軟枕上閉目小憩。

明姝轉而看向一旁侍奉的嬷嬷,詢問是否要侍藥。

嬷嬷向帳子裏試探問:“娘娘?”

沒什麽動靜。嬷嬷轉過身來,明姝也預備着離開,卻又聽見帳子傳來的動靜。

太後娘娘醒了。

明姝上前奉藥,老太太一動不動,面無表情的飲下送過來的湯藥。

太後不笑時,眉峰聚起,薄薄的唇角下壓,又不帶什麽血色,看起來威嚴十足。

那雙銳利的眼睛直視過來,仿佛能直接看透他人心中的想法。

明姝低垂着眼,只能看到太後的嘴唇,知道雖然太後什麽都沒說,實際上一直在打量她。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比之昨日已經小了很多。

“陪哀家去窗邊坐一會兒。”太後下了吩咐。

嬷嬷上前攙扶太後起身,一衆宮女跟在後面,神色警惕,随時預備對付突發狀況。

昨日,就在同一扇窗前,太後要荀夫人逐出京城。

明姝同樣記得昨日發生的事,心底的警惕更加一分。

經過一夜暴雨,窗外的牡丹敗落大半,碾進褐灰色的泥土,但仍有一部分十分堅毅,在雨珠的襯托下顯得十分豔麗。

太後望向窗外,久違地露出了笑容。

“可惜寝殿中的味道太淡。”太後轉過頭來,望向嬷嬷,“去将哀家的懷玉牡丹香取來。”

入宮之前,明姝不愛焚香,唯有寫字讀書時會點檀香。但在宮中那些年,閑來無事,也将宮中的香料研究一二。

這懷玉牡丹香是那位已逝世的明貴妃所制,不用牡丹,只用各類香草配成牡丹香,香氣缭繞經久不散,原也不甚貴重。但因那位明貴妃過世,未有香譜流傳,這懷玉牡丹香便再無法作出。

涉及逝者,明姝不得不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不多時,宮人已将制香的用具材料一應備齊,明姝只需伸手,便有人将香爐呈上來。

白香灰已經倒好,明姝提起金香鏟梳理,太後的聲音便幽幽地渡過來。

“明璃雖然不怎麽聰明,手倒是很巧,做出來的這些香料尚可入眼。”太後像是想起來什麽似的,向明姝解釋道,“按照輩分,你還得喚她一聲姑姑。”

明姝低着頭,沒有說話。

她知道明璃是那位先逝的明貴妃,只是這輩子的她還是第一回接觸上一輩的人,該表現得生疏一些。

太後說完那番介紹,忽然沒了聲響。明姝點好香,将香爐放置在一邊。

“去請明貴妃。”

太後突然開口,明姝手下輕微頓了頓,随後恢複如常。

窗外的雨下了一陣又停了,過了好一會兒,宮人才回來。

女人身穿金紅交錯的間色長裙,釵環繁複,光華滿身,施施然一禮,滿地流光。太後病中這些日子,慈寧宮中各個都打扮得十分素淨,與明貴妃形成鮮明的對比。

太後朝明妍瞥去一眼。

“臣妾拜見太後娘娘。”明貴妃紅唇噙着笑,朝身後的宮人招了招手,“這是宮裏人做的桃花乳酪,敬獻給太後娘娘,近日大雨,宜食甜。”

她走上前,扶起同樣見禮的明姝,低笑一聲:“也有明姑娘的份。”

明貴妃的聲音輕柔中帶着些妩媚,明姝聽得真切又恍惚。宮中那些無聊的日子,因為有明妍的陪伴才得以打發。

明姝順着她的力道坐下,兩個人相挨着。在桌下,明妍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

太後冷淡地掃了明妍一眼:“這麽遲才來?”

“陛下還未嘗起身,動靜不敢太大,請太後恕罪。”明妍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明姝,掩唇笑道,“這話恐怕不能在小姑娘面前說。”

“……”

聞言,一衆宮人紛紛低下了頭,太後也一時無言,徑直地別過臉去。

明妍依然樂呵呵地笑,催促道:“不說這些,快嘗嘗乳酪。”

宮人将乳酪舀進碗中,桃花與乳酪的甜香一并傳來。明姝正要起身侍奉,忽然感覺手背被人按了一下。

太後的視線掃過瓷碗,一旁的嬷嬷見狀,連忙上前侍奉。

明妍對明姝道:“你也嘗嘗。”

在她的安排下,明姝安下心捧起瓷碗。乳酪清甜而不膩,入口即化,的确可口。明姝很久不食甜,如今吃起來也不覺得難受。

太後一口一口吃着乳酪,緊鎖的眉頭逐漸舒展。食畢,似笑非笑地道:“難道你能如此得寵,明璃遠不如你。”

“太後別拿臣妾打趣了,我那都是小聰明。”明妍唇角的笑意僵了僵,“至今宮裏都無人能做出來姐姐所做的香料,如今陛下還時時稱道。”

太後冷笑:“那有何用?”

明妍嘟囔道:“太後嘗了臣妾的乳酪,不許再說姐姐的壞話了。”

她們說話時,明姝一動不動,害怕被牽扯進去。而如她所料,即便明妍的話有些冒犯,但太後只是呵笑了一聲,沒有再追究。

整個宮裏,只有這位明姑姑能做到這件事。上輩子,明姑姑曾多次為她出面,化解場面上的尴尬。

在安靜的間隙,明妍望向明姝的手指,不經意道:“明姑娘這手怎麽了?”

明姝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才發現一道深色的痕跡,以為是髒污,搓了一下卻沒搓掉。

“倒像是燙出來的痕跡,這些日子明姑娘一直奉藥,這一雙手可得護好了。”明妍繼續道,“本宮那裏有護手的膏藥,晚些時候讓人送給你。”

這回太後沒再說什麽,視線轉向窗外。

烏雲翻來滾去,雨又變大了。院子裏一道身影撐傘走來,是蕭以鳴下朝之後過來請安。

太後擡了一下眼皮:“哀家無恙,讓他回去吧。”

明妍笑道:“真是個孝順的孩子。”

“你眼裏有什麽不好的?”太後道,“真是奇了,你先前跟着菱兒好一陣子,竟然沒學到她身上那些壞習氣。”

“有人喜歡牡丹,有人喜歡桃花,各自有各自的愛好罷了。”明妍恍然大悟一般,“原來太後娘娘還在為菱姐姐擔憂呢。”

太後冷冷回答:“都是她自找苦吃。”

明妍嘆息地撥着手上的護甲:“臣妾初入宮時,一直受菱姐姐的關照。如今菱姐姐又要離京了,也不能去送送,真是可惜。”

太後沒好氣地道:“實在可惜,你便卷了包袱,同她一道滾出去。”

兩個人旁若無人地一來一往,明姝暗自心驚。好在明妍完全不氣餒,依舊笑臉相迎:“娘娘舍得讓臣妾走,恐怕陛下也不舍得。”

“臣妾是宮妃,自然不能出去,倒是想找個知根知底的孩子替我将東西轉送過去。”

明姝正低着頭,忽然感覺到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一瞬間,她便明白明妍到底要做什麽。

太後眯起眼睛:“看樣子,你連人選都安排好了?”

明妍并不直接回答,只是嫣然一笑:“能不能去送,還不得等太後娘娘的一句話?”

“胡鬧。”

太後神情厭倦地吐出兩個字,再沒別的回答。

“太後娘娘莫生氣。”明妍連忙出聲勸慰,沒再強求,轉而狀若不經意地提起寝殿之中的寶瓶。

然而太後神色之間已然疲倦,平淡道:“退下吧。”

一出寝殿,雨和泥土的濕潤灌滿肺腑,方知道寝殿之中的牡丹香有些醉人。

明姝将明貴妃送至宮門,貴妃卻沒有離開,轉身道:“難得閑暇,去本宮那裏坐坐。”

雖然這輩子明姝和她還幾乎沒有什麽接觸,但過往相處那幾年,明姝深知明妍的心性。

看似行事天真,看得比誰都通透。

天外還有些雨絲,宮人要撐起華蓋,被明妍拂手制止。

女人轉過身,拂上明姝發髻上的金釵,喃喃道:“果然是菱姐姐的孩子,眉目如此相像,我一見就喜歡得緊。”

“在我面前,你不用局促,我長你些年歲,什麽都見過。”明妍坦然道,“菱姐姐此去離開,再難入京。你要不要去送送她?”

方才在寝殿之中,明姝就已經感覺到明妍是為這件事而來,心下了然,便也顧不得這是是不是敏感的問題,忙問:“可是我如今在宮中,該如何出去?”

明妍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轉身順勢瞧去一個方向。

雨霧環繞之中,樓檐林立,深不可測。

明姝臉色微變,她記得那邊是五皇子蕭以鳴的居所。

“此事自有風險,太後會怪罪下來,有什麽後果,誰也不知道。不過機會只有這一次,你自己決定。”

女人依舊是那副笑容,讓人捉摸不透,明姝知道,明妍不會害她。

明妍用帕子拂了拂少女的肩膀,“本宮先回去了,你若是玩夠了,也回去吧。”

貴妃的儀仗從禦花園另一側穿行過後漸行漸遠,明姝還停留在原地。

利弊已經被分析得很清楚,錯過這次機會,恐怕再出慈寧宮都是難事。但瞞着太後私自出宮,同樣是一樁大罪。

明姝深吸一口氣,向那座庭院走去。再多猶豫片刻,她恐怕沒法再前進一步。

小院還是先前那座小院,但來往有許多宮人,顯得十分擁擠。沒想到他如今已是朝中官員,身份不同往日,卻還居住在這樣狹小的院落之中。

有宮人留意到她的身影,停下腳步望過來,正在遲疑間,司辰先趕了上來。

“明姑娘!”

看見她時,司辰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殿下在屋中看書,請明姑娘稍等片刻。”

明姝點點頭。

司辰興奮地往院中跑去,明姝卻心生忐忑。

他若是知道她這一回來是拉他家殿下下水的,恐怕不會便不會那麽高興了。

來人步履匆匆,好像稍一眨眼,就到了近前。

少年神色嚴肅,不笑時無可避免地露出兇相。明姝睫毛顫了顫,即便覺得會被拒絕,還是道:“我想出宮。”

蕭以鳴頓了頓:“好。”

沒有拒絕,甚至沒有多問,他轉身吩咐司辰備馬車。

不出一盞茶的時間,司辰便來禀報馬車已可以出發,明姝還是覺得有些不可置信。

“明姑娘請上馬車。”司辰說話時,尾調都在上揚。

他還不知道自己要參與什麽事,也不知道自己也可能受到牽連。

在這一刻,明姝的愧疚之心占了上風,轉身對蕭以鳴道:“我想去見荀夫人。”

蕭以鳴沒怎麽猶豫,甚至将手臂伸出來讓她攙扶:“我知道。”

明姝依然沒動,語氣有些執拗:“太後娘娘若是知道是你在幫我,恐怕會連你一道怪罪。”

蕭以鳴笑了笑:“我是皇孫,皇祖母再怎麽罰,也不會罰得太重,你無需擔心我。”

*

馬車順利出宮,直抵京中驿站。

聽說要見人,門口的小吏猶豫不肯放行,司辰上前塞了一個荷包,對方便立即轉過臉去,只當沒看見。

明姝敏銳地察覺到與上次來驿站時頗有不同。

年節之前來此,禮數周全,還有人前去通報,而現在卻像是探訪監牢犯人似的,還需要放行。

驿站之內更是叫人驚訝,院落裏一地落葉,泥濘不堪,無人打理。原本挂在廊下的燈籠全不見了,貼好的窗花被撕下,還餘粘膠的痕跡。

再往裏走,終于聽見人的聲音。

“靠南的屋子裏還有些玩意兒,夫人說帶不走的都分給京中的下人。”

“哼,不消夫人說,她們自個兒都挑好了,就等我們說哩。”

先頭說話的那個明姝熟悉,是管家莊叔。兩個人說着院子裏的事,心中顯然有些怨氣。

明姝終于知道太後的話到底有怎樣的份量。

位高權重者的一兩句話,便可以讓人在京城中消失。

他們離開,下人們便如鳥獸一般四散。

明姝在門外站了片刻,裏面的人終于留意到了動靜,莊叔扭過頭來,神色難掩詫異。

“……小姐?”

事已至此,雙方也沒有再裝下去的必要,明姝走上前,問道:“母親在哪裏?”

莊叔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年,見後者神色沒什麽變化,心下了然:“請小姐稍等片刻,我去禀告夫人。”

明姝和蕭以鳴便在屋中等候。百無聊賴之際,明姝便在四周望了望,屋子裏的好些桌椅顏色深淺不一,深色的地方像是因潮濕而發黴。

顯然,母親入京之後的日子也并不好過。

在這裏居住,還不如淮州,早些回去也好。

四下觀望間,門外已有了動靜。與莊叔一道而來的,還有幾個人。

明宋菱與荀禮一道邁進來,屋子瞬間變得狹小。莊叔朝一旁的婢女使了使眼色,後者便立即跟了出去。

蕭以鳴見狀,也對明姝道:“我在外面等你。”

少年擡步離去,明宋菱與荀禮望着背影,有些若有所思。

在沒有其他人打擾時,明姝終于開口喚道:“爹,娘。”

女人的眼眶裏當即閃爍了一下,明宋菱擡起手,明姝便自覺地把臉頰湊上去。

“不知為何……總覺得已經很久沒見你,好像有幾年那麽久。”

明宋菱喃喃間,男人也在一旁冷靜地接話:“女兒離家已有一年,是很久了。”

明宋菱覺得他說的有點道理,恍惚着點了點頭,又摸起明姝的臉頰:“委屈你了。”

事已至此,明宋菱能說出的也只有這幾個字,很快她便什麽話也說不出來,轉而向荀禮道:“還是你來說吧。”

男人朝她點點頭:“這幾日你也累了,先去歇着吧。剩下的,我來和女兒交代。”

明宋菱抽回手,注視着明姝的臉頰,好一會兒才回過神,沒再說一句話,便轉身離去。

“勿怪你母親。”男人的身影徑直擋住了門外的光線,神情平靜,“她近日太累了。”

“原本是上一輩的事,卻将無辜的你牽扯進來,爹和娘都對你深感抱歉。”男人想了想,視線落在一旁的桌椅上,朝她擺手示意:“屋子裏已經收拾過,不好招待你,只能委屈你先坐在這裏。”

明姝擡起眼,徑直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如果當初爹爹沒有将娘親帶走,娘親如今恐怕已是皇後,也不會被趕出京城。”

“問出這個問題,爹爹有些不認得你了。”荀禮無奈地笑了笑,“你覺得,如果你娘走上這條被安排好的道路,那麽倘若一切順遂,說不定如今的你就是公主或者皇子,此前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荀禮擡了擡下巴:“如今太後依然希望她留在京城,你若真這麽想,可以去勸勸。”

明姝走到男人面前坐下,沉聲道:“我沒這麽想。”

事到如今,明姝也沒有別的想法,只是想知道這段迫不得已的宿命源自哪裏。

“太後待娘親宛如親生,娘親為何想要離開呢?”

荀禮的視線移到她的身上,定定地道:“我前些日子聽說,如今你的住處,是你娘曾經的居所。”

男人在桌前掃了一眼,下意識地想尋茶壺,眼見桌面空空如也,這才作罷。

“你娘并不是孤女,在成為太後養女之前,有自己的爹娘。後來為了讓她安心待在宮中,她的爹和娘再沒出現過。我後來派人去尋,連一點影子都沒尋到。”

“他們不像你的爹娘”荀禮自嘲地笑了笑,“你娘說,岳母大人始終不肯交出自己的孩子,甚至将她藏進了衣櫃裏。”

明姝臉色一變。即便沒有再說出後面的話,這兩位的結局也顯而易見。

為了讓娘親能了無牽挂地成為自己的孩子,所以殺了她的爹娘。

“倘若按照你所說,你的母親如今的确會是尊貴的皇後,或許還有很多皇子公主。只是在宮中的日子枯燥乏味,你娘不喜歡。”荀禮道,“所以,無論如何爹都會将娘帶出京城。”

在娘親的事情上,父親總是十分堅定。

明姝沉默着。

“明家的血脈,只能留在京城。當年太後肯放你母親離京,甚至給她下了不能有子嗣的藥。”荀禮眸光黯淡,也不再看明姝,“得知有你的時候,她很高興,我們一直瞞着京城,瞞了十多年。”

只一瞬間,男人的神色又恢複平靜,先前的愧疚也一掃而空。為了娘親,他當年敢公然違抗太後,如今依舊能豁得出去。

妻女之間,荀禮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妻子。

先前的疑惑得到解答,明姝突然生出一種茫然和無力。娘親當初的選擇沒錯,爹爹的選擇沒錯,好像錯的是突然出生的她。

少女站起身來,一雙眸子裏也甚為平靜:“沒有其他問題了。”

“此番前來,只是為了再見爹娘最後一面。爹娘此去離京,恐怕再無相見之日。”

少女轉過身來,突然跪行大禮,将荀禮吓了一跳。

“明姝跪謝爹娘養育之恩,此一別後,再不能盡孝堂前,望爹、娘保重。”

荀禮的喉結滾了滾,整個人猶豫灌鉛一般一動不動。

大夫說菱兒有孕的時候,他們高興得不知所措。為了能瞞住太後,他們好長一段時間隐姓埋名,甚至連孩子的名字都沒起。

或許該怪他們掉以輕心。

以為幾年過去,他們不會再與京城有聯系,也以為太後會信守承諾,放過他們一家。

荀禮沒有上前扶起少女,最終,明姝自己站起來,血緣的牽絆好像在這一拜裏斷裂。

“爹和娘,還會再想辦法。”荀禮望着亭亭玉立的少女。“或許将來,還有機會再見。”

上輩子,直到墜下山崖,她都沒有再見到爹娘,可見這句話實在太難實現。

“好。”明姝回答。

既然是最後一面,也不必再計較那麽多。

回宮途中,車廂中異常安靜。

蕭以鳴不時地擡眼,看見坐在角落裏的少女。拜別完爹娘之後,她平靜地有些反常。

“時辰還早,倘若不想現在回京,也可在宮外轉轉。”

少女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眼睫都不曾眨一下。

“明姝?”蕭以鳴提高了聲調。

少女堪堪擡頭,眸子裏是死寂的灰色。她猶如木偶似的偏過頭來,長眉不知所措般蹙起:“殿下?”

這樣的她,蕭以鳴只在夢中見過一次。

久居深宮的女人,在漫長的雨季裏習慣了坐在窗邊,後來太陽出來了,她也不肯挪步。

蕭以鳴正色道:“我知道你和荀氏夫婦的關系,在我這裏,你不用再藏。”

少女僵着迷茫的臉,好像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得知上一輩的糾葛之後,明姝也沒法怪自己的爹娘,想來想去,只能想到自己身上。

娘親在宮中生活多年,毅然決然地選擇離京,連孩子都可以不要,而她卻因為不想累及爹娘最終選擇妥協。

宮中的日子的确枯燥,四方的天好像永遠只有那麽一兩種顏色,她是怎麽忍下來的呢?

少年的臉頰在視線中不甚真切,與記憶中某個身影重疊,明姝公事公辦地禀報道:“我什麽都沒在想。”

與爹娘分別難免會心情不暢,蕭以鳴做好了準備,但是沒想到此情此景應該如何應對。

她既不想哭,也不想笑,好像縮進了為自己準備木偶之中。

藉由這個身軀,她可以變成最溫柔端方的官家小姐。

蕭以鳴想了想,将原先準備好的帕子遞過去:“……想哭的話,也可。”

然而對方沒有接,少女的視線落在空落落的手心。

蕭以鳴不知她在看什麽。

他忽然有些後悔沒有留下來聽她與爹娘的對話,否則完全不知道她為何會這樣。

“明姝。”蕭以鳴嚴肅地開口,“再這樣下去,你将不是你。”

他的話與方才荀禮的話巧合重疊,明姝那如凍層一般的神情終于有了些裂痕,冷聲道:“我又如何不是我?”

習慣了宮中秩序的她,享受過宮中富貴榮華的她,又怎麽不是她?她為什麽不能接受眼下的一切,成為一只漂亮的金絲雀?

蕭以鳴無奈地回答:“不會,你還是明姝。不管方才你聽到了什麽話,你還是你。”

眼下,他也只能猜測方才的對話不歡而散,讓她想起了不愉快的過去才變成這樣。

在那段過去裏,蕭以鳴只看到些許片段,知道她很不開心,具體是什麽原因卻無從得知。

“去年初見你時,宴席上你投壺百發百中,甚至連宮中侍衛都覺得驚詫。卻沒有想到,你還有這樣的一面。”

明姝再次沉默。

這一回沒有沉默多久,她便再次開口:“我想玩投壺。”

這個要求如此突兀,明姝都能想到司辰得到吩咐之後恐怕都要呆上片刻,但蕭以鳴二話沒說便答應:“好。”

馬車繞進京城一處四方宅邸,這裏顯然是蕭以鳴的私宅。

這一處的院落頗有風格,家家會在近門的院落裏栽一棵梧桐樹,原本明姝換院落的時候,也曾考慮過這裏。

想到這裏,明姝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些許。

蕭以鳴自然留意到她神情的變化,笑問:“司辰去買投壺了,你要不要往裏走走看?”

還沒等她答應,他便自顧地往裏推門,向她展示:“買下來之後未有長住的打算,所以只添了些簡單的家具,見笑。”

回想起方才那個莫名的理由,明姝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道:“不必勞煩,讓司辰回來吧。”

想也知道這是客氣話,蕭以鳴擺擺手:“出來時只帶了司辰,如今要他回來,也沒人傳話給他。”

“無妨,市集只隔了兩條街,他很快會回來。”

正說時,門已推開,明姝的視線當即被吸引。

屋內果然只放着三兩座椅,十分空曠。桌椅上覆着一層薄灰,顯然有些日子沒有打理。

“晚些時候,還得再請人過來。”

蕭以鳴自顧自地說了一句,轉而又對明姝道:“明姑娘仔細腳下,別弄髒了鞋。”

簡單的一句話,莫名讓人覺得有些暖意。明姝心底有些詫異,他居然能說出關心的話來。

屋子一覽無餘,又無甚陳設,所以他們沒看多久便重新退了出來,兩個人一道站在廊下等候。

前幾日下了雨,屋檐下還滴着水。從屋檐看去,薄雲輕輕地飄在空中,游離無依。

空氣再度寂靜下來,蕭以鳴瞥向身旁的少女,再度開口:“明姑娘覺得這處院子怎樣?”

明姝不解地看向他。

“買下來卻沒空住過來,也不知道買的值不值。”

明姝想了想,回答道:“此處院落距離市集街道都不遠,但又偏僻安靜,适宜居住。按照附近的地價,這樣的二進三開間的院落,一百兩為宜。若是急着脫手,再壓到七八十兩,也是可以的。”

她信手拈來地開口,卻發現對方直直地望着她。明姝感到莫名其妙:“怎麽……殿下買貴了?”

“沒有。”蕭以鳴如獲至寶一般壓不住笑意,“司辰幫我買的,八十兩。”

以前從不見她還有這樣算賬的才能,只是有些意外。

正說時,司辰領着人将投壺和箭矢抱來。

看着院子裏的人忙忙碌碌,明姝忽然有些後悔:“我也沒那麽想玩投壺……但是回宮晚了,恐怕罰得更重。”

蕭以鳴從司辰手中接過箭矢,毫不在意道:“反正橫豎都要挨罰,受罰之前先玩得盡興,不好嗎?”

明姝:“……”

這還是她印象中的那個人嗎?

少年噙着笑意,将箭矢塞到她的手中,甚至催促般地晃了晃:“你先。”

明姝回過神來,眯着眼睛瞄準,稍一用力,箭矢脫手而出。只聽清脆一聲響,箭頭擦過壺耳。

少女當即擰起眉,如臨大敵一般,從司辰手中奪過一只箭,還不等她重新投擲,只見一支箭從她手邊飛過,直直地鑽進筒子。

顯而易見,這只箭來自于身邊的少年。

方才說讓她先,見她不中就立即投進,這種行為豈止是挑釁,簡直是将她的臉面往地上踩。

明姝被激起了好勝心,立即将司辰手中的餘箭一并抱來,昂着頭往裏砸。

哐當!

這箭投進時還帶着巨大的聲響,可見箭主人投射時心中帶的怒火。

蕭以鳴适時地收手,在一旁靜靜地看。

長箭精準地砸進壺中,因為力道而彈起,又依然穩穩地呆在壺中,這樣精妙的準度,一如初見時那般令人驚嘆。

無人知道,一個深閨女兒是如何将投壺這樣的技術練得如此精準。

十發十中。

少女拍了拍手上的灰,擡起下巴,得意地望着他。這樣的神情,一如當時宴席上她面對那些貴女。

那時他就知道,像這樣的姑娘,絕不可能是京中的深宅大院能養出來的。

眼見面前的人許久沒有動靜,明姝終于感覺到有些奇怪:“……殿下?”

蕭以鳴迅速地回過神來:“沒想到明姑娘如此厲害。”

少年揚起唇角,好像有些不服。蕭以鳴擡手指了指又窄又小的壺耳:“投中壺心沒甚難度可言,只是不知道姑娘投壺耳還有沒有這樣的準度?”

明姝朝司辰揚了揚手:“取箭來。”

“稍等。”蕭以鳴道,“我同姑娘打個賭。”

明姝問:“什麽賭?”

“我賭姑娘能投中。”蕭以鳴一笑,“倘若能十能中五,便算我贏,姑娘需答應我一件事。”

賭她贏,這算什麽賭注?

若她投中,還得算他贏,若她投不中,那豈不是顯得她有點無能?

好狡猾的賭注。

明姝心中暗暗将他罵了一遍,忽然她想到了什麽,粲然一笑道:“若是輸了,殿下得答應我一件事?”

蕭以鳴點頭:“自然。”

既然說好,明姝便二話不說開始投。壺耳的确比壺心要難,起初兩支箭都沒有中,好在明姝曾經為了能出門玩苦練了好一陣,找回手感之後便沒再失手。

“十有中七。”蕭以鳴報出結果。

“算殿下輸了。”明姝自信地道,“殿下說我只能中五支箭,我卻中了七支箭,自然是我贏。”

好一個偷換概念,明明他想說的是賭她能投中五支箭以上。

不過事已至此,輸贏不再重要。經此一賭,少女往日明媚的笑容再度浮現,蕭以鳴眼睫顫了顫,欣然應道:“好,算明姑娘贏了,需要我做什麽事?”

明姝在腦海中回想,一時之間,沒有想到答案。

她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時辰已不算早,她還要侍奉太後喝藥。

“殿下今日帶我出宮,便先抵了這件事吧。”

只一眼,少女身上豔麗的色彩便歸于平淡:“我們回去吧。”

想來慈寧宮這麽久沒見到她,應該已經查到她出宮一事。回宮之後,要面對的還不知道是什麽。

蕭以鳴知道她的憂慮,寬慰道:“皇祖母那邊,我也會想辦法。”

回到宮中,時已過午。

馬車停在慈寧宮外,蕭以鳴與明姝一道入內,老老實實地跪在寝殿外認錯。

來往的嬷嬷同樣板着臉,即便什麽話也沒說,明姝也知道太後恐怕真動了氣。

最終,還是桂月嬷嬷走上前來。

“五皇子不識大體,縱容他人私自出宮,罰閉門思過五日,思過期間,無需再上朝。”

聞言,明姝心中一跳。

這樣的警告,無異于在說,倘若蕭以鳴再像今日這般,太後可以将他身上的官職撤去。

兩個人之所以能談條件,便是基于他能通過她從太後這裏得到好處,倘若太後真的這樣罰下去,他所做的一切豈不是功虧一篑?

“五殿下,先回吧。”

少年沒有動,試圖辯解道:“皇祖母切勿動怒,兒臣只是一時起了玩心,才帶着未來的皇子妃出宮去玩,望皇祖母念及兒臣是初犯,饒過兒臣和明姝。”

“殿下和明姑娘去了哪裏,太後娘娘一清二楚。”桂月嬷嬷嘆聲道,“殿下先回去吧,太後有話單獨對明姑娘說。”

明姝怕他不走會繼續受到牽連,連忙給少年使了個眼色,蕭以鳴只得無奈告退。

待身旁的少年離開,桂月嬷嬷先前的和藹一掃而空,冷聲道:“太後娘娘有令,罰明姑娘在秋月堂閉門思過三日,任何人不得靠近。”

話音剛落,便有宮人一左一右地走上前,躬身等候。

秋月堂是慈寧宮一處極為偏僻的屋子,因窗向朝北,屋內昏暗,因而一直空置着,無人居住。

明姝被人送到秋月堂內,聽到外面落了鎖。

不太意外,畢竟前世今生兩輩子,禁足這事也不止歷經一回。

屋內空空,比蕭以鳴那無人居住的屋子還要簡陋,地面上露出方塊一般的灰痕,想來是這裏先前放着什麽東西,如今被人搬走了。

沒有坐處,處處是灰,要想休息,只能站在中間,或者狼狽地靠在角落。

一個養尊處優,事事被人侍奉的官家小姐,如何能受得了這個?

太後的目的昭然若揭。

明姝閉上眼睛,所回想到的,卻不是太後冷淡的臉,而是投壺時,少年那抹壓制不住的笑容。

不想連累他。

明姝如此想着,卻也不想低頭。她四下裏望了望,試圖尋找一處幹淨的地方。

未果,只好再袖子裏摸帕子。

起先,她摸到一塊奇怪的布料,抽出來,竟然是一方墨色的錦帕。這不是她的。

明姝回想起來,在馬車上時,少年曾經将這方帕子遞給她。

那時她也不記得自己接沒接。

明姝拿起帕子,想用來擦牆角,到底還是收進袖中,摸出一塊随身攜帶的帕子。

這回再沒怎麽猶豫,将一張白淨的帕子擦到烏黑,她丢到一旁。

這樣的事,才剛剛開始。

所謂不許宮人靠近,除了不許人過來伺候,也同樣不許人過來送飯。回宮的時候匆匆忙忙,她甚至沒有想到應該先在宮外用午膳。

不多時,明姝很快感覺到腹中疼痛,四肢開始綿軟,她靠着牆面支撐身體,目光盯着門外。

并不期待着誰會送吃食過來,她只是想到了母親。不知道,母親也曾經在這裏被關禁閉思過嗎?

過了一陣,明姝不再能感到腹中饑餓,只是感覺視線逐漸變得更加黯淡,或許是天黑了。

漫漫長夜,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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