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破冰 他竟然有點可愛

第77章 破冰 他竟然有點可愛。

視野裏猛然出現一道白光, 猶如被人劃開一道口子，明姝不得已眯起眼睛，揉了揉。

“明姑娘竟然就這麽睡着了, 可真是不講究。”

身旁傳來宮女的叫喊聲, 明姝并未理會, 只是下意識地看向身旁。

那裏空空如也，連一點塵埃都沒掉，昨夜的人影仿佛是一個夢境。

但她還記得舌尖甜甜的味道, 似乎是桂花蜜。

“明姑娘？”

宮女好半晌沒得到回應，手中的木棍重重地敲了敲門框, 飛出一片灰塵。

明姝向門外望去。

那宮女瞧着面生，後背的光線将她的身影透出來，臉頰沉在陰影中，顯得有些面目可憎。

她的身邊帶着一個端着木盤的小宮女, 看起來比小言年紀還小。

“沒想到才一日功夫，明姑娘就變成了啞巴。”年長的宮女朝小宮女努努下巴, 後者原本要上前，聽見她咳了一聲, 只好将木盤放在地上。

盤子裏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幹饅頭, 圓圓的, 看起來有些可笑。

“明姑娘在看什麽？”老宮女留意到她的目光，故意拉長聲調, “沒見過？明姑娘這樣養尊處優的小姐自然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說罷，老宮女直起腰板, 拿起腔調，慢條斯理道：“奉太後娘娘之命，明姑娘這幾日的飲食由後廚宮人自行安排。今早的吃食, 只剩下這些，明姑娘将就着些。”

明姝掃了一眼木盤，雲淡風輕道：“看在你在宮中伺候了好些年頭的份上，我便好心告訴你，婚約尚在，我不會一直待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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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實在落魄，連鬓發上的發絲都垂落下來。

但她依然氣定神閑，語氣游刃有餘：“你猜，待我出去之後，會不會記得這幾日落井下石之人，會不會突發奇想，将欺負過我的婢子拖出去打幾板子洩憤？”

“你……！”

老宮女沒想到傳聞裏溫婉可人的明姑娘竟然如此伶牙俐齒，一時竟沒找出來詞語反駁，一旁的小宮女瑟縮道：“奴、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她立即跪下來，将面前的木盤送到明姝的跟前，抖着嗓音道：“明姑娘恕罪，奴婢不想為難明姑娘，都是姑姑讓奴婢過來的。”

“沒用的……！”

老宮女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少女卻已然拾起木盤之中的幹饅頭，仔細地嚼了起來。

一日不曾進食，少女的臉色看上去有點黯淡，可她吃起東西時依然不緊不慢，像是刻在骨子裏的從容。

白饅頭幹癟，是刻意放了幾個時辰的，又硬又沒味道，可是少女依然細細地啃着，好像在吃一樣美味的糕點。

小宮女看得有些呆，直到少女吃完糕點，想抽帕子卻找不到而蹙起眉，她愣愣地将自己的帕子遞上去。

修長透紅的指尖勾着帕子的一角，這就是養在宮中的女子嗎？小宮女看呆了眼。

“多謝。”明姝并不避諱她的目光，“帕子髒了，不便還你，可否告知我你的名諱？等我出去，還你個新的。”

小宮女低頭瞥向空空的木盤，突然一陣心虛，身旁一陣呵斥将她驚醒。

“死丫頭！送完了東西就趕快走，別在這兒礙眼。”

小宮女躲閃着目光，飛快地收拾東西起身。臨走前，老宮女還停頓片刻，看了明姝一眼。

待她們走後，明姝才理了理垂下來的發絲。

約莫已經午時了，光線從窗縫之中漏出，塵埃也有了形狀。

飛舞的塵埃中，少女好像窺見了前世的某個時刻。

猶如星點的桂花挂滿枝頭，風吹香動，花落如雨。女人孤身伫立，釵髻壓得人擡不起頭來。

她擡起頭，一支金釵從發間溜下，碎成數瓣。

梓鳶可惜，這支發釵再不能修好。可她難忘擡頭那一瞬間，被染成金色的浩瀚直達心底。

她看見了天空的第三種顏色。

“明姑娘……”

陌生的低喊傳入耳中，明姝驚醒，這才發覺，方才那一場竟然是夢。

壓低的聲音從門縫之中傳出，明姝認出，這是上午來送過午膳的小宮女。

隔着緊閉的門扉，明姝應了一聲。

“是誰？”

“……我是先前給明姑娘送吃食的宮女，小葉子。”她用力地推門，門框立即發出吱呀的聲響，露出手指寬的縫隙。

“姑姑不讓奴婢們送水，但是人不喝水怎麽行。”小葉子擔憂道，“我特地取了些清水來，明姑娘喝吧。”

一根手指寬的竹管從門縫中遞來，上面還沾着些許水珠。明姝不知道她從哪裏弄來的這麽細小的竹管，一時失笑：“多謝你的好意。”

“不用給我送，若是叫嬷嬷知道了，恐怕你要挨打。”明姝搖了搖頭，“我不渴。”

“可是……”

明姝擡起眼皮，并未看她，只道：“你的好我記在心裏，待我過些日子出去，再來感謝你。”

猶豫間，門外的人又将竹筒收了回去。門縫再次合上，外面的日光也逐漸偏離。

“明姑娘，今日嬷嬷不會再送吃食過來了。”

那一塊白饅頭，是她今日唯一的食物。

“我知道了。”明姝平靜地回答，“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

門外的人離開了。

明姝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感覺到身旁多了一個人。再睜眼時，眼前漆黑一片。

“殿下？”

黑暗中，熟悉的嗓音應了一聲：“嗯。”

只這一聲，再無回音。

像是行旅之人疲累之後尋到落腳之處，在這裏短暫地休息。

明姝驚訝于他的熟練，詫異地投去目光，只聽幾聲刮擦的聲音，對方扭開了水壺，遞到了她的面前。

即便看不見，她也能聽見晃動的水聲。

明姝沒再客氣，擡手接過。

清甜的味道在口中回環，可以确認，水中的确攙了桂花蜜。

昨夜和今夜都不是幻覺。

兩個人肩并肩坐着，誰也沒有開口。如此幹坐着，明姝總覺得有些奇怪。

“今日有人給我送吃食過來。”明姝猶豫道，“所以，殿下不用再漏夜前來。”

蕭以鳴沒有說話，因為自知理虧。

想了半天，他才開口：“明日再來一回，我便不會來了。”

少年的語氣風輕雲淡，好似臨走之前的告別，明姝沉思片刻，忍不住駁道：“太後娘娘也就罰我三日，再過一夜，我就回去了。”

一聲輕笑混在她的尾音裏，明姝兀自嘆了口氣：“太後娘娘罰我三日，卻罰了你五日。”

五日的禁足與三日的緊閉壓根不能相提并論。

如今蕭以鳴已是唯一還在宮中的皇子，又在朝中任了官職，再怎麽罰，也需顧及顏面，不會罰得那麽重。

她居然在擔心他。

蕭以鳴心底像是得了蜜糖似的，竟然生出勇氣打趣她：“既然如此，不如你來探望我。”

明姝：“……”

少女聽出他語氣中的戲谑，抱起手臂，臉頰扭到一旁：“我要休息了，殿下請自便。”

這賭氣似的一句話，蕭以鳴卻覺得十分可愛。他并不同她争辯，聲音也軟了下來：“睡吧。”

少年擺好姿勢，準備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安靜不動。原本屬于男子的氣息逐漸放輕，明姝閉目半晌，又懷疑地瞥向身旁。

“殿下……還在嗎？”

身旁的人輕輕地應了一聲，聲音不大，但莫名地讓人安心。

明姝松了口氣，安心地靠在身後的牆上，合上眼睛。

一夜過去。

日光亮起，屋中的影子逐漸顯現。明姝擡起眼皮，下意識地看向身旁。

照例，沒有任何痕跡。他來去匆匆，像一片雲一樣。

明姝的視線在屋內轉了轉，忽然好奇他是從哪裏進來的。

視線轉到窗邊，答案自然浮現。她走上前，挪動窗框，能聽到輕微的聲響。

窗外有青松遮蔽，再挨着的是一道院牆。慈寧宮與他的小院落不算近，這麽趕來，夜裏還要避開侍衛，實在不易。

明姝心中感慨，這一世的蕭以鳴，的确不一樣。

心生感慨間，門外已傳來些許動靜，有人在開鎖。明姝往回走了幾步，正巧與上前的宮人打了個照面。

來的人并不是昨日的那兩位宮女，卻也是新面孔，也是一大一小。

年紀稍長的那位一雙吊梢眼，眼睛眯起來似乎帶着溫和的笑意。

“明姑娘看着氣色不錯。”

老宮女先行開口，擺擺手，便讓小宮女将飯食呈上。

今日的飯食較之昨日更豐盛一些，有青菜和米飯。不過明姝動了筷子才發現，是涼的。

心中不算太驚訝，只是草草地吃過了還帶夾生的米飯。一旁的老宮女一直端着笑意，問道：“怎麽了明姑娘，是不合胃口嗎？”

明姝平淡地拿帕子擦了擦手指，并不回答她的話。

老宮女也并未多說，帶着小宮女一道離開。

一日過去，入了夜，明姝一直沒有睡着，直到窗子突然生出動靜，她看到一個身影跳了進來。

蕭以鳴見她站在屋中，有些詫異地睜大眼睛，終于從身形上将她确認。

“今日怎麽不見你靠牆小憩？”

“我睡不着。”明姝直白道。

少女走近窗子，清澈的月華從縫隙之中漏出，将她織錦的衣裳照出流動的光華。

“昨日來了兩位宮女，送飯時沒什麽好臉色。我威脅了她們，今日便換了兩個人。”

“領頭的那位嬷嬷明明一直帶着笑容，說得體面的話，但我卻十分不喜歡，甚至還希望昨日那位語氣不好的宮女來給我送飯。”

明姝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說什麽。只是好幾日不曾說話，困在這四方的天地裏，碰到一個熟人之後便想上趕着将內心積攢的想法傾訴出去。

“……我好像說得太多了？”

見對方遲遲沒有回答，明姝立即生出懊悔。她怎麽能忘了，蕭以鳴一直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怎麽能指望能有什麽回應。

身旁出現了一道巨大的影子，遮去了半扇窗子好不容易透出的月光，但也正是如此，明姝擡起頭，望見了少年臉龐的輪廓。

“不多。”

蕭以鳴思來想去，也只能答出這兩個字。

少年推開窗子，一縷清風透了進來，帶着夜色的涼意。

微風拂面，明姝想了想，也不必去為難他。

盼着一個寡言的人有所回應，與盼着啞巴講話有何區別？

明姝撐着窗框，轉而看向窗外的輕松，這裏看不見月亮，但入目皆是明亮，可見今日是一輪圓月。

“我也不喜歡。”

“……什麽？”

神色怔忪間，耳旁傳來一聲低語，明姝沒聽清，他便又重複了一遍，聲音有些鄭重。

“我也不喜歡道貌岸然之人。”

明姝終于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原來是在回應許久之前她的那番牢騷。

她立即笑出聲來，沒想到他還有反應這麽慢的一面。

笑過之後，她立即收斂笑容，歉聲道：“殿下，恕罪。”

少年的臉頰早在這一刻之前已經紅了，先前回應她的那句話已是絞盡腦汁。

書上寫如何做聖賢之士，卻沒教人怎麽回應心儀之人的調侃。

他下意識地板起臉來，試圖維護自己的形象。但聽不見她的笑聲，他反而覺得心空了一拍。

“想笑你便笑吧。”

留下這句話，少年別過臉去，不再言語。

他的身材本身較之尋常侍衛更高，這些日子養出了些肉來，使之看起來愈加健壯，可是這樣的人說出這麽自暴自棄的話，莫名地有些可愛。

可愛？明姝忽然意識到自己居然想到這個詞彙，心底的一根弦突然繃直。

*

緊閉最後一日，門緩緩打開，桂月嬷嬷的身影緩緩顯露出來。她板着臉，一副要教導的做派。

“嬷嬷。”明姝向她問好。

“這些日子，明姑娘吃苦了。”桂月嬷嬷雖是在說關心的話，可語氣卻十分冷硬，帶着勸誡的意味，“太後宅心仁厚，并未降下大罪，只是稍加懲戒，希望明姑娘知道，私自出宮到底會造成怎樣嚴重的後果。”

明姝毫不猶豫地道：“明姝已經知道錯了。”

像是沒有料想到她認錯竟然如此之快，桂月嬷嬷的語調卡了一瞬，而後才道：“……知道就好。”

“知道就去向太後娘娘認錯吧，娘娘心疼你，這幾日還問起。”

教訓完，桂月嬷嬷終于放松了些語氣，朝後拂了拂手，便有人将明姝迎了出來。

“瞧瞧，這頭發都亂成這樣……先去沐浴，等幹淨了再去拜見太後。”

帶着明晃晃地打量和貶低，都是教導的一環。明姝并未因為她的話而心生氣餒，依然順從道：“是。”

回到自己的寝屋，小言已等在那裏，一見到她便立即迎上來，兩只眼睛含着淚水。

“四小姐……四小姐這幾日吃苦了。”

明姝搖搖頭，随她一起坐在鏡前。

幾日不曾梳洗，她要先将散亂的發髻整理好。鏡中的人依然有着姣好的輪廓，可是三分皮相，她的臉色有些枯黃，她自己也有點看不下去了。

好在這幾日見人的時候，都是在夜裏。

小言拿着金篦子為她梳理頭發，明姝卻忽然想起什麽：“你去幫我尋一位叫小葉子的宮女，打聽看看她在哪裏當差，再替我送一袋金葉子去。”

小言立即應下，自不多言。

面前太後之前，需要滌除自身污穢，沐浴焚香，等宮人查驗無誤之後方可觐見。

因而這兩日，明姝還沒有資格到太後面前認錯。

回想起先前蕭以鳴的話，明姝選擇先去小院落裏拜訪。

院落之外，有些許宮人在門口候着，一見着她，各個露出詫異的面容。

好在院落不大，司辰一下就留意到了這邊的動靜，連忙向她迎過來。

“問明姑娘安。”司辰語氣有些急促，“奉太後之命，殿下還在禁足之中，不便見姑娘。”

那他還說讓她來探望？

明姝無奈：“那你替我轉達一聲，就說我來過了。”

司辰立即應聲。

沒見到人，明姝預想着打道回府。回身時，她又瞧了一下身後的院子。

即便如今身份已今非昔比，他卻依然安住在如此狹小的院中，可見，他其實并非追逐名利之人。

那麽，他所盼望的是什麽呢？

在少女看不到的地方，司辰飛快地沖向書房，興奮地敲着書房的門。

明姑娘主動來看自家殿下，這是什麽天大的好事！

書房之中不知是砸碎了什麽，弄出了些許動靜，司辰冷靜下來，試探地問道：“殿下？”

過了一會兒，書房之中終于出現了沉重的腳步聲。

門突然打開，殿下的神色似乎有些沉郁，漆黑的眼瞳看起來深不見底。

“何事？”這嗓音聽着也有點沙啞。

“……明姑娘方才來看殿下。”司辰的語氣也涼了大半，改問道，“殿下莫不是着了風寒，要不要請太醫來看看？”

“不必。”

門“啪”的一聲合上了。

司辰有些納悶，站在門外，好半晌沒有挪開步伐。

門內的聲音再聽不到了。

書房之中，有人頹然坐在靠椅上，兩個人一站一坐，照鏡子似的面對面。

只是，兩個人的面色看起來都不怎麽好。

一個面色冷漠，一個橫眉冷對。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麽邪術，但是這樣下去，你必然荒廢國事，留下一堆爛攤子無人收拾。”

奇怪的是，面容年長的那位竟然發出了更加年輕的聲音，而面容年輕的反而露出些許兇相來。

少年蕭以鳴看着自己的身軀，憤然道：“你這麽做，有何意義。”

“意義？”蕭以鳴冷聲道，“我就是你，我自然能做得這些事。”

他輕巧地一笑，最知道怎樣才能戳中自己心事。

“弱者生來就該被欺淩，這一點，你不是很明了嗎？”

少年望向桌面上的銅爐，裏面的青煙徐徐而上。

他再不言語，反手一揮，将龍首銅爐摔到地上。

青煙如灰塵一般漫天飛舞，少年自己也在青煙之中嗆了喉，不得已劇烈地咳嗽起來。

視線明朗之時，他望向自己的手背，這裏依然光潔，沒有刀槍的傷痕。

這是他自己的軀體。

他很知道自己是什麽性子，也清楚地了解眼下他所有的如常都不過是在耐心地克制自己的行為。

否則，他會像方才那個瘋子一樣，不惜代價達到目的。

難怪他會被讨厭，少年暗自嘲諷。

嘲諷過後，他又一陣後怕。

幸好，還是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