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鏡真 “明姑娘,向前走吧

第83章 鏡真 “明姑娘,向前走吧。”

鐘聲敲響時, 山林還籠罩在一層灰紫的昏暗中。

院中的鳥雀叽叽喳喳,在自己的領地中暢懷交談。而作為外來客,明姝卻很早沒有這樣早起過。

明姝走進院子, 在井中取了水簡單地将自己打理了一遍。

這副身軀年輕得有些陌生, 發絲垂順, 一兩年不曾打理依舊柔軟幹淨。

她心血來潮地摸上自己的脈搏,什麽也沒摸到。

明姝吓了一跳,指尖在手腕處按壓, 終于感覺到了平穩而微弱的跳動。

非死非生之軀。

她想到海生的話,依然覺得訝異。種種異像在她身上彙聚, 明姝不由得有些心慌。

那位鏡真師父,應該回來了吧?

明姝在院子裏尋了幾根樹枝,打磨幾下制成簪子,将垂落腰間的長發盤起。

梳理好後, 推開院門。不遠處有僧人在掃落葉,沙沙的聲音回響。

晨風撩人衣袍, 吹動落葉。執帚的僧人似有所感,擡起頭來, 與明姝的目光相接。

雙方遙遙地致意。

在明姝別過頭去看山間的晨霧時, 兩個僧人悄悄私語, 等她再回過神來時,他們已經不見了。

日頭漸出東山, 金光在綠葉間閃爍,萬物一片光輝。這樣的靜谧讓人覺得安寧又特別, 好像這一方寺院獨屬于另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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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思片刻,明姝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

海生和海山走在前面,身後跟着一位青衣僧人。

青衣僧人約莫二十幾歲, 走路時垂着眸子,身上有一種寧靜的淡漠。

“明姑娘。”海生朝明姝打招呼,“這位就是鏡真師叔。”

鏡真擡起眸子時,明姝好像看見他眼睛裏泛出的金光,而只是一瞬,他又低下頭去。

海生見狀,忙道:“那我與海山先走了,師叔有需要,盡管叫我們。”

兩個小僧一前一後很快地退出視線。

好一會兒,天地間只剩下風吹草動的聲響。

鏡真走上前,明姝正以為他要說什麽,只見他又走到明姝的身後。

“貧僧,見過姑娘。”

雖然感覺有點奇怪,但明姝還是轉過身來,同樣一禮:“鏡真法師。”

鏡真身形微僵,說話的語氣有些不自然:“我與姑娘,曾經見過。”

明姝微微怔了怔,在腦海中思索。

太後駕崩時,有不少僧人入宮。回想起海生曾說鏡真能夠出入異世,反倒真有可能在那時見過面。

明姝瞪大了眼睛。

“您知道些什麽?”

鏡真法師起先沒有回答她,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一個很輕的聲音。

“那日暴雨,多謝姑娘,搭救。”

“貧僧……不善言辭,還望姑娘,見諒。”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好似很久不曾與人交談,嗓音中透出些許幹澀。明姝最初醒來時,聲音也是這樣。

明姝站在他的身後,默默地望着,腦海中飛快地旋轉。

兩輩子幾十年的時光,雨夜不計其數,她實在有些難以回想起來,到底是哪個下雨日。

“鏡真法師——”

“請,不要這樣,喚。”渡真法師語氣僵硬,“鏡真。”

他重申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而明姝也會意,立即應道:“鏡真師父。”

她征詢他的意見:“這樣可以嗎?”

鏡真遲疑地點頭。

他似乎在組織語言,明姝沉默地不去打擾他,過了一會兒,鏡真終于再次開口:“你的事,我知道。”

“貧僧,穿行異世,雨夜之日,承蒙搭救。”渡真每說四個字,都要停頓一會兒,“兩年前,山溪之間,見到姑娘,帶回寺中。”

明姝微怔,不解地問道:“何謂異世?”

“世界之謂,世為過去、現在、未來,界為東、南、西、北。”

談及佛語,他變得侃侃而談,而一旦要解釋,鏡真的話又再次斷續。

“穿越時間、空間,即為,穿行異世。”鏡真道,“姑娘,跨越兩世。”

明姝當即回想起小言、司辰,回想起晚年在她身邊的那些人。想起曾經朝夕陪在她身邊的梓鳶和梓歸,盡管後來她選擇與她們形同陌路。

一時之間,明姝疑惑道:“那麽我所經歷的兩世,哪一世才是真實的?”

鏡真道:“皆是。”

明姝怔了怔。

片刻之後,她很快接受了這樣的事實。眼下她身上發生的蹊跷事不少,再多一件也不多。

“那,我還能回去嗎?”

話說出口,明姝便知道答案。

“在那邊,我已度過一生,應該回不去了吧。”

她不為難渡真法師,自己回答出來。

渡真點點頭。

清風徐徐地拂過臉頰,明姝垂下眼眸,眼睛裏閃過一絲茫然。

她在回想這個世界的時間節點,最後的畫面,應當是從山崖墜落。

腦海中的畫面已經模糊,只記得些許前因後果。她被六皇子劫持,逃亡的路上,馬車翻下山崖。

疼痛和心悸好像還能回想起來,但也被時間沖淡。

女子的眼神一瞬間黯淡,問:“渡真師父是在鶴陰山下找到我的嗎?”

明姝夢見過墜下山崖之後的事,這個世界的蕭以鳴曾出動大軍尋找她的屍身,但沒有找到。

想來,是渡真師父提前一步發現了她。

鏡真望着遠處,既未肯定,也未否定。

鶴陰山在京城北郊,距此或許也有數十裏。明姝猜想,恐怕鏡真也不知道到底在哪裏将她救回。

“總之,多謝渡真師父。”

明姝真心實意地道謝,并屈身朝他行了一禮。

“你,命數未盡。”渡真突兀地道。

他的視線落在遠方,一串橙紫的濃雲将方升起的太陽遮蔽。

只是瞬間,明姝好像明白了什麽。

“京城裏是發生什麽事了?”

鏡真搖搖頭,實話實說道:“貧僧不知。”

他永遠在異世行走,對其他事一概不知。

明姝了然地點點頭,再度道謝:“多謝鏡真師父。”

鏡真聽到這裏,這才回轉過身來,眼神中帶着些詫異,蹙起的眉峰裏藏了些欲言又止。

但他不善言辭,最終只是壓了一下唇,向明姝屈了個身,便轉身離去。

明姝微微錯愕,大約沒想到談話這麽快結束。

高僧都是這般神秘莫測的嗎?

明姝回來起來,她曾經也見過一位十分沉默寡言的小僧人,雨夜山路濕滑,原本想讓他留宿,沒想到第二日天還沒亮他便走了。

“……”

明姝眯起眼睛,忽然間,腦海中閃過一個模糊的身影。

她瞪圓了眼睛,檀口微張。

她印象裏的讓小僧人留宿,和他口中所說的雨夜留宿,不會是同一件事吧?

鏡真法師腳程很快,不一會兒便只剩下一截背影。

明姝還想追上去問個分明,卻見海生和海山正在寺院旁等她。

“師叔跟你說了什麽,有什麽我們可以解答的?”海生很熱切地詢問。

海山了海生一眼,覺得窺探別人的私事有些失禮。

他雙手合十做了個禮,對明姝恭敬道:“師叔不喜與人交談,所以我們不敢打擾。臨走之前,師叔應該将要說的說盡了,明姑娘有什麽不明白的,盡可以問小僧。”

明姝嘆了口氣,終于放棄了追上渡真的想法。

她将腦海中的思緒理了理,望向海山,想說什麽,又收回目光。

“我确實有些話,想問問渡真師父。”

海山眸光微動,片刻之間,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很快地斂去眸中的思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平靜地道:“師父在課室打坐,請明姑娘随小僧來。”

邁進寺院,便能聞到獨特的檀香。距離課室還有一段距離,明姝便能聽見一陣陣敲響缽盂的聲音。

課室門扉大開,能看見裏面跪坐着一排排早課的僧人。

海山神色肅然,請明姝在外稍等片刻,而後進去将渡真法師請了出來。

離開課室之後,渡真法師臉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濃密的眉擠在一起,看上去十分親和。

“你見過我那師弟了?”

明姝點頭。

“姑娘還想知道些什麽?”

他的直白和開門見山讓人驚訝,不過明姝很快想明白,要收容她這個來歷不明的姑娘,必然要做些準備。

“法師是不是認得我?”明姝道,“我想了解更多我的事。”

渡真法師神秘一笑:“姑娘心中已有答案。”

不知為何,自從與鏡真說完話之後,感覺渡真法師說的話也愈發模糊。

明姝幽幽一嘆:“我似乎應該下山。”

渡真沒再說話,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她。

明姝又問:“我何時下山比較合适?”

這回,渡真法師給出了一個明确的答案:“任何時候。”

“能請寺中的小師父為我帶路嗎?”

渡真法師看向海山。

海山雙手合十,屈身對明姝道:“只要明姑娘準備好了,随時可以下山。”

明姝拂了拂蒼白的衣袖。她如今身無長物,也沒什麽牽挂。

她從海生口中聽到一些京城的事,隐約覺得這些事與她有關。既然如此,她最好下山去看一眼。

明姝望了一眼萬裏無雲的天色,定了定心神:“沒什麽可準備的,就現在吧。”

海山望向渡真法師,後者只是朝他點點頭。

在渡真法師的安排下,最終由海山一人将明姝送出山。

山路曲折婉轉,走出寺院後沒過多久,明姝回過頭,連寺院的一角也看不到。

她心中有了猜測,問道:“海山小師父,我這一去,便再無法回來了,是嗎?”

海山回答:“是。”

草葉簌簌地揮動枝葉,下山的路被遮掩,似乎永遠都不會再對她開放。

明姝與海山一前一後走在山間,兩個人都十分靜默。

她的思緒将這兩日的經歷颠來倒去回憶一遍,忽然想起什麽,問海山:“小師父是不是也認得我?”

“……”海山回答,“是。”

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解釋道:“起先不确定,後來姑娘提及自己姓明,小僧便有了判斷。”

“小僧入寺之前,曾見過姑娘的畫像。”

明姝驚訝地望向他:“什麽時候。”

“京城裏,無人不知。”

海山語氣平靜中帶着一絲嘲弄,很快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又雙手合十,停下腳步對着手掌喃喃幾句。

做完這些,他再次恢複了之前那副寧靜安然的姿态,開口道:“入寺之前,貧僧已明志,世俗之事皆與貧僧無關,所以,貧僧不能再回答明姑娘的問題了。”

明姝無奈道:“好吧。”

這山外之事猶如一個禁忌,一個兩個都不願意提及。

明姝在心底算了算時間,倘若如今是瑞興四年,那麽,此時她已墜下山崖近有兩年了。

山外到底是什麽光景,她又會碰見什麽?明姝心中完全沒底。

沉默間,樹林和山路走到盡頭,平坦的道路展現在眼前,海山停下腳步,對明姝道:“恕貧僧不能遠送。”

明姝了然地點頭:“多謝海山師父。”

海山沉默片刻,卻未離去,而是從袖中掏出一串白玉石手串,質地清透,一看便是佳品。

明姝詫異地望着他。

“入寺之前的一些身外之物,原本要毀去,師父讓我留着,說不久之後有用。”海山道,“姑娘拿着吧,當作出山之後的盤纏。”

明姝猶豫了。

她下意識想拒絕,可如他所言,如今她兩袖空空,這樣出山恐怕寸步難行。

“姑娘拿着吧。”海山擡眼看她,目光中帶着些憐憫,“就近有處鎮子,姑娘最好買些衣裳和覆面之物,再找地方住下,否則恐怕會以流氓罪論處。”

她一身素衣,又是女子,若真是四處流浪,恐怕不久就會被抓進官府審問。

“……”明姝上前接過,“多謝師父提醒。”

白玉石手串上還留着些許溫度,明姝望着海山将要離開的背影,忍不住問道:“我所經歷的這些,都是真的嗎?”

海山停步回過身來,雙手合十朝她最後一禮:“凡有所相,皆是虛妄。”

“明姑娘,向前走吧。後會無期。”

海山說完最後一句話,身影便沒入林中,再也找不到青灰色的衣角。

明姝嘆息。

她将袖子撕下一片,将手串扯斷,在泥中滾過幾圈,才收進做好的袋子裏。

誠然,整串的白玉石手串恐怕有市無價,但是在小鎮子裏卻當不出什麽東西,還有可能因此被人盯上。

拆開之後,單只珠子沒那麽珍貴,上面又有些磕碰,要當出些在鎮中過夜地盤纏還是綽綽有餘。

明姝如此盤算着。

約莫走了半個時辰,她終于看到了村莊的影子。這裏是京郊,所以即便是小村落也不算太窮苦。

她很快打聽到鎮子上的當鋪,又在當鋪裏與老板扯了幾句“家傳”之類的話,終于打消了店主的疑慮,換到了足夠過半個月的盤纏。

她數了數銀子,打算去換身衣裳。沒想到剛出當鋪,便感覺後肩被人重重一敲,腦袋上被罩上麻布,視線頓然一黑。

明姝的心頓時沉到谷底。

“放開我!”她大喊道,“救命!”

回應她的是幾名男子更加粗暴的力道,他們迅速将她用麻繩裹緊,扔到了板車上。

無論她如何掙紮喊叫,都沒有任何作用。

在鋪子前當街綁人,甚至此處還是京畿之地,天子統禦之處……這也太荒謬了。

板車飛快地跑起來,明姝愈發感覺後背發涼,她試圖滾出板車,當即被人攔腰踹了一腳,痛得她幾乎要溢出眼淚。

“老實點!”

“輕點!”一旁有男人道,“踹傷了就賣不出好價錢了。”

“……是。”

他們笑嘻嘻地交談,語氣中帶着明顯的喜悅,“看到那張臉了嗎,跟畫上幾乎一模一樣,咱們開多少錢?二百兩?”

有人笑罵他見識短淺,幾個人又笑着商議,給她估價上千兩。

麻袋裏滿是熱氣,明姝卻感覺到身在冰窖。

在他們的交談裏,板車的速度絲毫沒有減慢,他們肆無忌憚地交談販賣之事,路人應該是有人的,但無人阻攔。

一時間,明姝也變得不知所措。

兩輩子加起來都不曾碰到過這種棘手的事。

板車停下,明姝被人拎起,一路推搡向前。她看不見前路,不知被什麽東西絆住踉跄了一下,摔地上,又很快被人提起。

“這摔一下,要減幾十兩。”一個新的聲音頗為惋惜道。

男人與他們争辯:“又沒傷。你瞧瞧,這細皮嫩肉地,該加錢。”

明姝感覺到裙擺被人掀起,當即驚叫起來。

她感覺自己像是菜場上的豬肉,正被人随意挑選、估價。

身旁的男人們再度達成一致,要看看她的臉。

于是,麻袋被人摘下。

在一路的颠簸之中,她用樹枝做成的發簪早已折斷,青絲猶如潑墨一般散落開來。

身邊的男人們卻如同豺狼見了肥肉,兩眼放光。

“美啊……”他們誇贊道。

明姝從未感覺到如此惡心。

打量完她,他們頗為滿意。又閑聊起之前經手的那些女子,從眉目、神态、身材與她相比較,誇贊她,也由此估價。

同時又有些惋惜,這樣的肥肉只能看,不能吃。

明姝已經冷靜下來,從他們的污言穢語中分析出現狀。

有人在搜集像她這樣樣貌的女子,由此甚至形成了産業,不少女子因此遭殃。

荒唐至極。

明姝在心底暗罵,內心思索脫身的辦法。倘若有機會入京城,說不定她能找到些昔日好友,借此找到這些腌臜事的源頭。

在她思索間,身邊的惡人們已經達成一致,要将她交給什麽管家查驗。

他們将她反捆綁進柴房的柱子裏,防止她逃脫。

衆人退去,柴房安靜,明姝立即感覺到身上的酸痛和疲憊,也不知道這具非死非生之軀到底會不會死。

好在她不覺得饑餓,打算就這麽倚靠着在柱子上小憩片刻。

沒想到離開回光寺不過半日,她便遭遇如此變故,早知如此,那珠子便該換一柄刀來。

明姝苦笑着,目光落在高處的鐵窗上。窗子漏下一點光亮,餘下布滿陰影,顯得十分可怖。

她的腳下還有些衣物碎片,不知是哪個無辜少女在此逢難。

明姝的心越來越沉重。

她恢複了些力氣,便努力掙紮起來。她的身體沒什麽力氣,但好在柔軟,讓她做出不同尋常的動作,讓身上的麻繩有所松動。

明姝一遍一遍地嘗試,直到鐵窗漏下黃昏,黑夜降臨,她依然沒有放棄。

但,窗外傳來了沉重的聲響,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變故。

夜晚好像變得異常冷,她聽見了男子慘叫的聲音。

明姝身形一僵,警惕地望着柴房門。

有火光從鐵窗漏下,顯然,有人正在逼近。聽着那聲音肅穆,恐怕來得不止一個。

鎖響,門被“嘭”的一聲踹開。

火把的光亮有些刺眼,明姝下意識地眯起眼睛。

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個青年男子的身影。

他身形高大,幾乎将外面的一切全都遮住。

有人舉着火把想要進來,被他低聲喝住:“滾出去。”

壓抑的氛圍裏,明姝屏住呼吸,感覺有人将她環繞。

她感覺到了一雙炙熱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掌,身上的束縛很快被解開,又很快被另一種禁锢替代。

男人死死地環抱住她,如此用力,讓明姝差點喘不過氣來。

“朕……終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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