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交牌 一個人的修羅場
第87章 交牌 一個人的修羅場。
晨起時一切如常, 太醫還過來請過一次脈。
就算是再診一次,依然會為沒有脈搏之症而感到稀奇。診完脈後,太醫故作鎮定, 其實額角的青筋早已暴露。
“娘娘平常注意休養, 平心靜氣。”
太醫仍不敢看她, 一面低着頭将軟帕收好,一面叮囑。
雙方都心知肚明,明姝也照例謝過, 起身相送。太醫戰戰兢兢,極力推脫。
到最後, 明姝借口與太醫多聊幾句,才将他送出院子。正好,她也想外出走走。
一院之外是蕭以鳴的住處,那邊似乎十分熱鬧, 有許多侍衛把守,興許是要見什麽貴客。
只駐足了片刻, 明姝便見到馬公公滿頭是汗地跑了幾個來回。
馬公公先是跟着先帝,後又跟着蕭以鳴, 能叫他如此焦頭爛額的事, 明姝到有些好奇。
正巧等到馬公公擡眼, 明姝本欲開口,只見馬公公立即閃躲地掉頭, 後又不知想到什麽,折返到明姝面前, 對明姝道:“委屈娘娘這幾日先不要離府。”
明姝問:“外頭是什麽人?”
馬公公頓了又頓,才道:“是睿陽侯府來人了。”
睿陽侯府。她記得好些年前,睿陽侯曾與蕭以鳴一道出征西平, 收複失地。戰訊傳至吳澤,人們歡唱了好幾日。
是以,明姝對他的印象還不錯。
“他來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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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公公面色為難,直道:“侯爺求見陛下,可陛下昨夜受了寒,今早才歇下。”
“陛下還好嗎。”明姝才知道蕭以鳴生了病,又道,“想必太醫是來過了?”
“太醫讓人熬了藥。”馬公公道,“只是侯爺說,不見到陛下不罷休。”
睿陽侯自帶兵卒,倘若雙方兵戎相見,場面并不好看。只是睿陽侯軍爺脾氣,想來也不會輕易回去。
“總不能将一位有功之臣拒之門外。”明姝提議道,“我與睿陽侯還算有些交情,我去同他說吧。”
馬公公一聽,面色更加焦急,左右望了望,壓低了聲音:“侯爺就是為您的事來的。”
“……”
庭院裏幾條小路的功夫,明姝已經走到門口。馬公公簡短地同她說了經過,睿陽侯聽聞陛下找到一位與皇後相像的女子,急忙帶人趕了過來。
具體什麽原因,她還沒來得及打聽。
寬大的紅門在面前推開,一道淩厲的眉目出現在面前,見門一開,身披铠甲的睿陽侯就要闖進來。
卻在定眼看見明姝時生生頓住。
“……你?”
只一瞬間,睿陽侯的臉色褪盡,喃喃地說不出話,一旁的師爺也瞪大了眼睛。
在明姝進宮之前,他們曾經見過。
“是我。”明姝肯定道。
她能猜到她失蹤之後發生了不少事,如今回來,也會掀起一陣風波。
“先進來吧,我已讓人備茶。”明姝昂了昂下巴。
門內還有許多宮廷侍衛,睿陽侯只身進來,無異于羊入虎穴。
然而,盧義宣并不在乎,不等她說完,他已經邁進門來。
對她全然信任。
明姝怔了怔,同樣回之坦誠:“陛下才歇下,等晚些時候陛下醒了,你再見他吧。”
睿陽侯沉默片刻,若有所思了片刻,回答:“微臣不必再見陛下。”
明姝:“為何?”
如此大張旗鼓,怎麽說不見?
“因為……微臣見到了娘娘。”
睿陽侯深吸了一口氣,嘆息:“自娘娘失蹤後,陛下整日魂不守舍,四下裏想盡辦法打聽娘娘的下落。微臣還以為……是有什麽人假扮了娘娘,特來谏言。”
盧義宣克制着自己,從她晶亮的眼睛移開視線:“而現在,不用了。”
“見到娘娘的第一眼,微臣便知道,是娘娘回來了。”盧義宣微微失神,“娘娘此身,更像那一年。”
那一年,京華道上繁華依舊,微風掀開馬車的簾角,露出一張姣若秋月的臉龐。
帶着酒意的少年一眼望進馬車中,眸光裏只剩下月華的清輝。
“……啊。”明姝怔住,“是這樣嗎?”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早不記得曾經對那個少年做過什麽。
與明姝交談時,盧義宣手指緊緊攥着拳,一張古銅色的臉緊繃着,耳朵卻悄悄地紅了。
“我的确……經歷了一些事。”明姝直白道,“如今回來,也不太熟悉宮中之事。”
“宮中一切如常。”盧義宣道,“娘娘離宮後,陛下并未納新人充盈後宮。”
他以為明姝在試探,小心翼翼地解釋道:“這幾年,陛下一直在尋找娘娘,甚至迷信巫蠱占蔔之術,只為求得娘娘的一個下落。”
明姝詫異地望着他:“巫蠱?占蔔?”
是她沒聽懂嗎,這些事怎麽會與蕭以鳴沾上邊。
盧義宣見她一臉茫然的模樣,一時間也猶豫是否該說。
“娘娘,侯爺。”
馬公公适時上前,兩個人便在同一時間停下了對話。茶上好後,明姝留意到,馬公公特意将茶盞遞給了盧義宣。
“娘娘這幾年可安好?”
如明姝預料那般,盧義宣換了話題。
“只是去了一些地方。”明姝的回答也變得含糊不清。
她沒有多說,是不想為盧義宣帶來麻煩。畢竟若讓蕭以鳴得知,某些事情她告知了盧義宣而沒有告知他,恐怕又會生出什麽風波。
幾句話間,兩個人又變得十分生疏,盧義宣低下了頭。他知道,眼前的人不是他能肖想。
“幸而……娘娘平安回來了。”
盧義宣低頭喃喃,明姝只是客氣地笑了笑。
不多時,馬公公再次從庭院小徑中走來,對着二人行了禮:“侯爺,娘娘。”
“陛下醒了,可以見侯爺。”
盧義宣有些驚訝與茫然,起身的一瞬間,又立即恢複鎮定。
只是片刻,他回歸了自己的身份,讓明姝覺得有些陌生。
馬公公朝她禮貌地笑了笑,轉身之際,盧義宣跟着他走了。
明姝望着他們遠去,慢悠悠地端起一旁的茶盞,輕抿一口。
入口明明是醇厚的香甜,女子卻忽然像是被什麽辣到,嗆了一下。
這是淮州小山葉。只是入口的片刻,她就已反應過來。
女子的眉心立即蹙起,她以前在宮中喝過這樣的茶嗎?應該是沒有的,自随明太後入宮後,她便再也不曾提及淮州之事。
心中疑團已起,明姝慢慢地啜着茶水,仔細回想着往日。
馬公公再次出現在視野裏,恭恭敬敬地走上花廳,對明姝道:“陛下想見娘娘。”
明姝并不怎麽想見他,不過想到他驟然生病,也可以去探望一二。
她放下茶盞,若無其事地問道:“這泡的是什麽茶,怎的這樣甜?”
“回娘娘。”馬公公堆着笑容道,“聽聞娘娘先前喜甜,陛下便将宮裏一應的茶水點心都改作甜口,這淮州小山葉,也是那時候留下的。娘娘喜歡的話,奴才讓人送些到娘娘的房裏。”
一番話下來沒什麽破綻,反應這麽快倒像是早有準備,明姝腹诽。
一路上,風停樹靜,園子有些空。侍衛都撤去了,看來睿陽侯已經離開。
“陛下,娘娘到了。”
長案前坐着一個墨綠長袍的男子,他玉簪挽發,整個人顯得精神十足。然而他的臉頰慘白,嘴唇也并無血色,又能看出病态。
“嗯。”
那人遙遙地應了一聲。
他立即将手中的折子收起,煞有介事似的捏了捏,才擡起頭來。
蕭以鳴望向明姝時,明姝已經适時地躬身行禮,目光垂下,也就沒有看到掃視而來的目光,在她身上旋了幾圈。
“我沒事。”蕭以鳴道。
一旁的馬公公早已經退下,為他們留足談話的空間。
屋內只剩下他們二人,然而,明姝客氣地笑了笑,沒有什麽話想說。
“沒別的事。”男人說着,捂着唇角咳了一聲,才道,“你先回去吧。”
“陛下保重龍體。”
明姝終于想起來還有這麽一句場面話,毫不猶豫地說了,也沒同他客氣,便要告退。
這病一場,似乎讓他整個人都變得柔和起來,明姝腦海裏沒由來地想到這一點。
女子離開得毫不猶豫,甚至帶上了門。
她的身影剛剛消失,在她目不可見之處,男人的身體忽然顫抖起來,他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又借着大口地喘息讓自己平靜下去。
蕭以鳴站起身來,繞過屏風,來到一尊寬衣鏡前。
銅鏡裏映出一個修長高挑的身影,明明面帶病容,他整個人卻精神十足,不帶半分病态。
“你好好歇着吧。”
沙啞的嗓子裏帶着幾分意氣風發的少年音,與往日裏威嚴的皇帝截然不同。
“接下來的事,我替你處理。”
他伸手撫上面前的棱鏡,上面陽刻着一圈鳳凰纏枝的花紋。
一年前,皇帝下令宮中制造等身銅鏡,凡所寝處,皆要安置一張銅鏡。宮人悄悄地猜測,皇帝恐怕又聽取了什麽邪術,想要以這銅鏡窺見消失不見的皇後。
然而,真實的原因是,蕭以鳴能以銅鏡看見另一個“自己”。
“你占據過我的身軀,我也同樣可以占據你的。”
蒼白的指尖毫不留情地拂過鳳凰花紋,男人面容陶醉,可見心情愉悅。
“很公平,不是嗎?”
為了達成兩個世界的聯系,“他”甚至可以出讓自己的身體。已登帝幾年的蕭以鳴自以為占盡先機,不斷侵入“他”的領地,殊不知“他”同樣在試圖掌控他。
“蕭以鳴”并不知道這種辦法可不可行,但當他抱着箭筒安然赴死,卻再次睜開眼時,他發現,他賭對了。
“她果然回到了這裏。”
“蕭以鳴”喃喃道,他的思緒回到了片刻之前,她出現在眼前時。
那是活生生的她,臉頰皙白而紅潤,柳眉蹙起,那顆不肯妥協的心昭然若揭。
“你看,她即使重新回來,依然不喜歡你。”
“蕭以鳴”冷嘲熱諷。
他嗓子裏低低地露出一聲“冷笑”,沒有說話。感染風寒的那個人是他,如今虛弱得很,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她會回來的,要試試嗎?”
不等另一個聲音回答,面前的銅鏡锵然碎裂,墨綠的袍角迎風而落。
“拙劣。”沙啞的聲音忍不住評價道。
“蕭以鳴”勾起唇角,姿态悠閑地在碎鏡之中躺下,精心挑選出一塊碎片。
不多時,門板遙遙地傳來聲響。
“陛下?”門外是馬公公焦急的聲音,悶悶地透過來。
沒有人應他,他又喚了幾聲。
“蕭以鳴”緩緩地閉上眼睛,面容輕松而閑适。
在沒有得到确切的命令之前,馬公公絕不敢擅自闖入,這是多年的威壓積累而成。他要借口推門,得找另一個合适的人。
明亮的日光斜照在屋檐下,明姝一步步輕輕地邁着,腦海中不斷浮現方才與蕭以鳴的對話。
總覺得,太不對勁。
他什麽時候與她以“你”“我”相稱過?
疑點在她的心中驟然放大,明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娘娘留步。”馬公公匆匆追來,“陛下屋裏似乎出了什麽事,請娘娘前去看看。”
他急切的語氣讓原本就神思混沌的明姝變得更加茫然,等她反應過來時,已到蕭以鳴的門前。
她甚至想起來,這門就是她走的時候合上的。
“……”
他們不敢打擾蕭以鳴,只能叫她來。明姝頗為無語,只能同樣地敲了敲門:“陛下?”
依然沒人應。
她二話不說地推開門走進去,宮人門跟在她身後。
屏風後,滿地的銅鏡碎片甚至鋪到了門邊,場面十分慘烈,衆人倒吸一口冷氣。
男人橫躺在碎鏡中央一動不動,橫陳的一只手被鏡片割破,流下濃稠的血跡。
饒是多活了幾十年的明姝也被這一幕吓得頭皮發麻。
“太醫,快傳太醫——”馬公公極力保持鎮定,但吩咐的聲音仍然發抖。
明姝二話不說地走上前,将人從地上扶起。
他比想象中要沉。明姝咬着牙,将他的腦袋扛在肩膀上。
男人的一縷長發垂落下來,弄得明姝癢癢的,她無暇顧及。咫尺間,她只留意到他輕盈的呼吸。
“醒醒?”明姝試圖喚道。
鴉色眼睫動了一下,明姝大受鼓舞,又喚了一句:“陛下?”
眸子睜開,露出一雙茫然的黑色眼瞳。
他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整個人還是一動不動地倚在她身上。
明姝束手無策之際,終于想起來,屋裏還有好多個人。
“來人!”
她大喊一聲,衆人才如夢初醒似的,七手八腳地上前幫忙。
可這些人壓根都不敢碰到蕭以鳴,只是虛扶着。馬公公低下視線,指揮道:“快将陛下安置在太師椅上。”
“太醫叮囑,陛下這兩日不可過分勞累。陛下一醒來便看折子,想來是勞神過度,損了精神,一下子暈了過去。”馬公公飛快地道,“還請陛下保重龍體。”
蕭以鳴拂了拂手掌,示意他們不必再提。
他手上的血珠滴落,血跡如蛛網一樣遍布手掌,十分醒目。明姝望着他的傷口,語氣有些焦躁:“太醫來了嗎?”
馬公公連忙道:“太醫就在後院裏歇着,很快就到了。”
沒過一會兒,太醫風風火火地邁進屋中,倉促地行了一禮,立即上前處理蕭以鳴的傷口,随後診脈,抖着唇說了些注意事項。
“嗯。”傷者倒是不以為然,随口應了一聲,“知道了。”
男人轉過臉來,看向明姝。
交錯的視線裏,蕭以鳴已然感受到她逐漸熄滅的情緒。他能預料到,等她出了這個門,一定會懷疑這是不是一場苦肉計。
“我沒事。”蕭以鳴道。
在他說出這句話時,馬公公便着人退出屋外,要為二人私語留足空間。
但明姝對他并不怎麽擔心,太醫的診斷比她的關心有用得多。她并不喜歡與面前這個人獨處,腳尖一轉,也要走。
“你回去吧。”蕭以鳴搶先開口,“我歇一會兒就好。”
明姝低着頭,避開深沉的目光,轉過身去。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又狐疑地轉過身來,望進漆黑的眸子。
“還沒發現嗎?”男人的語氣含着笑,溫柔中帶着些許侵略的意味,“我太想見你,沒法再裝下去了。”
一別十年,山長水闊。
多年的忍耐,只是為了今日的重逢。
蕭以鳴的手掌虛虛地牽起她的手腕,賭她不會拂開一只受過傷的手。
“明姝,好久不見。”
女子的動作在此刻定格,她果真沒有推開,只是蹙起眉來細細地端詳他。
“蕭以鳴”坦蕩地任由她盯着,在她露出疑惑神情時,再次出聲,堅定她的想法。
“是我。”
會與她以“你我”相稱的蕭以鳴,許她廣闊天地和自由且說到做到的蕭以鳴。
他看見她的眸光裏剎那間盈滿各種情緒,質疑、喜悅、擔憂、迷惘交織,她也在考慮該怎樣回應他的出現。
總而言之,比面對某個人時無動于衷,要好得多。
“蕭以鳴”滿足地看着這一切。
他知道,另一個人同樣能借着他的視線感受到一切,只是他因病虛弱,無法占據這具身體。
這本來就是一場陽謀。
“蕭以鳴”并不擔憂自己的計謀被明姝看破,他本來就在等她看出她的身份。他将這一切擺在那個人面前,只是要那個人看清——
即便是回到這個世界,她也不會愛你。
她只會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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