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破冰(2) 她有多久,不曾與你挨得這……

第88章 破冰(2) 她有多久,不曾與你挨得這……

山水畫架前, 兩個人分席而坐。桌上先前準備的茶水,因有些涼,只閑置在一旁。

“你是什麽時候來的?”

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明姝, 迫切地先開口。

“蕭以鳴”不緊不慢地回答:“今晨, 我在承德殿睡下後, 睜眼就到了這裏。”

明姝恍然,那麽前幾日所見的,還是原本的蕭以鳴。

“你感覺身子如何?”

蕭以鳴搖搖頭:“無礙。”

二人相視一笑。

明姝心底很高興。她已經很久沒回到這裏, 見到所有的故人都如同隔了一層紗,如今見到他, 頗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而“蕭以鳴”同樣因她的這句重複的問候而感到愉悅,因為她真正關心的是他。

兩個人寒暄了片刻,再次沉默,蕭以鳴道:“今日那位睿陽侯, 與我記憶中的那位的模樣與性情大致相同,想來這裏的一切與我們那邊并無不同。”

“聽聞他們一直在尋找走失的皇後, 想來,就是你所在的這副身軀。”蕭以鳴搖搖頭, “你來到這裏, 有沒有被他們為難?”

“……”明姝語塞。她該怎麽解釋, 他口中之人就是她本人?

“不必擔心我。”

明姝輕咳一聲,移開視線。這是她所熟悉的世界, 她了解的要比他多得多。

“還是想想……你該怎麽回去吧。”

蕭以鳴不語。他曾聽見太醫宣告賓天,也聽過宮人哭靈, 在他的世界,他已壽終正寝,回不去了。

但眼下, 他并不急着否認她的話。

“我自不能留你一個人在這裏,最好能一起回去。”蕭以鳴,“不過在這之前,不能叫其他人這殼子易主。”

“今日那睿陽侯過來谏言。自打任了武将,我便沒見過他說那麽多話。”他點了點腦袋,無奈道,“不過,他敢陳兵門外,想來朝中早已不太平。”

聽他說起這些話題,明姝遙遙地朝窗外望了一眼。

涉及朝中之事,她下意識地抿了一下唇,沒有回答。

蕭以鳴看出她的猶豫,也不為難,只是笑了笑:“今日辛苦你了,先回去歇着吧。”

明姝思忖片刻,起身與他道別。

也沒回地轉身離開,今日的狀況,她還要花些時間細思。

“明姝。”蕭以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明姝頓了頓,回過身去。

男人的聲音猶如琴弦低語,誠摯醇厚。

“能在這裏重逢,慶幸之至。”

*

午後,日光穿透枝葉,風吹動一地沙沙的聲響。

桌前,女子撚着茶杯,對着日光看上面透出的紋路。

一位婢女提着滾燙的茶壺添茶,眼神卻飄忽不定,總往明姝的臉色上瞧。

明姝早已吩咐過不用他們伺候,其他下人得知她的脾性,從不會多留,眼下這位婢女就顯得十分可疑。

“茶壺放下,我這裏不用伺候。”

女子清冷的聲音響起。

她剛說完,婢女便知暴露,試圖拉住她的衣袖,然而明姝心有提防,率先起身,躲過了她的手。

那婢女撲了個空,立即跪下去,急切地道:“奴婢……終于見到了娘娘!得知娘娘無恙,老夫人便可安心了。”

明姝疑道:“老夫人?”

“自娘娘失蹤後,老夫人心痛至極,自此之後茹素修行,為娘娘祈福。”

明姝還沒想起來到底是哪位老夫人,卻先被眼前女子的相貌吸引——總覺得有點眼熟。

“小言?”

小言與她相處數十年,她本該一眼就認出。但她故去之時,小言也已經上了年紀。更何況,小言還是當鋪當家的大掌櫃,主一家大事,與眼前這般卑躬屈膝的模樣截然不同。

被念出名字之後的小言有些驚慌,但很快穩住了呼吸,想起身上所負,立即道:“老夫人特別想娘娘,還望娘娘不計前嫌,給老夫人報個平安。”

明姝頓住。

她當然不能答應,答應小言便是要答應與明家扯上關系。

而不答應她,國公府好不容易将她送到這裏來,若未成事,必然免不了一陣責罰。

其實,這個世界的小言一直在明家老宅中待着,與她沒有那些年的情分。

但是對着這樣一張臉,明姝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

她咬咬牙,眉峰一淩,大聲道:“來人!”

不出片刻,下人便趕來,依着明姝的話,要将小言關到後院留用。

把人護在自己手上,比放她回去要好。

明姝打定了主意,又吩咐下人們好生相待,立即轉向書房。

馬公公的通報才剛剛領進去,一陣風便邁入了屋中。

案前的男子早聽到動靜,掩下唇邊的笑意,一本正經地望向明姝:“出了什麽事?”

他不緊不慢地引她到一旁入座,想給她倒茶,可他的右手還纏着紗布。

明姝趕忙上前,男人擺擺手,熟練地左手拎起茶壺,往茶碗裏添茶水。

“慢慢說。”

明姝猶豫着不肯接,等蕭以鳴又用眼神催了催,她才接過。

“小言過來了,在這裏她還是國公府的人,我已先讓人将她叩下。”

她喝完茶,冷靜下來,繼續解釋道:“明家的事錯綜複雜,一旦我回應了他們,接下來他們便會借着我的旗號,再添是非。”

男人始終溫和地注視着她:“你想怎麽做?”

“我既不想應答,也不想讓小言回去受罰。”明姝有些苦惱,“眼下最好的辦法,便是放她出去。”

可她的賣身契,卻還在國公府那裏,只能找眼前人幫忙。

蕭以鳴道:“這好辦。他們既然送了人過來,自有斷尾之路。”

只要稍向國公府施壓,他們甚至會急着與一個小丫頭撇清關系。

“不過,”蕭以鳴話鋒一轉,“你要将她帶在身邊嗎?”

他這一問,倒叫明姝沉默。

這幾日,她一直在想她的去處。

留在京城自然是風波不斷,她也不能回家鄉,爹娘不會認她。再回吳澤,也沒了那時心境。看到一些舊人,心中也難免五味雜陳。

“我如今去留未定,她跟着我,不安穩。”明姝沉聲道。

蕭以鳴自然看出她的為難,便道:“那我先将她安置在京城。”

“就讓她在京城吧。”

明姝握着茶杯,語氣明明有失落,卻帶着決絕。這一世,小言與她沒有經歷那些事,自然不可能再跟她走。在此處分別,才是最好的結局。

蕭以鳴見狀,又為她倒了一杯茶。

溫熱的茶水透過掌心,周身好似有熱流經過。

“對了,我也有一事請你幫忙。”蕭以鳴同樣開口。

蕭以鳴指了指案幾,歉笑道:“有些折子上書多次,再不給批複,恐怕要引發慌亂。”

男人将纏着紗布的手展示給她,凝眉道:“只是我這傷一時半會兒恐怕不見好,想請你代為批複。”

一時間,明姝心中方才所想全忘了,忍不住驚道:“你要我代你批折子?”

男人鎮定地點點頭,好似思慮已久:“我見過你的字,十分靈動。你這麽聰慧,想來仿我的字也不在話下。”

這下,明姝再不鎮定,立即站起身來:“你要我——”

她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大,立即四顧,壓低聲音,緊張道:“你要我仿蕭以鳴的字,批折子?”

“對。”男人依舊很從容,安撫地朝她揚揚手,示意她坐下。

“之所以這麽做,是為了維護朝中的安穩。今日睿陽侯府外陳兵,你也看到了,若非有人撺掇,他哪敢如此。如此朝中上下,有許多有心之人散播謠言,說皇帝為了皇後得了失心瘋。”

明姝忍不住打斷他:“僞造聖跡,是死罪。”

男人問:“你覺得我會因此治你的罪?”

在他溫和的視線裏,明姝敗下陣來,心虛地搖了搖頭。

“那你覺得,他會殺你嗎?”

兩個人都知道他是原本的那位蕭以鳴。這回,明姝沒怎麽猶豫:“身為帝王,本就該心存警惕。”

“你說得也對。”

男人蹙起眉,他點點頭贊同,可唇角又帶着似有如無的笑意。

蕭以鳴捏着眉心,沉思了片刻:“罷了,我再想別的辦法。你先回去吧,小言的事交給我。”

明姝有些歉疚地對他道:“代批複自然不能,但若有旁的需要我幫忙,也可以随時傳喚。”

“蕭以鳴”揚起眉,有些意外,語氣難掩驚喜:“你肯幫我,那是再好不過。我在這裏最信任的……”

他的話戛然而止,臉頰上的青筋忽然暴起,又立即浮現疲态,好似很久都不曾安歇過。

“你怎麽了?”

蕭以鳴捏着眉心緩了緩:“我沒事,今日時辰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明姝仍然不放心:“我去尋太醫。”

烏木門框開啓又合上,女子不見身影。蕭以鳴捂着袖子重重咳了幾聲,才平靜下來。

他慢悠悠地為自己倒上一盞茶,清透的茶水裏,露出一張俊秀的眉眼。

“這麽急着出來見她,想解釋什麽?”“蕭以鳴”的語氣中顯然帶着嘲諷,“聽到了嗎,她根本不信你。”

自方才她出現起,“蕭以鳴”便能感覺到胸腔中的另一種熱度,來自于這副身軀。只要一見到她,這副身軀便會感覺到血液沸騰。

他們都一樣,為同一個人輾轉反側。

而這幾個時辰裏,“蕭以鳴”看好些折子和書信,對他們的關系有了大致的了解。

與他的走向不同,這裏的蕭以鳴的确與她做了幾年的夫妻。

“你們先前是夫妻,”男人的語氣慢條斯理,“但你們有過夫妻同心的時候嗎?”

“你知道她最喜歡的花、最喜歡的香是什麽嗎?”

沉默了一會兒,虛弱的男聲突兀地冷笑一聲,不緊不慢地回答:“桂花、芍藥、碗荷、墨竹,她都種過,都還算喜歡。至于香麽,她不是很喜歡,但明貴妃原是調香聖手,她也傳承了八九分。”

鳳鸾宮庭前一大片花圃,她做過各種嘗試。在她離開之後,蕭以鳴在鳳鸾宮住過數月,每日都在聽梓鳶講她日常的生活。她的喜好和日常,蕭以鳴信手拈來。

“蕭以鳴”搖了搖頭:“她最喜歡宮外。”

室內一時寂靜無聲。

“蕭以鳴”端起茶碗,輕輕地抿了一口,碗中的人影浮動,一雙墨色的眼睛,始終幽幽地望着。

“你敢說你放她離去,不是為了讓她心甘情願回到你身邊?”

當然不敢。

“蕭以鳴”靜靜地望泛起波瀾的水面,回想起過往那十年。

他怎麽可能放她獨自離去,私下裏吩咐了心腹跟去,每年傳信回來。為了不叫另一個他發現,他定下暗號,祈安殿外的樹枝上常年挂出九九八十一只紅箋,倘若有朝一日換成青箋,便知她有回京之意。

到那時,他會馬不停蹄地去接她回來。

可是,祈安殿的紅箋一挂便是十年,他沒有等到她心意回轉,卻因此在無數個夜裏失眠。

“看來,你也不太有把握能将她留下。”

良久,水中的身影譏諷地開口,傲慢的語氣好似占了上風,明明兩個人不相上下。

“蕭以鳴”執杯仰頭,将茶盞一飲而盡。

不多時,門被推開。

明姝進來時,便見着眼前的男人坐在桌前,單手支着額頭,好似風中的藤蔓,搖搖欲墜。

“你還好嗎?”

明姝上前将他扶住,伸出手探他的體溫,他手腕的溫度比她高不少,碰上去有點灼人。

她連忙喚來太醫。

身旁的男人支起身子,暗中朝明姝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礙,另一邊為很老實地将手腕交給太醫。

“陛下的身子沒有大礙,然風寒未愈,眼下最需要做的是靜養,多加休息。”

太醫說話時,男人仍然頗不在意地朝她笑笑,好像太醫的話于他而言遠不如她的反應重要。

明姝無奈:“你先養好身體,有什麽需要我做的,盡管開口。”

蕭以鳴左手揚了揚,示意太醫退下。随即想了想,對着案幾道:“還是那些折子,昨日送了好些過來,沒有批複,有些已時隔數月。煩請你幫我挑些要緊的,我來處理。”

明姝覺得可行。

她将蕭以鳴扶到案幾前,又整理案面上的折子,剛要打開,又想起了什麽,立即望向身旁的人。

蕭以鳴知道她心中顧慮,笑道:“倘若你來幫我,我還罰你,那我成什麽人了?”

明姝在心中斟酌了一下,覺得他這個人還比較可靠。

她深吸了一口氣,迅速地翻看到末頁,留意日期。

一面還不忘打趣:“倘若有朝一日,我因此而獲罪,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自然。”

蕭以鳴知道,她仍有顧慮,但肯願意為他冒這個風險。

足夠了。

這将是一切的開始。

案幾上堆放的折子,不一會兒便被明姝分門別類地堆放起來。時間上要緊的,先遞給他簽。

明面上,她仍舊在翻找整理着折子,實際上,明姝愈發心不在焉。

即便極力避開看到折子上的內容,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掃到了大概,這些折子,大多數都與她和明家有關。

就算她不想被牽扯進去,可她的身份早已深陷其中。

明姝背對着蕭以鳴,怕他看出端倪。可也不想辜負他的信任,便又故作忙碌地整理起來。

其實這批折子裏好部分都已批複,尚未處理的多與明家相關。

其中含義,也有些不言而喻。

明姝想了想,還是手捏着折子,望向蕭以鳴。

她本想直接問他怎麽處理明家的事,卻沒想到蕭以鳴在案幾上支着腦袋,眼睛阖上了。

睡着了?

明姝覺得有點莫名,湊上前去。

男人面容沉靜而安詳,垂着的眼睫帶着些許疲态,好似真的睡着了。

能這麽睡着,看來是真的累了。

且不說仍在病中,為了了解當前的局面,他必然看了很久的折子。就是眼下睡着,那只受傷的手還半搭在桌上,将掉未掉。

這樣睡着肯定不會舒服。

明姝如此想,便想将他的手掌挪開。誰知,剛碰到他的手臂,面前的男人整個猶如玉山傾倒,一大塊地壓了下來。

“……!”

驚呼聲還未發出,明姝便立即側身,想借住案幾撐住。

哪料桌子一滑,她視線一黑,栽倒下去,連帶着一聲重重的“咚——”。

安靜的室內,傳來外面的聲音。

“陛下?”

明姝眨了眨眼,感覺自己的後腦好像墊着什麽東西,接着視線才跟着亮起來。

面前的男人神思懵懂,好像剛剛醒過神來。視線看到明姝時,眼睛亮了又亮。

“……怎麽了?你沒事吧。”

“……”

若非他的眼神實在太過茫然,明姝實在懷疑,這一出就是他故意的。

确認她無誤之後,男人立即與她拉開距離,頗為歉疚地道:“唐突了。”

“……”繼續觀察。

他捂着袖子咳了一下,沒再看她,支支吾吾的道:“要不,你先回去吧,餘下的也沒什麽,我找人過來收拾。”

明姝視線一轉,只見案幾挪出了好一段距離,案面上的折子也有好些散落下來。

這像是有人打了一架的現場,她能這麽一走了之嗎?

蕭以鳴仍舊不看她,起身去收拾面前的狼藉。明姝也上前拾起掉落的折子,兩個人隔着好一段距離。

出乎她意料的事,這期間,蕭以鳴似乎一直不敢看他,神色也仍舊帶着歉意。

明姝在吳澤生活了數年,也算是識人無數,下意識覺得他不懷好意。可眼下見他如此回避,她倒摸不清他到底是以退為進,還是真在歉疚。

一番收拾之後,案幾和折子各歸其位,蕭以鳴才感慨道:“今日多謝你,方才我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會睡着了——”

看他還帶着病容,明姝便不再計較,只勸道:“那你多加休息。”

女子起身離去,蕭以鳴蹙着眉,依然面帶歉疚。

他起身回到案前,面上有一封單獨放置的折子,方才他見她拿了許久。

“蕭以鳴”将這封折子撚在手中,細細摩挲。

上面好似留着氣息和溫度,被她撫摸過的那一塊,好似比其他地方更加柔軟。

“蕭以鳴”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他好像聽見心底有個聲音在罵他卑劣,竟然用上了“示弱”這種有損顏面的辦法。

有用不就行?至于手段,他并不在意。

她靠近來察看時,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溫度,輕輕柔柔,猶如羽毛一樣,令人沉醉。

你想一想,她有多久,不曾主動與你挨得這樣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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