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以退為進 不可多看,不可多言

第90章 以退為進 不可多看,不可多言。……

明姝與蕭以鳴一道看太醫, 才知道他已好些日子不曾喝藥,原本的風寒就沒好全,今日傍晚又吹了風, 以致後來一直在咳嗽。

這回明姝留了心, 看着他喝下藥。

但她不能久留, 回宮是大事,明日他們都得早早起身。

清晨,薄霧蒙蒙, 萬物初醒。

一早便有尚宮局的人前來為明姝梳妝,她們自宮中來, 漏夜出發,天亮前守在門外,直到明姝起身。

描青黛,點绛唇, 發髻盤起,斜插十二金簪, 鳳冠珮帶,廣袖華服, 鏡中的明姝只能做出一個動作。

她的雙手交疊, 垂于腰間, 原本以為早就忘記了這個動作,卻不知竟仍能熟稔于此。

妝成, 一衆婢女紛紛跪拜。

“恭迎皇後娘娘回宮。”

“起來吧。”

明姝的聲調平緩而麻木,好似已排練過千百遍。

邁出屋外, 唱禮之聲更如排山倒海一般,此起彼伏。

“恭迎皇後娘娘回宮。”

在跪拜的衆人間,還有一人站立。男人身穿金袍, 雙龍繞肩,迎着日光而立,滿載光輝。

他眉眼彎彎,堅定的目光投來。

由此,明姝才覺得心安。

至少,這裏不止她一個人。

明姝走上前去,對方伸出手掌,她猶豫了一會兒,将自己的手掌放置他的掌心。

兩手交握,她能感覺到他掌心的幹燥。

她在緊張時,掌心容易生汗。即便回宮是多年前的日常,與她而言,也已是很久以前的過去。

察覺到她的情緒,他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這是一種奇妙而陌生的感覺,幾十年來,明姝都不曾與人像這樣與人接觸,起先有些難耐的不适,可後來又會貪戀這種有些滾燙的溫度。

“上馬車吧。”

手中的溫度落空,她一時失神,這才反應過來竟已到了回宮的馬車前。

明姝整理了一下思緒,走上馬車。

帝後同乘馬車,所以蕭以鳴很快也跟了上來。馬車寬大,她只需要輕輕地退避,整個車廂足夠再添一張茶幾。

蕭以鳴在她的對面落座,明姝卻不怎麽敢看他,欲蓋彌彰地望向搖晃的車簾。

“不用緊張。”男人開口,“該緊張的是他們。”

玩笑的話打破了安靜的氛圍,也打破了異樣的尴尬。明姝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解釋:“我不緊張。”

緩過情緒之後,明姝這才望向他,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遠不近,可以看清對方的神情。

“昨日喝完藥之後,你看起來好了很多。”明姝反客為主道,“就連聲音也好了不少。”

“……嗯。”蕭以鳴回答,“多謝你提醒我。”

聽到他這麽說,明姝安下心來。昨天來的那個人,是他。

“方才唐突了。”男人有些局促地同她道歉,甚至将自己的身子往後挪了挪,“回宮之後,難免要像方才一樣在衆人面前扮演琴瑟和鳴,恐怕要委屈你了。”

見他如此鄭重,明姝點點頭:“我知道。此事,同樣要委屈你。”

蕭以鳴默不作聲,既不承認,也沒有否認。

這樣,明姝便默認他與自己一樣,都是勉強。

畢竟,他們之間的婚事,已是很多很多年前。

“入宮之後,明家的事最後還是得拜托你,我身在後宮,還有諸多不便。”明姝嘆息道,“不過,倘若有需要,你可随時召我。除此之外,也不必因我而有所顧忌。”

“明家此前作惡不少,也該給予他們應有的懲罰。”

她的身份對他來說并沒有什麽忌諱,他曾陪着她拜別明宋菱和荀禮,應該能猜到。

蕭以鳴點頭應了她的話:“宮中人多眼雜,倘若宮人有不敬之處,也盡管過來找我。”

兩個人相互叮囑完,馬車也已停下。

略略理了理衣裝,兩個人用眼神确認,由蕭以鳴先走下馬車,再由他攙扶。

帝後并肩而立,蕭以鳴虛虛地握着明姝的手,由馬公公一路領進。

文武百官早已等候在此,雄渾而蒼老的和聲響徹整個廣場。

“恭迎陛下、娘娘。”

如此大的排場,便是借此向衆人影響朝局兩年的皇後失蹤事件自明姝的出現而終結。

在宮人和侍衛的擁護下,他們穿過中央大道,登上高處的承德殿。

蕭以鳴開口:“幸得先祖庇佑,朕于一個月前尋回皇後,從此國母歸朝,社稷安定,諸位愛卿今日之後,自可安心。”

男人宣布完,轉頭望向明姝,女子朗聲開口:“先前本宮為人所害,墜下山崖。承沐聖恩,得僧人所救,養好身體以後得以回宮。感念諸位挂念,回宮之後,本宮将茹素一月,抄經念佛,為諸位朝臣祈福,為大齊綿延福運。”

她不疾不徐的聲音,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的确是皇後,曾與人并肩登臨寶殿,所以面見這樣的場面才會如此鎮定。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唱禮的聲音回響,打破了蕭以鳴的失神。他擺擺手,馬公公便宣布宮中內外慶賀三日并大赦天下。

朝見結束後,蕭以鳴與明姝一道進入後宮。

禦花園裏,有人早早等候。

一路是鳳鸾宮,一路是尚宮局。為首的兩個人一跪,身後的宮女便齊齊跪下來。

她們的面容陌生又熟悉,是梓鳶和梓歸。

明姝走上前,将她們扶起。

“娘娘……真的是娘娘。”

梓歸先扯住了明姝的衣袖,急切地望向梓歸,後者臉色依然緊繃,可眼裏已忍不住淚花。

“是我。”明姝安撫地拍了拍她們,“我回來了。”

不知是誰輕輕地吸了吸鼻子,鳳鸾宮的宮人們便紛紛泣下淚來。

一時之間,明姝倒不知道該哄哪個。

過了一會兒,身後傳來男人的聲音:“感傷的話回宮說吧,皇後一路入宮,先沐浴歇息。”

衆人這才如夢初醒,将他們往鳳鸾宮中領。

鳳鸾宮似乎一切如常。進門還是明姝的花圃,如今正是芍藥花開之際,紅豔明烈如火焰。

“這些都是陛下着意留下來的,只等着娘娘回來一切如常。”

梓鳶的聲音有些沙啞,但難掩嗓音裏的興奮。

明姝望下意識望向身旁的男人,他也正好看過來。

但她們口中的陛下,并不是他。

“後苑裏新栽了幾棵桂花樹,去年秋天,陛下在桂花樹下坐了很久。”

“屋內一應陳設都如娘娘在時那般,就連桌上的寶瓶也沒有變。陛下幾乎日日都來,睹物思人,只想着娘娘什麽時候回來。”

梓鳶絮絮叨叨地說着,過去一年中陛下如何等待娘娘歸來,她們都一一看在眼裏。

鳳鸾宮何時如此受到重視過,倘若娘娘在,一定會高興吧。

梓鳶一面說着,一面看向陛下和娘娘。只見帝後二人相隔甚遠,并不親昵。

看來,即便尋回了娘娘,娘娘還是心有怨氣。

“娘娘此番在外受苦了。”梓鳶感慨道,“此前娘娘誤會了陛下,殊不知陛下用情至深。奴婢只盼着娘娘這次回來,能與陛下長長久久。”

話說到這裏,好似應該做點什麽叫她們心安。

明姝仍然站立着,她握着梓鳶的手,寬慰似的在梓鳶的手背上輕撫。

身旁有一只手掌虛虛地搭上她的肩,蕭以鳴站在她的身側,演完了剩下的部分。

梓鳶擦了擦眼角的淚,嗚咽道:“娘娘此番,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寬慰好梓鳶後,明姝在屋內坐下,一一見過還留在鳳鸾宮的宮人。

“原先的人也都一直守在這裏,等娘娘回來。”

說到這裏時,梓鳶瞥了一眼身旁的梓歸。自重逢時,兩個人便隔着不遠的距離,但始終沒有靠近。

梓歸道:“奴婢也一直在宮裏等娘娘回來,先前得知娘娘的下落,還特地着人給娘娘送最愛的桂花糕,奴婢心中,也一直記挂着娘娘。”

“什麽?你何時得了消息,我竟半點不知?”

眼見兩個人似乎不大愉快,明姝連忙道:“我也記挂着你們。”

“敘舊的話,晚些再說吧。”

正當梓鳶和梓歸争着與明姝說話時,蕭以鳴插話道:“皇後風塵仆仆一日,待她沐浴更衣過後,再說罷。”

梓鳶如夢初醒,連忙讓下人去問,便拉着明姝去寝殿裏更衣。

怕蕭以鳴一個人在外等候,明姝猶豫着回頭看向他。

後者只是朝她點了點頭,示意她安心。

寝殿裏大多數部分還如她離宮之前那樣,不過原先放妝奁的地方,也多了好幾個烏木多寶櫃。

她不在的這兩年,蕭以鳴與她們相處的時間遠比她要多。現在,她們自然更加偏向他,句句不離。

可惜外面的那一個,并不是他們口中的那位陛下。

這一年多以來,鳳鸾宮雖然沒有太大的變化,無須梓鳶多言,明姝處處都能看見蕭以鳴精心維護的模樣。

在她“死”後,他做了這麽多事嗎?

早知如此,當初何必那般冷漠。

梓鳶拉開一個小抽屜,取出裏面的一支鳳釵,特意拿給明姝看。

“過去的兩年裏,陛下時時念着娘娘,為娘娘打造了好些釵環,娘來試試吧。”

明姝伸手阻止:“不了。”

她默默地對鏡拆下頭上的金簪,梓鳶見狀,眼神有一瞬間地失落。

寝殿外,男人長身而立,伸手輕輕地碰了下鳳穿牡丹的屏風。這裏,他曾借“那個人”的眼睛看過,卻只當是她曾經的住處。

如今身臨此地,看見即便是沒有女主人在也依舊費心維持的宮殿,蕭以鳴知道,他們其實一樣。

為了同一個人,費盡心思。

他的鳳鸾宮,也曾精心置辦,琢磨她的喜好。幻想有朝一日,龍鳳和鳴的菱鏡裏能出現她的身影。

然而十年,杳無音信。

“陛下稍事歇息,娘娘很快更衣出來。”

身旁傳來婢女的聲音,蕭以鳴回過神來,望向面前的女子。

她有着高聳的鼻梁,淩厲的眉峰,雖是低眉,卻并無任何谄媚之姿。

先前他曾經收到過幾封來自宮中的書信,出自尚宮明氏的筆下,如今見着真容。

“朕還有些事要處理,告訴她,朕晚上再來。”

男人語氣平平,叫人意外。梓歸愣了愣,等人邁出了殿,才後知後覺地道:“恭……恭送陛下。”

寝殿內。

明姝的發髻剛剛垂下來,聽見推門的聲音,梓歸姍姍來遲。

梓鳶瞥了她一眼,語氣并不好:“是陛下要你進來的?”

梓歸并未理會,先朝明姝一拜:“娘娘,陛下已經離開了。”

明姝與梓鳶具是一頓,梓鳶放下手中的釵環,冷聲道:“你對陛下說了什麽,陛下會如此着急離開?”

梓歸并不理她,只望着明姝解釋:“陛下說前朝有事,晚上才會再來。”

梓鳶喃喃道:“怎麽娘娘方回來陛下就要走,連一起用膳也不肯?”

自早上準備回宮事宜,明姝便滴水未進,蕭以鳴自是一樣。她等着沐浴更衣過後用些糕點,與他一起。蕭以鳴初來宮中,如此也算作伴。

明姝見狀,連忙寬慰她們二人:“你們別急,陛下只是去處理些事情,得了空,自然會過來的。”

梓鳶兀自地解着明姝發髻上的小辮,梓歸立在一旁。

“娘娘如今回來,陛下對娘娘更加看重了。”

“除了這些,你就不會說點別的?”梓鳶冷笑道,“做尚宮這一年,你當真忘了自己是怎麽出去的。娘娘第一日回來,你就要同她說這些。”

兩人看樣子是積怨已久,明姝不知道,在她走之後,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梓歸也不避諱,回答道:“娘娘離開之後,陛下經常在鳳鸾宮睹物思人,奴婢告發了先前那位尚宮曾對娘娘言語不敬、仗勢欺人,如此便得了尚宮之位。奴婢此舉,只是為了保住娘娘先前在宮中的布置,奴婢們誓死追随娘娘。”

明姝嘆息:“我在宮中也不曾有什麽布置。不過,你有你的理由,我不幹涉。”

她的話說完,梓鳶便立即把臉扭到一旁,不欲多說。

看來兩個人的矛盾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還有很多明姝不知道的事。

明姝不再言語,換下常服去沐浴。梓鳶一直陪在她的身側,寸步不離,甚至她感覺梓鳶一直在防着梓歸。

梓歸多次跟在明姝的身旁,想說什麽,都被堵了回去,只得作罷。

待梓歸離開以後,梓鳶才倒豆子似的說起這一年多。

作為皇後的貼身侍女,蕭以鳴對梓歸十分看重,經常問她有關皇後的日常瑣事,梓歸一一作答。

得知皇後那幾年的痛苦,皇帝愧疚不已,自然對梓歸也愈發看重,将後宮的大小事宜都交給了她。

“好長一段時間,奴婢都以為她要做娘娘了。”梓鳶憤憤,“好在陛下心中只有娘娘,才沒叫她有機可乘。”

明姝:“……”

眼見明姝沒什麽反應,梓鳶便有些着急,壓低聲音道:“娘娘可得防着她些。”

“知道了。”明姝應道。

然而,她在意的卻不是這個。在她印象裏,梓歸跟着她時從未對男女之情表現出任何在意,反而是對明家的重視甚至超過了對待身為皇後的明姝。

午後的茶點端了上來,放在最前面的是一塊桂花糕。明姝只咬了一口,便蹙起眉來。

“娘娘不喜歡嗎?”梓鳶問。

“……在外時,我已極少吃甜的東西。”

回答完後,明姝又将桌上各樣的糕點都嘗了嘗,确認如今鳳鸾宮的吃食口味都與先前在宮外一樣,偏甜。

“娘娘以前很喜歡吃甜的。”梓鳶嘟囔着,嘆息道,“娘娘走後,陛下經常來鳳鸾宮裏吃點心。”

明姝慢條斯理地咬着糕點:“人死了以後才知道後悔啊。”

“娘娘!”梓鳶蹙着眉道,“娘娘這還好好的呢……陛下以前定然是有自己的苦衷的。”

明姝沒有駁回她的話。

有沒有苦衷都不重要,那段日子雖不甚愉快,但也已是很久以前。

用過午膳後,明姝在寝殿裏小憩了半個時辰。醒來時日已偏斜,屋外陣陣清風,裹挾着淡淡的香氣。

她突然想在庭院裏支個搖椅。

許是在外野慣了,竟然敢在宮裏有這樣的想法,明姝兀自地笑了,驅散了腦海中不切實際的想法。

“什麽事這麽高興?”

男人遠遠地走來,聲音遠而輕。一衆奴婢卻似見着什麽似的,興奮地行禮:“恭迎陛下。”

蕭以鳴擡擡手:“都下去吧。”

梓鳶滿含欣慰地笑了,二話不說地帶着一衆宮人離開,不一會兒,庭院裏只剩下兩個身影。

蕭以鳴徑直地朝明姝走來:“在想什麽?”

明姝道:“等着你來呢。”

即便知道是場面話,蕭以鳴聽着依然有些飄飄然,之前盤桓在心中的陰霾煙消雲散。

“皇後不在時,鳳鸾宮上下都倚仗着皇帝一個人,自然處處都為他說話。”

明姝詫異地望着他,沒想到他竟然知道她心中的想法。

“自你入宮後,他們對你說的話始終圍繞着同一件事,也不難猜。”蕭以鳴道,“只怕你在宮中,會覺得不适。”

明姝搖搖頭:“我還好。”

“你覺得這些花如何?”蕭以鳴望向面前的芍藥花圃,意有所指道,“聽聞他對自己的皇後很上心,這些花都是皇後所愛,看來兩個人感情甚篤。”

明姝察覺到他言語之中的試探,視線從花圃上移開,沒有回答。

蕭以鳴笑了笑:“只是入宮之後看到這些,有些感慨。”

“我生前未嘗立後,也不知道該如何與皇後相處。”蕭以鳴好似有些苦惱,看向明姝,“所以,都看你的意思。若你不願我過來,我自不會踏足半步。”

帝後初回宮,多少要裝出幾分夫妻恩愛的樣子,方能安定朝臣與後宮。

“我早已說過,宮裏的事我有考量。”明姝朝他走近,目光平靜,“順其自然便好。”

她上前時,淺淡的馨香在兩個人之間展開。芍藥開得豔麗,她語氣平平淡淡,無甚波瀾。

可他看她的眼神,并不坦蕩。

只一眼,蕭以鳴便移開視線。

可再多看一會兒,他便會生起欲望,想要那雙眼睛永遠看向他。

不能想,不能想。

再多想一點,費盡心思維持的關系便會岌岌可危,功虧一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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