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破綻 一個人的身軀裏,可能會有兩個人……

第92章 破綻 一個人的身軀裏,可能會有兩個人……

聽到屋內的動靜, 宮人與明姝一道沖了進來。

她本就沒有走遠,還沒和梓鳶搭上話,便急忙地趕過來。

屋內, 地上的碎玉四散滾落, 簡直像是經歷了一場惡戰。唯一的男人坐在一旁, 劇烈地咳嗽。

看起來想要喝水,卻不小心打碎了玉杯。

明姝揚揚手,讓人将碎玉清掃。她轉過身, 再去倒了杯茶,重新遞到他面前。

男人接過玉杯, 歉笑道:“原本沒想驚動你。”

明姝不說話,只是看着他。

蕭以鳴飲了一口茶,在她的目光下有些坐立難安,遮掩不下去, 才道:“借一步說話。”

明姝再次屏退宮人。

“你走之後,我便感覺到不适, 才想辦法吸引你過來。”男人苦笑道,“果然, 你一回來便好受多了。”

他如此坦白, 明姝反倒沒什麽可再懷疑, 只是嘆息:“下次你大可直接告知我。”

沒有任何氣憤,沒有任何指責, 即便知道他有私心,也依舊能原諒。

她對“他”, 未免太過寬容。

蕭以鳴眼神落寞,又在她的視線将掃過來的瞬間收斂,應道:“好。”

女子轉過身去, 只一個動作,就叫蕭以鳴呼吸停滞。他不敢去打擾,只能把目光傾注在她的身上。

好在,她只是調轉腳尖,走向了香爐。

“安神香的味道有點重,我總覺得不對。”明姝用帕子捂住鼻尖,打開金獸香爐,“香料調配講究适宜,我不懷疑太醫開的方子,只怕是他先前就用了很重的香,所以才要下重香去解。”

蕭以鳴頓了頓:“……是嗎?”

明姝當他不懂,應了一聲。她撥開了香爐蓋子,取金匙挑取一點未燃的香粉,湊近聞了聞:“果然。”

“用的是麝香。”明姝搖了搖頭,“恐怕他的幻症,也是因為他平日用的香料。”

她反手将香爐蓋子合上:“待你好些,這些香料就不要再用。”

男人十分乖順地點頭。

“我去書房取書,在這裏陪你。”明姝道,“你可以先歇着,待藥煎好,再起。”

蕭以鳴再次點頭。

她轉身離開時,男人安安靜靜的,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見,蕭以鳴起身,将香弄熄。

全如她所言,太醫院調的藥香重,是因為他先前用了重香。

南越上貢的香料裏,有一味香料,名曰“花開重見”。點燃後,可在花開之時,見到想見之人。

現在,這些都不需要了。

輕盈的腳步聲再次返回,蕭以鳴也回到龍床。

男人撐開眼睫,眼尾仍有疲憊,看上去十分虛弱。

明姝抱着書,在床尾的螺钿櫃旁坐下。這個距離和他相隔并不近,但擡眼皮就能發現他的動靜。

男人沒有反對,乖乖躺下。

屋內很快響起清淺的呼吸聲,明姝放下遮掩的書,站起身來,仔細地端詳面前這個人。

不知為何,心底總有異樣的感覺,好像本能地産生不耐,不想和他共處一室。

不過,她不能單獨留一個病人在這裏,無人看顧是一件危險的事。

明姝坐下,翻了兩頁書的功夫,龍床上的人有了動靜。

男人從床上直起身,捏了捏眉心。他轉過目光,朝明姝看了好一會兒,嘴角牽起,眸光裏帶着無限的溫柔。

明姝仍然捏着書,沒有動。

過了一會兒,蕭以鳴的目光收回,連一句話也沒有說,靜悄悄地起身,好似屋中沒有她這個人。

寝殿裏有一塊巨大的落地鏡,他對着棱鏡整理衣裳,将衣轍撫平,不時将目光瞥向身後。

整個過程實在太安靜,不知為何,蕭以鳴整個人也猶如鬼魅,行為上總透出一種詭異的氣息。

明姝莫名覺得,眼下還是不要亂動比較好。

“你怎麽一直不說話?”蕭以鳴突然開口,打破了詭異的沉默。

他轉過身來,看着明姝,帶着溫溫和和的笑意,方才在他身上的那種古怪感也消失了。

“……方才在看書,沒注意到。”明姝找了個理由糊弄,“你怎麽就睡了一會兒?”

“足夠了。”蕭以鳴道,“還有些折子要批複。”

“還是對折子念念不忘。”明姝故意打趣道,“原本都是他要做的,如今都落在你這裏。”

蕭以鳴笑了笑,沒有反駁。

兩個人相視一眼,笑意中帶着疏離,明姝同蕭以鳴一起邁出寝殿,正好碰見宮人送來煎好的藥。

蕭以鳴稍稍轉過身,将藥一飲而盡。

明姝杏眼圓睜,又飛快地平複心情。

上次風寒,他還遲遲不肯喝藥,這回倒這麽爽快?

回到書房,蕭以鳴很快便回到案幾前,上面有明姝刻意整理和擺放過的折子。見他如此看重,明姝呼吸也輕了一些。

好在,他翻動折子時臉色平靜,并未表現出任何不悅。

明姝轉過身,向茶室走去。

“你去哪裏……噢。”

說是茶室,只是殿中用來待客的地方。意識到明姝并不是要離開,蕭以鳴很快止了聲。

“你可以與我一同看折子。”

“不了。”明姝拒道,“我只在這裏坐一坐。”

兩個人不再搭話,殿內只剩下折子翻動的聲音。

明姝在茶幾前坐下。

之所以還留在這裏,只是因為蕭以鳴身上的幻症,才發過病,若就此離開,她不放心。

但留在殿中,她仍然覺得存有奇怪的錯覺。

比如方才的邀約……如果換成“陪我看看折子吧”這樣的話,好像更适合與她關系密切的那個人。

明姝擡起眸。男人專注的身影映入眼簾,在小憩過後,他的精神已經恢複不少,雖然盤起的發髻中雜着幾許白發,但看上去仍然神采奕奕。

一個人的身軀裏,可能會有兩個人嗎?

腦海中浮現這樣的想法,明姝感覺吓了一跳。

“怎麽了?”

男人的視線投過來,眼神中盡是溫和的關切。這種目光,絕對不屬于那個性情冷漠的帝王。

明姝又分不清了。

見她不動,蕭以鳴合上折子,提議道:“在屋子裏待了這麽久,出去走走吧。”

“折子不看了嗎?”

“不看了。”男人道,“我替他做那麽多幹什麽。”

明姝還沒緩過神來,身體已先一步應答,站了起來。

她的确在屋子裏悶了很久,什麽事也沒做,盡顧着他的病情了。

一邁出殿,梓鳶便在外面等着,視線率先掃過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問:“陛下、娘娘,有什麽吩咐嗎?”

“只是在禦花園走走,你們遠遠地跟着。”

“是。”

得了一段清閑的時光,男人的神态變得十分輕松。白日杲杲,天上布滿透亮的雲朵,今日多雲,日頭明亮,卻不灼人。

明姝與蕭以鳴踏上青石板的小路,并肩而行。

沒有人開口,以至腳步聲落寞。過了一會兒,一旁的男人開口:“今日天氣不錯。”

總覺得他的語氣中帶着強作出來的歡欣,明姝扯了扯唇角,接話道:“陛下喜歡晴天?”

男人立即扭頭過來:“你為何要稱我‘陛下’?”

只是順口的稱呼,明姝沒想到他這麽敏感。

“後面還有宮人跟着……被他們聽見,不太好。”

明顯到甚至有些敷衍的借口,先前在殿裏同他講話時,你我相稱,不知有多習以為常。

“即便叫他們聽見,也無人敢置喙。”男人的臉色已經沉下來,似乎有些生氣,“你可以直呼我的名諱,就像我叫你一樣。”

“明姝。”

“啊……?”

明姝呆了呆,她知道他的本名,可從沒有在人前叫過。聽完他的話,三個字下意識的在唇邊滾過,又被她咽了回去。

“還是不了。”明姝定了定神,“突然叫人名諱,有點奇怪。”

被拒絕之後,男人的眼神暗了暗。一瞬間的鋒芒叫人察覺到寒意,明姝眨了眨眼,那鋒芒消失不見,男人微微地蹙起眉:“友人交換表字,自此不以名稱呼,是為禮節。”

“但在民間,親人之間足夠熟稔,可以相互喊全名。你覺得,我們還沒有熟悉到那個地步?”

他的語氣頗為遺憾,眼神十分受傷,明姝立即想要辯駁:“……诶。”

“可是一般人們只有吵架的時候才會互喊全名吧?”

她的解釋不起作用,他似乎已經沉浸在“她覺得他們不熟”這件事的悲傷之中。

“蕭、蕭……蕭以鳴?”明姝花了好一會兒才适應這幾個字組合起來的念法,別扭道,“從沒見過有人非要喊他的名字的。”

蕭以鳴這才收斂愁容,朝她一笑:“這樣很好。”

這樣一鬧,兩個人之間無形的屏障好像已然消失,關系親近了些。

重要的事,他身上的氣息變得活潑起來,更像她所念着的那個少年。

那個人……一定做不出來這種事。

風吹雲淡,日光熠熠,外面逐漸燥熱,兩個人走了一會兒便打道回府。

一回頭,便遇上梓鳶的目光。

她時時刻刻都在不遠處候着,等到明姝走來,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團扇,為她扇風。

可明姝并不習慣如此親近的伺候,下意識地避開。

“我與皇後想單獨說話,若未傳喚,你們不要上前。”

梓鳶的臉色僵了僵,怯生生地望着蕭以鳴,低頭應答:“是。”

午膳已經準備好,因蕭以鳴的吩咐,膳桌旁只有明姝與蕭以鳴兩個人,其他侍者都站在不遠處等候。

可這一雙雙眼睛看着,明姝還是不甚自在。

她默默地放下筷子,拿起湯匙,為蕭以鳴盛湯。

周遭探尋的目光瞬間消解,明姝恍然,在他們眼中,皇後就是伺候皇帝的,她方才準備吃飯,惹來了不少側目。

“下去吧。”

蕭以鳴一聲令下,周遭的宮人紛紛出殿。

他看出了明姝的窘迫,賠笑道:“是我疏忽。”

然而,明姝卻并未因宮人的離開而變得輕松。

“這是在宮裏。”明姝将盛了珍珠魚湯的碗推到他的面前,正色道,“總不能每次與你用膳,都要讓宮人回避。”

蕭以鳴收斂笑容,若有所思。

他伸手取來湯匙,舀了一勺,遞到明姝的唇邊。

明姝詫異:“做什麽?”

“只要他們驚奇過,便不會再覺得稀奇。”蕭以鳴将湯勺抵在她的唇邊方寸處,示意道,“喝吧。”

明姝:“……”

“不用。”

她伸手,企圖接過湯匙,卻被他一把避開。

“喝吧。”

男人的眼神與語氣,都帶着強硬。

明姝站起身來,朗聲道:“陛下,我自己來就好。”

被拒絕之後的男人眼神又變得落寞,又執着又脆弱兩個字在他身上矛盾的出現,看着十分棘手。

片刻之前不高興的還是她,眼下,她又不得不哄起他來。

對,就是哄。明姝無奈,怎麽跟孩子似的。

男人仍舊拿着湯匙,拇指在匙柄上摩挲,低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麽。

“真的、真的不用。”明姝反複強調,“我自己來就好了。”

見明姝如此執着,男人才如回神似的,收回僵持的手。

“好了。”他松懈的語氣,宣告着這場鬧劇的終結,“他們應該聽見了。”

明姝:“……”

“是我強迫喂你不成。”蕭以鳴平靜道,“當然,這些事不可為外人道,出去之後,我會讓他們都閉嘴。”

遮遮掩掩反而更容易被傳出去吧!

在明姝還在驚魂未定時,男人已恢複了一本正經,他慢悠悠地舀湯自飲,瞥見她還不動,擡眼問:“要叫人進來嗎?”

“不用!”

明姝連忙道。

經此一遭,這頓飯終于吃得有驚無險。席間,蕭以鳴沒再說一句話,安靜得猶如一塊木石,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午膳後,明姝随蕭以鳴回到書房。

他有些書信要處理,明姝便在茶室裏閑坐。午後的時光靜谧,她支着腦袋,打了個呵欠。

“明姝?”

迷迷糊糊間聽到有人喊自己,明姝驚醒,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直接睡着了。

一個身影從她身邊經過,拾起桌上的茶盞,為兩個人倒上茶。

“要不要回宮歇着。”

他的語氣并不是在問,倒更像是建議,明姝沒反應過來,蹙着眉思量道:“可是你——”

“我已經好多了。”蕭以鳴啜了口茶,露出溫和的笑容,“鳳鸾宮離承德殿很近,若有需要,我會去見你。”

看樣子,都替她想好了。

明姝仔細地瞧了瞧他的臉色,的确比早上更加紅潤,水紅的唇色看起來也有生氣。

她決定接受建議。

已經在承德殿待了好幾個時辰,再有什麽興致也消磨得差不多了。明姝揉了揉眼睛,向他告退。

她邁出殿,梓鳶便迎上來:“娘娘?”

“回宮。”

回到鳳鸾宮後,明姝更衣準備休息。梓鳶接過明姝的外袍,狀若不經意地問:“娘娘待會兒還回承德殿嗎?”

在那邊待得夠久了,明姝并不想回去。

但心思轉了個彎,明姝回答:“陛下這些日子正要處理之前出宮遺留的事務,我們不要過多打擾。”

梓鳶止聲。

寝殿的窗子大開着,晴日熱融融的照進屋中,梓鳶瞧見,正要去關,被明姝阻止。

“不關窗,娘娘能睡得着嗎?”

梓鳶頗為憂心。她記得,以前明姝只要稍有動靜,就會驚醒。

明姝将手抵在唇邊,抿下了一個呵欠。

“可以。”

簡單的回答落地清脆,接着便只剩下窸窸窣窣的聲音。明姝躺在床上,不稍片刻,便眯着眼睡着了。

梓鳶還在牽帳子,見沒動靜了,才往拔步床中瞧。

真睡着了?梓鳶詫異。

莫名的情緒浮上心頭,她輕手輕腳地轉過身,将窗子合上。

日光流轉,落在窗棂上的影子被拉長。

明姝醒來時,屋內已暗。她茫然起身,下一刻,床帳便被人挑開一角,梓鳶的身影探出來:“娘娘醒了。”

不是錯覺。明姝揉了揉眼睛,重新接受“已經回宮了”這一事實。

挽好發後,日已落入山中。

明姝慢悠悠地用過晚膳,在院子裏吹晚風。

梓鳶局促地站在院中,手指緊捏在一起,欲言又止。

“不用擔心。”明姝轉過頭對她道,“有些人,只有得不到,才是最好的。見了太多面,反而會影響感情。”

女子眼神微壓,語氣篤定,纖長的手指挑起庭中芍藥,輕輕一折,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梓鳶似懂非懂,思考了好一會兒,才恍然似的朝明姝點點頭。

明姝扭過頭,輕輕舒了一口氣。

編瞎話雖然輕車熟路,但她還是更喜歡坦誠。

夜色傾壓,晚風帶來涼意。在院子裏賞完花,明姝心滿意足地更衣沐浴。

宮裏所有人圍着一個人忙忙碌碌地轉,明姝不在乎這件事,日子就清閑。

宮人也很快摸清明姝的脾性,知道她不喜歡有人跟在前,都默契地避開。

只有梓鳶,锲而不舍地跟在她的身邊,忙前忙後。

就是明姝要睡了,她還抱了條毯子來,要在床外守夜。

在梓鳶熄燈之前,明姝叫住了她。

“你忙了一日,該歇着了,不用一直在我跟前。”

梓鳶不語。燭光摹出她的身影,這兩年,她清瘦了不少。

“當年我走得匆忙,才叫你們如此辛苦。如今我回來,也不是讓你們吃苦的。”明姝朝她走近,擡手摸了摸她眼下的淤青,“陛下來時,會有很多事要忙,到時我會傳喚你。”

梓鳶搖搖頭:“奴婢跟着娘娘,不覺得辛苦。”

看來沒辦法了。

“去歇着。”明姝強硬道,“明日去承德殿,要打起精神。”

聽了這句話,梓鳶眼神才亮了,連忙應下。

她将桌面上的燭燈拾起:“那奴婢就不在娘娘眼前了,夜裏外面都有人值守,娘娘需要可随時傳喚。”

明姝點頭。

梓鳶帶去了一縷燭光,明姝松了口氣,吹熄了室內的燈燭。

月光洩進窗中,鋪一地銀光,明姝在床沿坐了片刻,困乏很快上來,她回床中躺下。

屋子裏忽然亮了光,明姝睜開眼睛,只見梓鳶急匆匆地跑到跟前,連燭燈都還拿在手上,氣喘籲籲地道:“娘娘,不好了。”

“陛下自娘娘離開之後便發病,嘔吐不止,娘娘快去看看吧!”

明姝:“……”

這一招,甚至有點眼熟。

頭一回,她希望他沒事,但又希望他有點事。

否則,在她就寝是又傳喚她這件事,絕不能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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