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病發 夜晚可以遮擋一切污穢與渾濁
第93章 病發 夜晚可以遮擋一切污穢與渾濁。……
事發突然, 明姝揀了架子上的外袍披上便往外走。
原本在明姝就寝時熄了燈的鳳鸾宮現在燈火通明,沿路都是提燈的宮人,陣仗很大。
看來這事可能為真。
然而夜半被人叫起, 明姝心底還憋着一團火。她風風火火地往外闖, 連個燈都不帶, 梓鳶和其他宮人提着燈在後面追。
承德殿一如鳳鸾宮,四面八方都點着燈,猶如白晝。
馬公公焦急地在寝殿門外踱步, 一見明姝,猶如碰見救星, 高喊道:“娘娘來了——”
他這一聲顯然不是稱呼明姝,而是喊給裏面的那一位聽的。
明姝邁進寝殿,檀香的氣息撲面而來。她正要掩住口鼻,殿裏的宮人、太醫烏泱泱地全轉過身來, 喊道:“參見皇後娘娘。”
響亮、整齊的聲音,猶如一場儀式。
而寝殿中央, 男人斜靠在龍床邊,眼皮合上, 長發如瀑一般散落, 胸膛緩慢地起伏。
聽見了動靜, 蕭以鳴緩緩地睜開眼,一抹绛色在視野裏從模糊到清晰。
心情莫名地好了起來, 但聲音卻幹啞:“你怎麽穿這麽少。”
“……”明姝沒好氣道,“還是擔心你自己吧!”
殿裏靜悄悄的, 衆人被皇後這不耐煩的一句話吓得冷汗直冒。可被她兇的人卻仿佛來了精神,低低了笑了一聲:“我原沒想讓他們去找你。”
太醫立即躬身上前,為明姝解釋:“陛下這兩年心生郁結, 氣血淤堵。娘娘走後又幻症複發,以至幹嘔不止,食不能咽,寝不能安。微臣以為,最好的辦法,還是見到娘娘安然無恙,幻症自然緩解。”
明姝冷笑一聲。
衆人僵住,連忙将頭埋下,生怕被遷怒。
明姝平複心情,問一旁的太醫:“接下來該做什麽?”
太醫俯首道:“只要症狀緩解,再好好休養即可。”
明姝環視殿內,冷冰冰地吩咐:“熄香,開窗。”
宮人本不敢動,馬公公先偷眼看向陛下。只見男人神色輕松,唇角微揚,看起來還挺高興。
馬公公立即揚手,示意宮人照做。
片刻後,屋內灌進來一襲冷風,蕭以鳴望了望面前的女子,想要說話,卻先咳出了聲。
明姝并不打算上前照看他,扭身吩咐:“去為陛下倒水來。”
“……嗯。”男人自己緩了過來,深吸了一口氣,“将朕的外袍取來,給皇後。”
宮人:“……”
明姝沒料到他自顧不暇時還挂念着自己,愠怒的神色稍微收了收。
梓鳶接過宮人遞來的袍子,披到明姝的身上。她兩指勾着系帶,垂眼低聲道:“娘娘,宮人都看着呢。”
要使性子也不該在衆人面前。若陛下真的生氣,不知該怎麽收場。
明姝別過臉去,一言不發。
“你們下去吧。”
皇帝一句話比什麽都好用,宮人紛紛退下,殿內頓時變得空曠。
明姝掀袍,在一旁坐下。
“在生氣嗎?”蕭以鳴問。
明姝毫不客氣道:“身上無端背負一條人命,你會高興嗎?”
“你若真需要,喚我留下便是,何必先提議我回宮,又在夜半的時候急匆匆召我過來,讓我見到這般慘烈的場面?”
“是我的錯。” 蕭以鳴原本想咳嗽,想起她方才的話,生生将咳嗽忍下,“我的病,與你沒關系。”
明姝沒理他。
人都已經到了承德殿,再說這些也沒意義。
“等你好點,讓人鋪好床榻,我要歇息。”
明姝毫不客氣地道。她走到床榻邊,将放置在一旁的茶杯遞給他。
蕭以鳴低下頭,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水粉色的指頭纖細秀氣,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
只要她靠近,他的目光就沒法從她的身上移開。
“愣着做什麽……快喝。”
見她催促,男人這才回神接過,神情還有點恍惚:“今夜你要留下來?”
他支撐着想要起身,明姝吓了一跳,又上前去扶。
“你做什麽?你不會想把你的床讓給我吧?”明姝默了默,沉聲道,“不用。”
“這張床很大,睡下兩個人綽綽有餘。”明姝語氣平靜,“也方便我照看你。”
蕭以鳴沉默了,沒料到她會如此坦然,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轉過身去,他便覺得心頭一緊,但還是沒有出聲叫她。
纖細的身影往外走了幾步,喚來太醫,又囑咐宮人平日不要點太重的香。
沒人敢說,那香是他讓人點的。
先前她在宮裏點的香,便是橘調的檀香。被這個味道包裹,他會感覺到十分愉快,好像她在身邊。
承德殿在她的調度下恢複了原本的秩序,宮人各回其位,寝殿裏也将要吹熄燭火——
熄燈之前,蕭以鳴看向明姝。
兩個人均已在龍床躺下,中間相隔約莫一尺。于夫妻而言,這距離遠了些,但對他們來說……這太近了。
近到他心生惶惑,心生膽怯。
她不害怕嗎?
漆黑的眸子轉動,目光一路描摹過她蜿蜒的長發,不加釵飾,是她最本真的模樣。
她膚色皙白,即便在夜裏也能看到臉上透出來的銀光。猶如案上的白釉瓷瓶,可他知道,觸感是柔軟的。
她的眼睛猶如一顆亮晶晶的寶石,又像花朵上的露珠,晶瑩璀璨,讓人想要下一刻便吻上去,将這樣的寶物藏在自己的手心。
等等。
蕭以鳴忽然意識到什麽,渾身血液僵住:“你……沒睡嗎?”
偷看被本人發現,她不會生氣吧?
想到這裏,他立即坐到一旁,喃喃道:“我還是覺得,離你太近有些不妥。我今夜只在這邊,你大可安心。”
女子眨了眨眼,又合上,再沒動靜。
明姝并沒有把他的動作放在心上,視線一模糊,就睡着了,也不曾看見片刻之間的神情怔動。
距離靠得更遠了,蕭以鳴反而覺得安心多了。
他斜靠在床榻上,視線一瞥,就可以看見她的發頂和半露的側顏。手指在空中比了比,好似這樣真的摸到了她的唇瓣。
黑暗裏,男人很低地笑了笑。
之所以不敢躺下,是怕她忽然睜眼時,看到一直觊觎着她的目光,會感到害怕。
于是他只能趁現在,借着黑暗的遮掩,盡情地用視線描摹她的輪廓。
夜晚真是太好了,可以遮擋一切污穢與渾濁。
寝殿內的安靜,得益于蕭以鳴的下令,一幹宮人全守在門外。
皇後回宮之後的第一次共寝,衆人嚴陣以待。浴房的水已經燒過一回,宮女貼着門側耳聽,對外搖了搖頭。
梓鳶與馬公公分列兩邊,對望一眼。
兩個人各懷心思,如今事還未成,都沒有搭話的想法。
安靜的夜裏,一陣腳步聲從廊下傳來,梓鳶一扭頭的功夫,手裏便被塞了一個巴掌大的暖爐。
“水又涼了,裏面還是沒有動靜。”
梓鳶并不想接受她的好意,奈何對方已經抽回手,只能先拿在手裏。
女子撥開一旁的老宮女走上前,往門縫之中瞟了一眼。視線裏漆黑一片,什麽也沒有,她轉過身來,對梓鳶道:“你先同我來。”
梓鳶面露警惕。
但在外人面前,她仍舊乖乖地跟梓歸往一旁走。梓歸牽過她的手,低聲笑道:“如今陛下和娘娘和好如初,我在尚宮局也能心安。”
梓鳶不答。
她仍舊心存怨怼,恨梓歸在鳳鸾宮最群龍無首的時候撇下她去尚宮局。但無可否認,也倚靠梓歸統禦尚宮局,鳳鸾宮才在風雨之中仍然屹立不倒。
“你臉色仍舊不好,是陛下和娘娘的感情出了什麽問題嗎?我聽聞陛下的病又發作了。”
梓鳶仍舊不說話,但答案已然明晰。
梓歸也沒再問,改為勸說道:“陛下和娘娘分開了那麽久,得再花時間熟悉熟悉,如今同床共枕便是最好的開始。”
“只要娘娘願意,重掌中宮只在眨眼之間,畢竟陛下對娘娘的上心,無人能及。”
說完,梓歸便聽見一聲輕輕的嘆息。她們都有同樣的擔憂,早在明姝回宮見到的第一眼,梓歸便已發現。
兩年之前與兩年之後,娘娘眼裏的感情完全不一樣。
娘娘對陛下,不複從前。
可她們在宮裏,不得不為自己考慮。梓歸安撫地撫了撫梓鳶身上的衣袍,溫聲道:“以後守夜要多穿些,即便入夏,夜裏還是涼的。”
梓鳶別過頭去。即便不想接受她的好意,但手爐在她的手中發燙。
“太後娘娘留下的最後一瓶鴛鴦醉,還收在你那裏,對嗎?”
*
一線日光透過窗棂,明姝睜開眼睛,視線裏只有一襲衣袍。
她順着衣袍往上望去,只見男人斜靠着靠枕睡着了。他身上穿着一襲墨綠鎏金的衣袍,整整齊齊,也不知道是夜裏什麽時候穿好的。
明姝往外瞧了一眼,忽然意識到什麽,連忙爬起來。
一推門,便能看見馬公公和梓鳶等在外面。
在他們開口之前,明姝先問:“陛下今日無須上朝?”
馬公公回答:“陛下昨日發病時便已下口谕,今日朝中休沐。”
明姝無話可說。
梓鳶和宮人進來伺候她梳洗,他們的目光不露痕跡地在龍床上打量。明姝早發現了,但沒有作聲。
“娘娘昨日睡得好嗎?”梓鳶一面給明姝梳頭,一面問,“娘娘今日打算做點什麽?”
明姝知她是試探,但還是回答:“留在承德殿等陛下好起來再說吧。”
身後的人顯而易見地輕松了很多,勾發的手指翻飛,繼續搭話道:“好久不見娘娘,奴婢都有些生疏了。”
明姝道:“簡單地弄一下。陛下在病中,我自不好打扮得太招搖,以免他人閑話。”
梓鳶的手一頓:“……娘娘說的是。”
頭發簡單地盤好,插上幾個簪子,算是将發髻整理好了。再回身時,男人已經醒來。
他坐在床榻邊,直直地望着她。光線有些暗,将他墨色的眸子顯得更加深沉。
明姝直覺他心情不大好。
她謹慎地走到床榻邊坐下,輕聲道:“陛下方醒,先喝口熱茶吧,早膳已經備好了。”
男人沒說話,靜靜地擡起手掌,向明姝伸來。
明姝眨了眨眼,以示無辜,可腦袋裏卻飛速地回想昨夜。
怪她沒在半夜給他蓋上薄被,那不是他自己睡到一旁去?還是怪她晨起時未曾将他叫醒?
思索間,粗糙幹燥的掌心撫上明姝的臉頰。
明明掌心帶着溫度,卻猶如一塊冰似的,将明姝凍得不敢動彈。她擡起眼望去,只聽男人沉聲問道:“認得我嗎?”
明姝思緒一滞,第一反應是他恐怕失憶了。但他的眼神裏并沒有任何茫然,反而夾雜着試探、失望還有苦澀。
什麽意思,他還能是誰?
臉頰上的溫度已撤了回去,剩下一點涼意。男人已經站起身,召來宮人為他寬衣。
昨日還精神萎頓,今日看上去便很有神采,只一夜之間,仿佛換了個人似的。
……換人?
一種詭異的猜想浮了上來,明姝望着男人挺拔的背影,回想起他醒來時說的第一句話。
認得他嗎?
當他們存在于同一個身軀,她真的認得出皮囊下,到底是哪一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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