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相互 在試探之中逐漸交心
第95章 相互 在試探之中逐漸交心。
有的人十年都在等一個答案。
當這個答案近在眼前時, 反而因為期待太久而心生恐懼。
何況,蕭以鳴知道自己在強求。
男人眸光中的銳利褪去,變成無措和茫然, 他撤開手, 語氣都變軟:“你要是回宮, 還會過來嗎?”
明姝終于想起來他像什麽。
小言家裏的小不點犯了錯,怕被訓的時候,總會先跑到她面前認錯。那孩子露出的神情便如此刻, 像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明姝認真道:“我不會扔下你不管。”
只是,婚事于她而言, 實在無關緊要。
她也一個人活了很久,鮮少因為沒有成婚而受到困擾。
蕭以鳴的眸子亮了一瞬又暗下去,他發覺他們所說的不是一件事。
不過心底的緊張放松了些,好歹她沒有因為他方才的冒進而退縮。
即便想要得寸進尺, 也不是現在。
“陪我看折子吧。”蕭以鳴請求道。
眼見他情緒穩定下來,明姝松了口氣, 欣然同意。
回到書案前,蕭以鳴在長椅一側落座。明姝這才發現, 龍椅不知什麽時候換成了長的。
這樣的長椅, 三個人就座都綽綽有餘。
明姝在長椅上坐下, 兩個人相距有一尺距離,既不算近, 也不算遠。幼時在學宮,那張桌子可比眼前這張桌子要小。
面前的折子堆成小山, 都是新送來的。
明姝磨好了墨,便為折子分類。雖說是陪他看折子,但她也不便真觊觎折子上的內容。就算現下的蕭以鳴不忌諱, 能保證以後的蕭以鳴不忌諱嗎?
桌上青鳥司的信件還放着,明姝取來掃了一眼,看見上面批複的兩個字——“朕知”,比“朕閱”這兩個字看起來更加親和。
對于青鳥司的态度,一字之差,可見。
更何況,如果他們在“尋找皇後”這件事上真的出力,那麽皇帝也不能虧待有功之臣。
想到這裏,明姝将信封重新疊好,放進信封之中。
身旁有只袖子忽然伸來,明姝擡頭望去,一方巴掌大的白玉玺在她的眼前。
“我批複完,你來加印。”蕭以鳴解釋。
明姝頓住。
雖然蓋印是極簡單的動作,但其中含義卻很深。一方面,這方玉玺為禦用,讓她來蓋,便是權利讓渡,一旦開始,她再不能将自己摘清。另一方面,蓋印時,她必然會看見他批複的所有內容,參與甚至是影響政事。
他對她可真放心。
明姝推脫:“我只在一旁研墨便好。”
“我與你本是夫妻,夫妻同體,你便如我。”蕭以鳴将玉玺往她右手邊挪,“你在朝中本也沒有什麽利益糾葛,就是看到也無妨。”
明姝揚起眉。果然是異世的蕭以鳴,看到明家的她,還能說出“毫無利益糾葛”這樣的話。
一時安靜。
明姝起身,将袖子收攏。她繞到書案前,頓首正色道:“請陛下三思。”
涉及政事,她不敢含糊。
伴君之側,仰人鼻息,他現在可以是一時沖動,但有朝一日,他想明白時,又不知會怎麽發難。明姝不敢以今日賭未來。
蕭以鳴放下筆,同樣繞到案前,半跪于她身側:“你若是想做什麽,只要誕下孩子,太後所言之事,輕易便可以完成。”
他将手掌蓋在了她的手上,摸到她的濕潤的掌心。
“你想要嗎。”
明明他的聲音很溫和,但莫名叫人背後發寒。明姝閉上眼睛,理智重新回籠。不論面前的人到底是哪一世的蕭以鳴,始終是大齊的皇帝。
“想不想要都在你的一念之間。”蕭以鳴将她扶起,“所以,現在看不看奏章無甚區別。”
蕭以鳴掏出帕子擦了擦她的掌心,目光溫柔缱绻,眨眼之間,還斂去了無限悵惘。
“當初離京去往吳澤,頭也沒回。其實只要你說一句想回京,便有車馬來接你。”
他将她按回原處,又在她身旁落座,語調輕松地開口:“何況,如今是我在這裏,我說了算。你不信我?”
明姝思忖片刻,确認道:“我信。”
當年他的确履約,許諾她出京和後半生的安穩都一一實現。
這份情誼,明姝也記得。
兩個人各自都松了口氣,蕭以鳴轉過身去,取來一封信件:“別說這些,還有事做。”
信件未有批複,但出自巡城衛。
“城西流民作亂?”
只是瞬間,明姝便明白了用意。若城中流民作亂的事情鬧大了傳出去,便坐實了青鳥司所言“京中有災厄”的蔔辭。
這件事,确實與她相關。
“巡城衛先将此事叩下,我讓他們加強城北戒備,在他們惹禍之前先擒人。”蕭以鳴道,“但此事恐怕只是引子。”
明姝點頭:“我知道,沖我來的。”
知道她要說什麽,蕭以鳴搖了搖頭:“你若是眼下請辭,豈不是随了他們的意?事件平息,你便是他們口中的‘災厄之人’,青鳥司也能借機在朝中樹立威望,地位更加穩固。”
男人侃侃而談,倒不像是為這件事費心的模樣,明姝問:“你有辦法?”
“幸好原先碰見過類似的事,正好依葫蘆畫瓢。”蕭以鳴裝模作樣地嘆息,“但總歸是替人辦事,有些不情願罷了。”
正經之中帶着些委屈的語調,明姝聽出了點打趣的意味,哭笑不得道:“要我怎麽回報?”
蕭以鳴這才改正顏色,認真道:“你沒有丢下我,我已經很知足了。”
兩道認真的視線交彙之後,忽然又變得灼熱。好端端地談正事,氣氛又忽然暧昧起來。
明姝輕咳一聲,伸手拿起信紙在他面前晃了晃:“要不,先回信?”
男人接過信紙,蘸了墨回信。他寫的字雖然筆畫相連,但整體看起來依然清秀,單從字跡,便能看出寫字的人心情很好。
接下去的信件大多無關緊要,有些不必回信的,被放置一旁,預備燒掉處理完信件,才輪到朝臣的折子。
與信件相比,折子裏倒很太平,許多人說這幾日天朗氣清,和風麗日。其實天氣與前幾日相比無甚區別,但皇後才回宮,不敢說不好。
時辰一晃而過,午膳時辰到了,桌幾上已批複的信件和折子都叫人發出,還剩一半。
病休只有一日,明日要上朝,這些折子得看完。
做皇帝比想象中要累人得多,一上午過去,明姝的手腕都有些發酸,但不見蕭以鳴有任何不适。
“用完膳,你先回去歇息。”蕭以鳴望着女子有些疲憊的模樣,溫聲道,“我感覺好多了。”
明姝不放心。
這話她昨日已經聽過一遍,結果看到了被太醫圍住的蕭以鳴。
“好多了”這三個字她不敢盡信,開口道:“我不走。”
見她執着,蕭以鳴便沒再提此事。用過膳後,兩個人再次回到書房。餘下的折子多是些呈報,男人提筆寫“閱”,再由明姝蓋章,一氣呵成,動作很快。
印泥有些幹。明姝起身想去找馬公公,身旁的視線迅速地掃過來:“去哪兒?”
果然他的話不能信。明姝頗為無奈,只見敲了敲印泥的盒子。
他的目光這才放人。
書房的文房四寶皆由專人管理,馬公公為她尋來新的印泥,明姝查閱無誤,點頭再進書房。
案幾上的人撐着腦袋,不知在思索什麽。明姝走近一看,才發現他的眼睛阖着。
睡着了。
這倒叫她意外。思忖片刻,明姝還是選擇不去打擾,轉而進了茶室。
炭爐之中的金絲炭是新的,午膳之時有人來換過。茶水新沸,明姝悠閑細品,才覺得困意褪去了些。
之所以不叫蕭以鳴,只怕他醒來之後也不肯去睡,畢竟還有那麽多折子,不如趁着現在讓他多睡一會兒。
除此之外,明姝也能趁機歇一口氣。
即便是對異世的蕭以鳴并不反感,但與皇帝待在一起,自然無法随心,多少叫她有點抵觸。眼下他正好睡着,她也就借機休息休息。
茶過三沸,口中的甘甜已經消減。正好屏風之外有些動靜,明姝整理衣裳,起身。
男人仍舊坐在長椅上,支着腦袋,一動不動地望向書架。若不是與方才的動作不一樣,明姝還真懷疑他有沒有醒。
她向他走去,剛邁開一步,蕭以鳴便如夢中驚醒似的坐直了腰朝她看來,眼中警惕如小獸被捕。
可下一刻又恢複了溫和的面容,向明姝點頭,故作平靜。
明姝頓時明白:“是幻症?”
蕭以鳴無奈點頭。
他方才睜眼時在書架處見到了她,不敢打擾,直到後來聽見殿中的腳步聲,才反應過來。
幻症的病症在明姝這裏又多添一筆。
所以她走不了。
明姝認命似的朝他颔首,拿着新印泥,走到案幾邊。
閱完折子,已入夜。簡單地用了些甜點,便要熄燈就寝。
寝殿還如昨日布置,明姝和蕭以鳴躺好,分睡兩側。
宮人都已退下,明姝攬了攬身上的錦被,翻了個身,忽有所感,下意識地擡眼。
一尺之外,蕭以鳴正看着她。
他的目光很平和,見她睜眼,有些困惑地問:“昨日,他也離這麽遠嗎?”
“……”明姝明白過來。
按照道理,他們只是生活在不同世界,歸根結底也都是蕭以鳴,沒想到相互之間如此計較。
明姝指了指床沿:“他可還要遠。”
蕭以鳴掃了一眼,确實遠。
更何況,若不是因為那個人坐了一夜,寒氣侵體以至身體虛弱,“蕭以鳴”也不會重新回到這裏。
男人若有所思,坐直身軀。明姝不解其意,直到他往前探近。
昏暗之中,幽幽的一句話:“我記得,他抱過你。”
“……什麽時候。”
明姝下意識反駁,又忽然一頓。認真來算,确實有。畢竟在他來之前,她與蕭以鳴可是真夫妻。
不等她開口,一雙手臂便帶着涼風擁了上來。但他的動作也不算落到了實處,只是虛虛地搭在她的身上。
一時之間,明姝也不明白他是真的想擁抱她,還只是要求個公平待遇。
“好了。”蕭以鳴收回手臂,在一旁躺下,“就寝。”
他倒是神色安然,一點都沒覺得有什麽奇怪,連眼睛都閉上了。
明姝半信半疑地躺下。如今局勢反轉,盯着人不肯睡的變成了她。
屋內安靜下來,只剩下兩道呼吸聲。面前的男人始終沒有任何動作,看來是真睡了。
明姝同樣閉上眼睛。
再醒來時,眼前空空,宮人解釋陛下上朝去了。
一覺醒來突然多了個空閑的時期,明姝的心情瞬間大好,早膳慢悠悠地喝了兩碗粥,從未感到如此輕松自在。
用完早膳,宮人來說蕭以鳴要晚些回來。明姝二話不說便打算回宮,梓鳶連忙攔道:“娘娘不等陛下回來嗎?”
“等。”明姝回答,“我回宮取幾樣簪子,陛下下朝之前必定回來。”
“娘娘想要什麽,奴婢們代勞即可——”
明姝不等梓鳶說完,便先踏上了回宮的小路。宮人跟在後面,一群人風風火火地抵達鳳鸾宮。
雖說還在宮裏,但到底是自己的地界,整個人輕松不少。明姝二話不說地在屋中坐下,吩咐人搬出來衣裳,讓她一一過目。
梓鳶弱弱地問:“娘娘,不是要看簪子嗎?”
看簪子哪有看衣服花時間,明姝朝她擺手:“見駕要注意儀表。”
冠冕堂皇的話信手拈來。
梓鳶二話不說,立即讓宮裏的人搬出來衣箱。
一行行宮人抱着各式各樣的衣裳從明姝面前經過,停留一陣,點頭留下,搖頭地送出去。
梓鳶低聲提醒:“娘娘不要上身試試嗎?”
明姝搖頭,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對着面前的小丫頭揚手示意:“這件要留。”
而後她才回答梓鳶:“眼緣也是挑選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梓鳶似懂非懂地點頭。實際上,這些衣裳層層疊疊加起來得穿個五六層,又厚又重,猶如上刑,她才不想費這個事。
金烏高懸,日光熠熠。一個上午過去,明姝看過了五箱衣裳,看得有些頭暈眼花,便擺手讓人先退下。
其間她還想好了如何應對馬公公那邊的說辭,可惜沒用上。
明姝揉揉眼睛,餘光裏看見一個颀長的身影。
他什麽時候來的?明姝立即起身迎接,僵笑道:“陛下來了怎麽沒人通禀……”
“見你在忙,我讓他們不要說。”蕭以鳴順理成章地邁進屋中,毫不客氣地在屋中坐下,又敲了敲對面,示意明姝一塊落座。
單這幾個動作,明姝便已确定來的是那個與她相熟的蕭以鳴,原本的警惕立即放松下來,應道:“原以為很快的,沒想到這麽久。”
蕭以鳴早已看穿,故笑而不語。
兩個人在宮中品了茶,也一起用過午膳。清閑過後,再得回承德殿忙正事。今日早朝時間很長,又起了争執,想來事情不小。
蕭以鳴解釋道:“今日争的是綁架一案。”
“那件事不是水落石出了嗎?”
蕭以鳴搖頭“這件事從前往後證人、證詞确鑿,連人都已拿下,可這次,國公府摻和了進來。”
明姝的臉色也變得認真。
國公府一參與,原本的“誘拐案”便變成了“國公府尋找失蹤的女兒只是方法不當”,事情的性質完全不同。
“毫無道理!”明姝聞言忍不住道。
倘若是“尋人”,甚至這背後的主謀還是功臣,因為的确因此尋到了皇後。而其他女子多是無家可歸之人,即便是放回,她們無處可去,也算不上誘拐。
短短幾條道理,便能颠倒黑白。
“我只是沒想到國公府會參與進來。”蕭以鳴道,“此事經我的手,他們應該收斂鋒芒。”
“這是險招。”明姝沉聲道,“他們也在試探。倘若真叫他們指鹿為馬,日後事情将不可收拾。”
這件事現在提,也正是借着皇後剛剛回宮,看皇帝會不會拂皇後與家族的顏面。
再一次為身份所累,明姝氣得握緊了拳頭。
蕭以鳴望向她:“你想怎麽處置?”
“還能怎麽處置?照舊。”明姝冷笑一聲。
忽然,她意識到了什麽,問:“你不會真想過順着他們吧?”
男人不語,他攤開折子,在上面提了兩個字:荒謬。
簡單的兩個字,已經足夠顯示出皇帝的态度。但在明姝發話之前,他的确做好了兩手準備。
明姝當即冷靜下來,按住他的手。她将折子上的墨吹幹,疊起放在一旁,整個過程中,蕭以鳴只是靜靜地看着她,沒有任何言語。
她甚至懷疑,即便她在折子上添兩筆,對方都不會說什麽。
“這件事你本無須問我。”明姝語重心長地道,“入宮之前,我與你說過,明家若有作惡,我絕不會放任。我現在依然如此想。”
蕭以鳴正了正顏色,同樣認真道:“那以後呢。”
“明家不幹淨,一旦追究下去,許多人受到處置。他們都是你的親族。等到你年紀漸長,會不會恨我不曾給你留下幾個親近之人?”
明姝失言。
他的擔憂不無道理,甚至與她一樣都在擔心對方未來心态變化。可明姝并不只活了二十年,對于問題的結果,她十分清楚。
明姝将方才批過的折子取回,在上面蓋上印章,揚給他看。
章是她蓋的,後果也由她承擔。
這麽一鬧,綁架案迅速塵埃落定,甚至原本秋後問斬改為立斬不赦。國公府得知态度之後也很快改口,不再摻和。
在承德殿陪蕭以鳴看折子最大的好處是,可以清晰地看到朝堂之中的議論、事情的進展。
綁架案落定後,朝堂上祥和了好些日子,朝臣紛紛上表稱贊陛下明智賢德。折子上只需簡單地寫幾個字表明已閱,任務輕松不少。
六月末,有官員上書提議辦宮宴。
本來不欲回應,誰知又有不少官員接連上書贊同,而後才知道,自皇後失蹤後,宮中罷月止宴已有兩年,就連年節都只是簡單布置。
受宮中影響,京城的百姓也有兩年不曾熱鬧。
如今皇後回來,正好是解除禁令的好時候,百姓也需要透一口氣。
商量之下,這宮宴還是得辦,且宮內的尚宮局和宮外的鴻胪寺都得參與。
能調度二者的,除了皇帝,便是皇後。
承德殿裏另置案幾,堆疊的賬本比折子還要多。蕭以鳴從書案前走出,遠遠地看不見女子的身影。
難得有人比皇帝還忙。
蕭以鳴走到近前時,只見女子正翻動賬本,視線停留其上,若有所思。算盤在她的左手邊,并未用到。
民間賬房先生多用算盤,熟練之後,可在腦中自算。這一招,蕭以鳴在出征時,曾向人讨教。
可宮中算盤所涉事項多,這些賬本項目之細,極費功夫,怕出錯,就連他自己也不敢不用算盤。
可方才在殿中這麽久,蕭以鳴未嘗聽見一聲撥動算珠的聲音。
男人站在她的案幾邊,遲遲不敢打攪。終于在翻頁之際,女子似有所感,向她看來。
“如何?”
蕭以鳴随意掃過幾項,确認項目是合數的。
“賬目沒有問題。”明姝翻開一頁,指給他看,“只是一只雞蛋竟要二十兩銀子,一杆青菜十五兩。”
念着念着,明姝不禁笑了出來:“我宮裏點燈的小宮女,月俸六兩,要三個月才能吃一次青菜,四個月才能吃一次雞蛋。”
蕭以鳴:“……”
這些錢自然到不了源頭的百姓手中。
宮中采買向來肥差,從中還有層層的盤剝、克扣,這一點他們都心知肚明,明姝先前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她離宮時,宮內雞蛋才四兩一個,如今已漲到這種程度了。
明姝攤開賬本,看向蕭以鳴。
宮內支出走的是皇帝的私庫,管與不管,當然要看他的意思。
只是女子那唇角揚起的笑意,分明有看戲的意思。就算他不管宮中的賬務,但是這麽兩年,竟然沒有發現任何端倪。
蕭以鳴低咳一聲,劃清界限:“這可與我無關。”
明姝頓了頓,收回目光,神色變得正經。她認真地思索,任由這樣下去,哪家也經不起這樣消耗。
“宮宴臨近,不建議整治,不過可以敲打敲打。”蕭以鳴的指尖落在賬本小山的頂端,若有所思道,“從你宮裏出來的那位尚宮也不老實,挑些細枝末節的東西給你,想給你個下馬威?”
“料想我離宮兩年,宮中事務生疏,等着我全權交予她們。”明姝平靜地将賬本往後翻,“我反而更加擔心宮宴當日會有差錯。”
“皇後回宮後的第一次宮宴,到場自然會有很多朝臣和命婦,若有什麽差錯,必然有損皇家威儀。”明姝捏緊頁腳,抿起唇,“最好都不變,以免出了問題落人口實。”
蕭以鳴笑道:“可以。”
但難的是咽下這口氣。相當于人家欺負上門了,顧及顏面,還得順着陪笑臉,又掏銀子又出力。
“若真想動手腳,也沒那麽容易。”蕭以鳴寬慰道,“此次宮內尚宮局與宮外鴻胪寺共事,那麽多人,她們也不敢大張旗鼓。”
“只是。”蕭以鳴話鋒一轉,“你要培養自己的勢力。”
明姝臉色一變,沒想到他把話說得如此直白。身為上位者,也不怕手下人拉幫結派,結黨營私。
又或者說,他對此十分洞悉。
明姝陷入沉思。
在外經商數年,她并非不懂其中關竅。只是培植勢力猶如紮根,她本不想在其中牽扯太多。
在她沉默間,蕭以鳴已經看出她的顧慮。
明姝再擡眼時,身旁的男人已經搬過小杌坐下,目視他取走算盤。
在驚訝的目光中,蕭以鳴卷起袖子:“可別把我想做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皇帝,我在外帶兵的時候,還會查糧草。”
他身體力行,只是告訴她:在宮中,還有他會幫她。
兩個人也算同甘共苦,倘若真要離宮,明姝不得不考慮蕭以鳴。
皇後出走,帶走皇帝?聽起來荒謬至極。
明姝搖搖頭,回過神。
屋內算盤撥動清脆作響,筆紙沙沙,兩個忙碌身影。
核對賬目花了三天,為防意外,大部分支出沒有變動。但明姝還是将梓歸和幾位領事的女官叫來敲打,同時派了自己宮中人去協理監督。
鳳鸾宮的人沒什麽實權,但與明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有什麽風吹草動便會向她禀報。
除此之外,鴻胪寺也要過目宮宴細則。宮中久不辦宴,兩年之後的第一場宴會,他們必然慎之又慎。要糊弄一群文官,沒那麽容易。
這麽多雙眼睛一起盯着,尚宮局的人果然收斂不少,明面上的賬目支出也逐漸變得正常。
只是在宮中和梓歸的關系變得十分微妙。明姝不時召見其他女官來問話,而後得知梓歸在私下裏打聽過談話的內容。
梓歸比梓鳶精明,原本太後選中她便是要她為明姝出謀劃策。
只是如今入宮的三人變得如此生疏,甚至到相互提防的地步,也叫人遺憾。
為了更加方便,明姝正式搬到承德殿偏殿居住,與蕭以鳴擡頭不見低頭見。
從前在學宮不曾與他同席而坐,眼下日夜對坐,都彌補回來了。
半個月來,明姝忙于宮宴事務,時常需要單獨召見他人,與蕭以鳴短暫不見,他的幻症沒見發作。
兩個人不需要那麽親密,宮宴過後,明姝說不定可以搬回鳳鸾宮。
時入八月,宮宴如期而至。
各處都有專人把控,明姝一一确認無誤。
換好常服出來時,只見蕭以鳴已在殿外等待。他頭戴冠冕,身着華服,端端正正地坐着,看着有模有樣。
申時二刻,帝後同乘轎攆前往高臺。
八月原本最是暑熱,幸而前幾日下過一場雨,消解了原本的燥熱。明姝坐在轎辇之上,層層的衣擺約束着她,叫她一動也不敢動。
沿路許多禮官,引路之人越來越多,到高臺時,周遭響起迎接的禮樂。
這個地方她是熟悉的,先前蕭以鳴出征歸來後曾在此設宴。這是她親自挑選的地方,如今故地重游,心境卻大不相同。
禮官高唱,皇帝皇後攜手入席。
在衆人福身唱禮時,明姝感覺到手心被人捏緊。
酉時,贊禮官宣布開席。所有人起身行禮,禮樂齊響。
席上不見永平王與康樂公主。他們不在鴻胪寺的拟邀名單之列,聽梓鳶說,鶴陰山之行以後,幾乎沒聽過他們的消息。
樂聲過後,蕭以鳴舉起金爵,衆人伏地恭賀。久過之後,随着鼓點敲響,宮人呈遞菜品。
禮數過後,接下來便相對自由。
明姝抱着袖子端坐出神,忽而被人推了一下,她再擡眼,望見向她舉起的酒杯。
“在想什麽?”
兩個人分坐兩張案幾,距離不近,他的聲音透過來時有點模糊。
明姝笑了笑,回敬。
酒過二巡,一個宮女在席間奔走,梓鳶轉身去處理,而後向明姝彙報:“老夫人說許久不見娘娘,想與娘娘單獨說說話。”
作為明家最大的後臺,數雙視線似有如無的掃來,大家都盯着明姝的一舉一動。
明姝想了想,回答道:“待宮宴結束之後,請母親到附近的怡然亭等我。”
梓鳶轉身離去。
明姝側過身,在蕭以鳴那側的桌面上敲了敲。雖然動靜輕微,好在順利引起了他的注意。
“宮宴後,等我一下。”
對方愣了愣,明姝懷疑他沒有聽見。正要再說一遍時,男人卻了然地點點頭。
樂聲、杯盞相碰之聲、談笑聲交織在一起,增加了交流的難度,明姝又不想太大聲叫其他人聽見。
好在這事也簡單,等宮宴結束之後再說也不遲。
月上枝頭,星子散落。酒過三巡之後漸近尾聲,宮宴上還未出現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事發需要時間,這算是平穩度過了。
明姝松了口氣。宮宴上四處都安排了人盯梢,除了在明處的宮人,還有在暗處的侍衛。宮宴之前,明姝特意向蕭以鳴要了人手。
席上她幾乎沒動幾筷子,到最後才吃了兩塊糕餅。
待會兒要去見國公夫人,得攢些氣力。
禮官鳴鞭三響,宮宴正式結束。明姝與蕭以鳴起身,準備離開,衆人躬身相送。
下了高臺,明姝提議要在附近轉轉醒酒。
蕭以鳴心有疑惑,席間她飲酒的次數屈指可數,看着也不像醉了。
不過他沒有多問。夜裏涼風習習,星子閃爍,雖然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搭腔,但他心底依然暖融融的。
掐着時間,明姝帶着人走向怡然亭。
怡然亭在小湖中央,碧水涼亭上,有一位身着錦衣華服的女子孑然而立,是國公夫人馮氏。
她不住地搓着手,覺得有點冷。轉過身來時望見明姝一行,不由得驚訝出聲:“……陛下?老身見過陛下。”
蕭以鳴朝她點頭。
“陛下體恤,怕母親擔心,便跟我一起過來了。”明姝上前将馮氏扶起,深吸了一口氣,迎着冷風擠出兩點淚花,哽咽道,“叫母親擔心了。”
明姝知道馮氏定然又要提明家的事,叫上蕭以鳴,就是想先堵住馮氏的嘴。
答應了馮氏的“單獨”見面,又沒答應是誰“單獨”。
蕭以鳴環視左右,沉聲道:“夜裏正涼,國公府的下人怎能留老夫人一人在此。”
“高臺有備着的披風,梓鳶,叫人去取來。”明姝吩咐完,一面對馮氏道,“母親想要單獨見我,大約是顧及我的顏面,怕我見了母親失儀被人看到,有損威嚴。”
話都被他們說完了,明老夫人欲言無辭,只能無奈地應道:“的确是……”
明姝握緊了馮氏的手,嘆息道:“如今我身在宮中,不能陪伴母親左右,只盼着母親身體康健,記得加餐飯,加衣食。”
馮氏趕忙道:“我和你的幾位哥哥都好,他們都挂念着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明姝便掏出帕子擦眼睛。馮氏一面說,女子便深吸了一口氣,帕子遮掩下,露出蹙起的眉心。
一旁的蕭以鳴插話道:“皇後剛飲了酒,最是傷情,再說下去,恐怕悲痛不已。”
過了一會兒,明姝穩定好情緒,從宮人手中接過披風,披到馮氏的身上。
“再說下去,恐怕不舍母親出宮。”明姝兀自搖了搖頭,“怕夜深露重,宮道濕滑,還是讓母親早些回去。”
“那就叫宮人送夫人。”
馮氏見狀,也不便再說,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她一走,明姝便松開揉皺的帕子。一旁的視線探尋過來,掃到上面的濕痕,詫異道:“真哭了?”
明姝有點不自然地解釋:“先前準備好的。”
蕭以鳴恍然,打趣道:“倒沒見你這一面。”
明姝斜睨他一眼,沉默片刻,開口道:“她不是我的生母,靠着挂名也撈得不少好處,已經足夠了。她若是真心為我好,便不會在明家的事情上處處催我,叫我難堪。”
見狀,男人立即收斂神色:“我知道。”
打濕的帕子交給宮女,明姝活動了一下周身,吩咐道:“讓轎攆過來吧。”
站得太久,她有點累了。
“有一件事,正好要告訴你。”蕭以鳴忽然開口,“我派人打聽過,荀先生與夫人自得知皇後失蹤舍家一路北上。即便與你劃清界限,但得知你有難,第一時間派人尋找你的下落。”
他們這層關系,若是被人得知,還有欺君的罪名。
女子雙眼圓睜,驚異道:“你說他們來找我了?”
“他們就在京城。”蕭以鳴點頭,“本想邀他們來宮宴,但他們怕引起注意,拒絕了。”
“不過過幾日可以見上一面。得知你平安無事之後,二老原本準備悄然離開京城,而後又聽說有宮宴,便決定宮宴之後再走。”
所有的話語好像在頃刻間失效。
她已經與所提及的這兩個人很多年未嘗相見,似乎沒有什麽波瀾。有一段時間,她曾離開吳澤前往江南,只聽說老宅已人去樓空。
一種巨大的欣喜忽然湧上來,悶得人好像透不過氣。
她一直以為,爹娘搬遷是因為害怕太後追殺,倘若他們是得知她的死訊而趕往京城了呢?
良久,明姝艱澀地開口:“真的嗎?”
蕭以鳴點頭。
他的态度很平淡,仿佛這只不過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但明姝知道,要能安排她和爹娘見面,需要在很久之前打聽消息,否則只會與她一樣,看到一座空樓。
欣喜之下,明姝轉過身,朝他展開了手臂。
蕭以鳴睜大了眼睛,他也沒想到她會靠過來,一時之間沒有動作。
這都不能算一個擁抱,明姝的手臂被硬質的常服衣袖按着,稍稍擡起一些便會感覺到酸痛。
她急促的呼吸從錦衣裏透進來,讓人感覺到又涼又癢,蕭以鳴渾身僵硬,動也不敢動。
等到身前的女子呼吸平複,方才的溫度好像一并散去,蕭以鳴下意識地想要抓住,但她已退開。
“多謝。”輕盈如蝴蝶一般的聲音翩然降落。
“不必。”
蕭以鳴下意識地回答,心底卻還反複琢磨方才那一幕。
為什麽他沒有伸手擁抱!莫大的懊悔與見她主動的喜悅酸甜交織,男人思緒混亂,走路也輕飄飄的。再回神,只見女子疑惑的面龐。
“你在想什麽?”
蕭以鳴躲避她的視線:“沒什麽……怎麽了?”
“夜已深了,早些休息。”
女子說完,轉身邁入偏殿,腳步聲漸漸遠去。
待到身旁無人,明姝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頰後知後覺開始發燙。
一旁的梓鳶替她更衣,面容滿是欣喜:“娘娘今日要睡在偏殿嗎,要不要去與陛下同住?”
“今日乏了,改日吧。”
明姝搖搖頭,梓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而後深以為然地應下:“還是娘娘想得周到。”
也不知道梓鳶到底想到什麽,不過宮宴終于結束,緊繃了一整日的明姝放松下來,趕忙沐浴後就寝。
殿中燭火漸次熄滅,婢女擎着燈盞退下。因皇後有吩咐,通常殿中并不留人。
一道不同尋常的人影掀簾而入,守夜的宮女想要開口說話,被一個眼神制止。
久居深宮的人通常對周遭的氣息十分敏感,若是先前的明姝,恐怕在他進來的那一刻便會蘇醒。
青色的晨光照進屋中,因為人影的遮擋,床帳中光線黯淡。
夢中的明姝察覺今日宮女沒有來叫她才悠悠然轉醒,一睜眼便愣住。
巨大的身影将她的視線籠罩,他雖然有着熟悉的臉龐,但周身的氣息卻與昨日大不一樣。
只是瞬間,明姝便明白面前的這個人是誰。
她迅速地起身,想要爬下床榻。
前面忽然出現一陣風,明姝感覺肩膀被一個巨大的力道推進,她防備不及,再回過神來,人已經被按回原處。
“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們的過去、性格都如此相仿,為何你總是區別對待。”男人聲音沉重,聽起來很不高興,“能為我解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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