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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鐘霄忍不住道:“在我看來你并未入魔。對面孤兒寡母……并不是問題, 但她看起來對你無意,甚至深受困擾,莫要再上門找她了, 否則鬧出醜事, 我真的要狠狠罰你。”
鐘以岫雖然完全沒對上思路,但這個天也能繼續聊,贊同道:“修仙者雖不在意凡塵風俗, 但民間有句話叫‘餓死不踹寡婦門’, 你做事已經招致許多弟子反感了。”
陸熾邑左看右看, 匣翡無奈又隐秘的關心, 師尊在自顧自的替他分析, 而宗主則在好生勸慰,他忽然理解了剛剛心中那幾句詩:
晨暮陰晴無定色, 千秋難遇此時鄉。
他此刻便在“家鄉”, 便在千秋難遇的溫馨中, 為何要想那些多的事?
或許羨澤不是他入魔的緣由, 而是他的貴人,是在關鍵時刻點撥他的人。
陸熾邑吸了吸鼻子, 對着鐘霄的諄諄勸誡垂下了頭:“好。”
匣翡被他這轉性吓得扔了棋子:“宗主,他肯定入魔了!我拽住他了, 您快給他驅邪。算了, 沒救了,直接下死手拍他百會死穴吧!”
陸熾邑:“滾啊!”
……
匣翡手底下的大弟子曲秀岚,過來給陸熾邑當了一回理發師之後,對他顯然沒什麽好臉色,有意把兩邊鬓角給剃了剃,讓他看起來很不像好人了。
以陸熾邑的性格, 自然又想發脾氣,但宗主師尊都在,他不敢亂說,只能嘴巴動了動把話都咽下去了。
反而是師尊跟那個曲秀岚多說了幾句話。
鐘以岫與陸熾邑二人走了之後,鐘霄跟匣翡依舊是下棋,匣翡落子道:“陸熾邑算是不那麽傻了,就可惜你那位兄長,還沒有鐵樹開花的跡象。難不成你們兄妹都是一樣的石頭?”
鐘霄眼下細紋微微褶起來,這是她露出幾不可見笑容的痕跡:“我可不是石頭,年少的時候也不是沒喜歡過哪位師兄,只可惜他們做事太讓人失望,現在我心裏是宗門為重。”
匣翡不可置否:“你是說,垂雲君失蹤那數年內,他們紛紛離開的事罷。不過師尊到這個境界,何必在意凡夫情感,他早應該跳出七情六欲之外了。”
鐘霄卻緊了緊身上披着的衣衫,輕聲道:“我希望有個人能沖掉他身上一些……舊的陰霾。實話與你說,兄長狀況很不好,別說提升境界,恐怕已經沒有多少年壽元了。他此生似乎為除魔而生,又因除魔而折,最大的理想早已夭折,人生又簡單到單薄,一想到他還沒有體會過世間種種便要……我心裏難受。”
仿佛一張白紙,沒有書寫下詩篇,便被揉皺弄折,只剩下滿身傷痕。
匣翡懂她的意思:“這……可他自己不懂情,又有什麽辦法?”
鐘霄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辦法:“你不是寫了很多話本子,要不回頭讓他看看?”
匣翡縮了縮脖子:“我寫的那些,污了我這一只眼睛便罷,何必污了垂雲君一雙淨眸。”
鐘霄只是大概知道匣翡在墨經壇上寫的文帖,大受修仙界年輕男女的歡迎,滿懷期待道:“萬一開竅了呢?”
匣翡:“……那可能不止是開竅,說不定會走上亂倫奪妻、人神共憤的道路。”
……
羨澤今日沒有早課,她晨起梳頭的時候,問來送早飯的江連星:“食堂那邊沒聽說過什麽事?”
江連星為她擺飯,搖搖頭:“沒聽過什麽事。”
羨澤:“也沒人圍在食堂門口?”
江連星想來想去也沒見到過。
難不成是陸熾邑到天亮之前就跑了?那他竟然沒來報複她。不過昨夜,她憋了半天才憋出那幾句詩,就看能不能把陸熾邑繞迷糊吧。
羨澤夾了一只晶瑩剔透的小籠包送入口中,她吃飯一向是很香,江連星倒着玄米茶,忍不住偶爾擡眼看她吃飯。
修仙之人常說凡人為了一日三餐庸庸碌碌,絕大多數的時間都花在做飯覓食之上,仙人便可脫離五谷之累。但江連星看得出師母喜歡餐飯,她會給他買夜宵,她會早起安靜吃飯,她喜歡喝着茶看外面的山。
不過羨澤今日吃的不多,她剩下兩個籠包的時候,表情有些為難,江連星嘆了口氣,拿了一副新的筷子,給吃掉了。
二人用過飯之後,就打算各做各的,羨澤要将在墨經壇中賣掉的雜物都收拾好,下山的那日到閑豐集去寄賣;江連星則要去經樓借閱幾本典籍。
江連星卻在走出院子沒多久,又轉頭走回來,羨澤看他額頭微微冒汗的樣子,道:“怎麽了?”
江連星怔愣片刻,才将眼睛挪在她臉上:“我以為我落下東西了。但看來沒有。”
他說罷,又匆匆往外走去。
羨澤從窗子往外看,看着他的身影匆匆忙忙的禦劍離開了,仿佛有心事。
但龍傲天值沒有變化,她就沒有深究,只是……羨澤挪動幾步,看向窗外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眯起眼睛。
江連星豈止是有心事,他禦劍飛走,但很快他就折返回來,落在弟子院附近一處高高的樹梢上,攀着枝杈看向羨澤院落門口。
那裏有個落滿青苔,十分不起眼的石燈,斜對着她院門口,立在樹蔭之下。
江連星記得,那裏應該是沒有石燈的。正是因為無燈,他才會有時候提着燈籠在這裏等師母下學。
他所在的樹梢上,能看到羨澤正坐在窗前,整理着屋中雜貨,将一堆被咬了一口似的的東珠,用油紙包起來,放入布囊中,全都塞進屋內竹簍中。
羨澤時不時擡起頭看向院中,江連以為她在看盛開的芍藥,過了片刻,卻看她提裙走出了院落,直直走向了那長滿青苔的石燈。
羨澤背着手,含笑左右觀察着那石燈,似乎啓唇感嘆了一句。
江連星眼尖的看到石燈微微顫抖起來,而後她用指節敲了敲石燈邊沿,那石燈嘭的一聲化作人形。
正是那位“岫師兄”!
江連星後頸冒出一層毛汗:他為何會蹲守在此處?難不成已經發現了他的秘密?!
師母會不會有危險?
卻沒想到岫師兄似乎站久了,有些腿麻,他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羨澤擡手扶住了他胳膊,笑靥溫柔,打趣了起來,岫師兄耳後騰地泛紅起來。
這實在不像是來埋伏他,反而像是來見師母的……
師母上次也說她已經試探過岫師兄,難不成他們已經成了朋友?
二人交談一陣子,羨澤往屋裏走去。
她穿着窄袖春衫,輕薄裙擺從院子磚石邊的矮草上拂過去,江連星就看到那位師兄,不由自主跟上她腳步也走入了院中。
羨澤沒想到他會跟進來,在臺階上回首看他,但還是露出春光般的妍麗笑容,又說了幾句。
這師兄竟然跟着她走入了屋內。
……
羨澤确實沒打算請他進屋,卻沒想到他亦步亦趨的跟了上來,她只好回頭客氣的問他喝不喝茶。
這師兄像是常年不見光,蒼白色的臉色被日頭曬得泛紅,他點點頭,似乎很想躲避開室外,道:“喝,我口渴了。”
羨澤只好請他進了屋,房間地面被日光照的發白,南北兩側窗戶打開有微風穿過,房間雖然簡陋卻彌漫着前院的花香。羨澤拿出茶壺與紅瓣藺薇花茶,笑道:“都是自己摘花瓣做的茶,希望師兄不要嫌棄,等泡好後再去院中撣下一些花蜜,更好喝。”
鐘以岫有些局促的坐在桌邊,他忽然突兀道:“啊,對了我上次我的腰牌丢掉了,這次又找回來了。”
羨澤愣了愣,看向他腰間,正是一枚玉牌,寫有“曲秀岚”三個字。
羨澤前些日子懷疑他不是師兄時,就去問了問其他人,有人聽說過曲秀岚,是前幾天剛從山下回來的匣翡座下大弟子。
問題是,曲秀岚是個女子。
那天在經樓,她問他是不是曲秀岚,師兄并沒有承認或反駁,今日卻非常刻意地露出曲秀岚的腰牌。
他不願意表明自己的身份。
……而且他地位跟曲秀岚差不多,或者比她更高,才能拿來曲秀岚的腰牌。
她心下一沉。
鐘以岫太久沒跟人聊天了,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場,看羨澤将花瓣放入茶壺中。
他實在是太過局促不安,羨澤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鐘以岫連忙繃緊,幹巴巴的沒話找話:“剛才走出院落那位,是你的友人吧。總覺得幾日不見,又長高了。”
羨澤垂眸倒茶,泛粉的手指捏着茶壺竹柄,笑道:“年輕孩子,總是長高得快。”
鐘以岫想起了陸熾邑,答道:“也不都是。”
……瞧。這天就聊死了。
鐘以岫也意識到這點,不安的摸摸袖口,左看右看,搜腸刮肚:“你這屋裏——”
羨澤以為他要說格局不錯,但他忽然開口道:“有魔氣。”
羨澤手一頓,熱水灑出來幾滴。
……
江連星所在的角度,看不太清屋內的景象,只能瞥到師母似乎走到窗邊桌前,給對方斟茶。二人聊過片刻後,一只男人的手伸過來,正要拿起茶杯,師母卻似乎說了一句什麽,端着茶杯走出了院中。
她臉上挂着笑容,走到了一株鈴蜜花前。
此花性狀似鈴铛,花蕊上常會沁出蜜來,只要彎下花頭,花蜜就能滴落,只是花莖與花托處,都有尖刺。
羨澤笑容漸漸消失。
她面無表情,垂眼盯着花朵。
江連星只偶爾見過她那張臉上毫無笑意,每當這時候,她總會顯露出上位者的挑剔、審視與凜然。
她短暫思索片刻,手指捏住了花托,将花壓彎下去,幾滴花蜜從蕊中落下,與此同時滴落的,還有她被刺破的指尖流下的血滴。
血?
江連星知道她指尖是極其精煉的“慈悲”。
她……在給岫師兄下毒?!
為什麽?
江連星忽然想起她那日練劍之後說的話:
“有些事,沒到無路可走,就不必擔心。”
難道這話的意思是,他不必覺得無路可走,因為她會替他走出路來——
江連星腦子裏炸開:師母果然是撒謊了。說什麽這岫師兄并沒發現他入魔,這根本就是假話!
她要為了他,毒害這位師兄!
若是他做錯了事,要他一人承擔便是,他殺的人從來不少。可師母何須為了他殺人滅口?
羨澤已經端着那杯加了毒血的茶水,走回屋內。
江連星死死盯着窗臺,卻看不見裏頭的動作,只瞧見卷軸攤開在桌子上,二人似乎在閑聊賞畫。
他實在無法按捺,飛身下來準備闖進去,想辦法将那杯茶撞倒也好。
江連星剛走到院門口,忽然聽到屋內哐當一聲響,接連幾聲男人的痛苦悶哼,江連星狂奔幾步,推開房門。
只瞧見岫師兄雙目緊閉,嘴角一絲鮮血湧出,從椅上跌落在地。
羨澤抱着他的上身,似乎要将他拽起來,往屏風後方拖去。
羨澤見到他,面露驚愕,道:“連星,你不是去經樓了嗎?”
江連星臉色蒼白,背後的春光繁花映不到他臉上,只有影子沉沉落在屋中:“師母……您不能為了我犯下大錯。”
羨澤不說話,她半跪在地上,半抱着師兄的胸膛,而他已經面如金紙,氣也少了,她緩緩道:“不是,幫我把他擡到床上去。”
江連星快走幾步,擡手摸向師兄脈搏。
他探不出這人修為,只是他受傷極重,內息紊亂,體內靈力如翻江倒海,仿佛倒刺直立刮過每一寸經脈,奄奄半死。
慈悲不是只能将人麻痹嗎?師母還做了什麽殺人手段?
他嘴唇抿了抿,道:“師母,您去下山逛一圈。剩下的我來。”
羨澤皺眉:“……什麽?”
江連星眸色沉沉:“徒兒學過一式‘爝火微’,能在物件內部點燃火星,從芯子向外慢慢燒化。只需要将他屍身內部點燃,而後埋入地下,不出六個時辰,便被燒的面目全非。哪怕日後被人發現,也只能看到土中一片黑渣。”
……怎麽一個個都想着殺人滅口啊!這麽個速度咱們是不是半個月就能把明心宗殺空了!
羨澤抽動了一下嘴角:“……你聽我的,先将他擡到床上去。我覺得他死不了。”
江連星暗自心急,這人可是明心宗師兄,殺了他并不是小事!可師母并不驚惶,态度堅決,他也只好照做。
她到這時候還在意潔淨,将師兄鞋子蹬掉,推到床鋪上,江連星看着那男人蒼白着枕在她膝頭,額頭上淡藍色青筋鼓起,好似靈丹內核已經被撕裂拉扯到了極致,掙紮在死線邊緣。
江連星正要開口,忽而聽到院中傳來熟悉的聲音。
“哎!人呢?羨澤——我知道你今天上午沒課!你把我頭發眉毛剃了,就在這兒裝死是吧!”
是陸熾邑!
江連星心中重重一跳,正要出門阻攔,羨澤卻拽住了他衣袖:“江連星,你快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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