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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陸熾邑對她那嘲諷的笑容, 又是羞惱,但又忍不住細瞧她在濕霧中的笑眼:“怎麽了?你以前是凡夫俗子,婚嫁生育早了一些, 可我生齡比你要大。我雖然只找你這麽個築基期的是虧了點, 但你畢竟好看,我……也能接受。”
羨澤差點翻了個白眼:“那你還是別接受了。我怕讓咱們陸脈主天縱英才,在我這凡夫俗子身上吃了虧。”
陸熾邑看她轉身就要走, 連忙又追:“我願意吃虧!匣翡天天跟我說, 吃虧是福——你別說幾句就走啊, 這麽好的機會你真不要了啊?等回頭我那龍骨傀儡造出來之後, 我就有空了, 我可以天天找你。”
羨澤心裏罵了一句:天天找,你也不怕腎虛。
她走在前頭, 他在後面踩着她的腳印, 倆人肩膀時不時撞開凝滿露水的枝葉, 道旁像是又下起小雨。
陸熾邑看着她雨霧中的背影, 心裏頭不自覺縮成一團,忍不住背着手又想找補:“我很小就築基了, 所以才不是長不高,只是外貌還沒到年紀呢, 你等我幾年, 我肯定能竄好幾寸呢!”
羨澤頓住腳,側過臉去,鬓發被露水沾濕,她嘴角勾起笑意:“哦,倒沒有別的意思,就是……陸脈主會嗎?”
陸熾邑怔住, 他脖子也跟着漲紅,臉上卻覺得像是被瞧不起功法一般,擰眉昂首道:“不過是千萬修煉法子中的一種,我學什麽都很快的,這些事難不倒我。你等着,我去找些書去學學。哎,或者你教教我?”
他又細想,覺得不對勁:“那鐘以岫會嗎?他才是不開竅呢!你是不是教他了?你教他了就也能教我,我保準學的比他快!”
羨澤感覺再說下去,陸熾邑都能跑去敲鐘以岫的門,問他讨教怎麽雙修!
她一路往前快走,陸熾邑一個人的聲音在山道上回蕩:“你不肯教我嗎?沒事,我教你武藝,把傀儡都拿來給你練手;你也教我雙修,咱們各論各的!”
羨澤加快腳步已經不夠了,她直接禦劍而起,陸熾邑還在後面喊:“你要去哪裏?”
羨澤:“找你那位年紀大膽子小的師尊去!”
陸熾邑:“不管你找誰,總之讓你兒子離這些事遠一點啊!別再讓他躲大衣櫃了!”
羨澤站在劍上捂住耳朵:別喊了!啊啊啊啊啊!
……
她确實沒有扯謊,一路禦劍往翩霜峰去了。
落霜降雪的山峰,确實是冷,羨澤沒能修煉出不畏寒暑的護體真氣,只抱着胳膊往前飛,越是到那唯一一座洞府樓閣前,越是能感覺到某種漫不經心的靈壓。
她越來越飛不動,甚至連靈力運轉都難。
羨澤不得不落在了距離洞府數百步遠的石磚道路上,積雪被風吹得不算厚,但也沒過了鞋面,頭頂灰白色的天空上又有疏松多孔的鵝毛大雪落下。羨澤從芥子空間中掏出一把賣不出去的舊傘,撐在頭頂,繼續往洞府的方向走去。
只要有人來到翩霜峰,洞府內就會響起輕輕的琉璃鈴聲。鐘以岫混沌地撐起身子,他難得沒有泡在冰池中,而是卧在帳內一張昏暗的床鋪上。
自從鏡匣碎裂後,他再也沒有安穩休憩的時刻。後來鐘霄找來了幾位脈主,合力施與“千潭印月”,能讓他在白日思緒清明,暫忘往事。
可到了入夜後的夢中,一切就會像濕透的絲線般緊緊纏繞。甚至記憶中本應該什麽都看不清的一片黑暗裏,亮起了夜明珠的微光,讓他能夠看清那個長發披身肌膚瑩白的,坐在石床邊沿的赤裸女人。
夢中他撐起身子想要摸摸她的發,她背後鋒利的尾巴卻猛然抽在了他手背上,語氣不善地轉過臉來:“別動手動腳!”
鐘以岫只看到那臉轉過來,竟然是羨澤的眉眼五官!
她面無表情,雙眼冰冷,卻忽然露出了個羨澤似的溫柔淡淡的笑容,道:“是師尊主動爬我的床,可不怪我。”
鐘以岫便猛地吓醒了,從那之後就再沒能睡過去。這會兒聽到有人來到翩霜峰的琉璃鈴聲,鐘以岫在半夢半醒中揮揮手,殿內浮現出一片虛鏡,映照着翩霜峰院落外的景象。
穿着水藍色弟子裙的女人,一手拎着裙擺,一手撐着繪有水紋的淡黃色舊傘,踏過雪朝峰頂走來。
幾十年未有人踏足的積雪石路,被她踏出紉線針腳般齊整的足跡,大片大片積雪壓在傘上,幾乎要遮蓋了傘面上的花紋。她似乎想看看距離還有多遠,擡起傘面來,雪團從身後滑落,露出風采曠世的臉,隔着數百丈,透過虛鏡跟鐘以岫對視。
鐘以岫呆呆地望着,意識仿佛還在水下洞府的昏暗夢裏,只是仿佛有大片雪花忽然飄落在他臉上,他一瞬間清醒。
他立刻撐起身子來,一揮手,虛鏡同他自己的身影一并消失,而後身影飄然出現在窗邊,手撥開厚重的帷幔朝外看去。
外頭白得刺眼,冷風撲面,他腦袋清明了不少,眼瞳半晌才适應,看清了篤定又安靜朝他走過來的身影。
她鬓發的翠雀花低垂,耳邊是東珠的墜飾,臉頰與握傘柄的指尖凍得嫣紅,卻沒有自知美的嬌嬈,走得艱難認真,雙眸只偶爾擡起,更多時候則盯着腳下每一步路。
鐘以岫在樓閣的帷幔後看了片刻,忍不住擡手伸入落雪中,而後翻掌,指節分明的手背朝上,天上大片落下的鵝毛大雪,忽然就停頓了,灰雲散去,金日映霭,照的翩霜峰上暖融融的。
羨澤驚詫,握着傘回身看那天上的淡霞陽晝。
鐘以岫有些羞赧地笑了。
……
片刻後,羨澤走到院閣最外側的抱廈樓門前,這裏一切都很高,高到閣檐遙遠,幾乎飄過絲縷白霧,顯得門很窄,燈很瘦。
望着玄色無紋的厚重黑色大門緊閉,積雪如同數十年未曾化凍清掃那般,她才依稀感覺出鐘以岫是當世為數不多的化神期大能的疏離感。
羨澤只躊躇了一瞬,就也不打算多想,坦然地去敲門。
卻沒想到手指還沒叩響,門咯吱一聲轉開,連帶着勾檐角瓦上頭的雪都像是撒鹽般簌簌落下,大門打開了足夠她側身而過的縫隙。
這門像是幾十年都沒開過了。
羨澤确實沒猜錯,會來翩霜峰的,說到底不過是鐘霄和陸熾邑,甚至陸熾邑幾乎都是十次來九次要吃閉門羹。以鐘霄、陸熾邑這二人的境界,雖然也能感覺到靈壓難受,但也不至于被壓到無法禦劍,幾乎都是直接飛進去,不會在這裏敲門。
甚至近百年來叩門的,她都是頭一個。
羨澤走進去往裏看,她慢了幾秒,沒瞧見裏頭的早就被凍得半死的枯樹、長滿雜草的池塘,在她進來的前一瞬,凍水融化,枯樹抽枝,顯露出一派雪中溫泉,寒霜白梅的景象來。
羨澤走上臺階,穿過燕道,來到帷幔重重的正門前,這也沒有門扉可以敲,她只能仰頭叫了一聲:“垂雲君!垂——”
一個木偶小傀儡跌跌撞撞地沖出來,手中握着個紙條,舉給她看:“咳咳咳咳,我病了。是有什麽事嗎?”
羨澤看着四個咳字,寫得一個比一個大,好似真是他在劇烈咳嗽一般。
看來他聽得見她說話,羨澤道:“您不是要下山取東西嗎?明日早晨我們便去下山,您到時候在山門處跟我們一同會合吧。不用擔心,您到時候說是師兄就好,我幫忙打掩護。”
小木偶噔噔噔跑回去,一會兒又舉着新的紙條跑出來:“我們?”
羨澤還是比較懂他的心态,臉上露出些抱歉的神色:“對,我要和幾位友人同行,需要他們幫我重鑄刀劍,如果實在是不願意見其他人,就等我過了晌午再來接您下山——”
小木偶抖了抖,又急急跑回去。
這會兒是半天沒出來。
羨澤嘆了口氣,她冷的跺跺腳,道:“無事,是我當日沒說明白還有他人要跟着一起去,答應了要幫您忙的,不如您把要去什麽地方,找什麽人拿什麽東西,寫來給我,我單獨跑一趟。”
過一會兒,羨澤聽到了一陣列隊的聲響,竟是整排的木偶小人邁着齊整的步子走來了。
這些木偶一看就是陸熾邑随手做的,木茬刀痕都還在,胳膊腿關節也簡單,基本就是能跑個腿拿個東西的。它們扛着板凳、火盆,毯子,還有端了一杯冒着熱氣的梨湯。
迅速就給羨澤布置出一個像是看門大爺般的尊貴座位,羨澤坐在小凳上烤着腳,蓋着毯子喝着梨湯,回過味來,忍不住笑着搖搖頭。
忽然,說話聲從帳內傳來,似近似遠,聽不真切:“……你笑什麽?”
羨澤看着帷幔,她依稀能瞧見一點人影輪廓,她笑道:“垂雲君東西準備得都齊全,就是沒打算請我進去坐坐。”
屋內的人似乎完全沒想到這一點,結舌凝噎,半晌才道:“我、我屋內有病氣。”
羨澤笑了笑并沒說什麽。
他又道:“我跟你一起下山就是,不勞煩你再跑腿了。而且要取的東西,我需要親自看過。”
羨澤:“那就聽師尊的,到時候咱們在山門會合。別怕,我有一招,真不行就裝聾作啞,倒也免去說好多話。”
她跟一個天下難有敵手的化神境仙人說“別怕”,乍聽起來很荒唐,但鐘以岫真的是在聽說要與其他人一同下山時就有些害怕了……而且裝聾作啞這種事,他也是真的幹過。
鐘以岫覺得很奇妙,一方面羨澤态度仍然是親近的,她跟他不是一類人,卻很懂得他的心理;但另一方面,她嘴上說的都是“您”“師尊”“垂雲君”這樣的稱呼……
到底算是熟悉了嗎?算作是“友人”嗎?鐘以岫單薄的人生裏實在太缺少與人來往的經驗,他把握不準,感覺有種手觸碰狐貍時,只拂過鋒毛細絨的發癢感覺。
羨澤自顧自道:“主要還是來給師尊送鞋子。上次把鞋子落在我那裏了。”
她從芥子中拿出粗布包袱,并沒有打開,放在火盆旁邊。
鐘以岫又沒了聲音,半晌才道:“羨澤姑娘,對不住,那日我可能是昏倒了,或者是失了魂,才會、才會……我不是故意輕薄你,若是有什麽事需要我為你——”
羨澤卻道:“沒有,您只是忽然昏倒,吓了我一跳,我趕緊抓着,才沒有磕到腦袋。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您又一直在說胡話,總不能躺在地上,就把您拽到床上準備請醫修來。”
鐘以岫在帷幔裏頭被她的話吓得神游四海,半晌才驚道:“我說了胡話?說了什麽?”
羨澤正氣凜然道:“在夢裏,您還在痛斥妖邪,說什麽……我雖然殺了你,但你不能這樣對我……”
恰有一陣微風拂過帷幔,稍微掀開巴掌大的縫隙,羨澤看過去。鐘以岫站在幾層帷幔間的空隙裏,面容被透過布料的光籠罩着,像是袖中寶玉,帳下瓷瓶。
但鐘以岫的表情不是尴尬或羞恥,而是微微蹙着眉頭,回憶中展露出躊躇、缱绻與一絲後悔來。羨澤愣住了,她第一次在他疏朗純真的臉上,看到往事的痕跡。
他明明是在罵對方妖邪,為何又會後悔呢?明明那時候他緊閉着眼睛滿是惱怒與屈辱,此刻為何會隐隐有些……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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