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結局 親親
第47章 結局 親親。
觀昏曉在做夢。做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見狹窄的庵堂, 暖黃的燭光,和回蕩在夜色中的木魚聲。那一聲一聲的叩擊輕響為他敲開了一扇大門,門內是另一個人的一生。
那人出生于亂世末尾,送走了父母, 送走了兄弟姊妹, 送走了數不清的同道人。小小的孩童行過荒野, 踏着白骨曬月光, 又在轉身之際邂逅了一場又一場的大雨。
他在雨中長大成人。
那人是幸運的, 只經歷了六年戰禍,六年妖災, 六年颠沛流離,便迎來一個還算光明的新時代。
正因如此,他也擁有了前人所不敢想象的自由,與選擇的權利,于是走出那場下了半生的風雨,自兩族争鬥中脫身,寄情山水。
但他也從未忘記過自己誕生的意義,所以每日都在作畫,為當下的人們, 更為未來的同族。
他所在的家族衰敗不可逆轉, 于他而言是壞事, 于整個人族來說卻是好事,這表明往後不會再出現人妖并存相殺的局面, 先輩們所寄望的太平安穩,終有降臨之日。
他為此而高興,為此而擔憂。
妖族是殺不幹淨的,無論它們落魄到何種境地, 只要人族在一日,它們就會一直繁衍,生生不息,反之亦然。
彼時倘若妖族再行作亂,他所代表的人族分支卻不複存在,百姓又該拿什麽抵禦它們?
于是他不停地作畫,不停地作畫,想給未來的族人多留下一些自保的東西。
除畫畫之外的事,對那人而言其實不大重要,包括那只他偶發善心撿回來的小妖。
小妖怪模怪樣,性子單純,被自己寵了幾年便無法無天,許多陋習改不過來。因為這樣,有些事其實他早已預見,只是懶得多費力氣改變,也不想再浪費時間。
所以在确認身份暴露後,他離開了居住數年的居所,還在那裏立了塊碑,想迷惑那些前來尋他的人,讓他們以為他死了,放棄繼續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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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沒想到這随手而為的計策,居然會促使一頭怨妖誕生,在得知曾經憐愛寵溺的小妖堕落成那副可怖面貌,鑄成大錯之後,一向不看來時路,也絕不後悔的他竟感到了深深的痛心與惋惜。
那些早被預見的事其實是可以,也有機會改變的,只是他心性憊懶,又被那六年亂世養得涼薄,所以吝于再多付出一點耐性。
一心着眼于未來的他,因一時疏漏而釀成今日之禍,那麽多人因為他收養的妖怪而死,他又如何安心活着?
因而之後四年時間,他一直備受煎熬,哪怕将怨妖封印以後,也不曾感到絲毫解脫。
那人常常在想,從前的路只要自己再往其他方向偏移一點,對小妖多點耐心,或是幹脆不收養它,是不是就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封妖世家一族,為人族流盡鮮血,必然會在隐秘的青史中流芳百世,為何偏偏要在他這裏染上污點?
天道有缺,所以也不許他們圓滿,是嗎?
那人的自我诘問一直持續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天,在他……畫下那幅畫之後。
上元盛會,帝都繁華,那人居于鬧市,卻不參與這份熱鬧,只是坐在窗前看着人們提燈來來往往,在紙上信筆塗抹,也不去看自己都畫出了什麽。
人對自己的大限是有預感的,而他越臨近死亡,便越從容,去世的前一刻還在給最後一幅畫上色。
畫中有一蒼勁老樹,有一浮雲,樹下盤卧着一只白團團的生靈,因他手上虛浮,筆鋒偏差,所以畫得似貓似貍,怎麽看都像他從前撿的那只。
他突然覺得這幅畫不該是這樣的,畫裏的生靈也不應沾染那痛苦的命運,所以他添了幾筆,将白團染成黑團,眼睛點成紫色,又為它眼尾掃了兩绺淺淡的灰白。
扔下筆,那人躺倒在地,硯臺打翻潑了他滿袖,他卻低低笑出了聲。
“千百年後的世界會是怎樣的光景?我的畫還能不能派上用場?”
“真想借一雙眼睛去未來看看啊……”
遺憾的尾音漸漸落下,歸于沉寂。燈花爆開一聲輕響,燭淚淌落,似是在送他魂歸幽冥。
夜風徐徐吹過窗下的幾案,那幅畫便飄飄而落,蓋在那人身上。
畫中的精靈轉了轉眼睛,邁步而出,在地上的人身旁踱步兩圈,嗚咽着蜷卧下來。
夜風再吹,屋裏的燈就滅了。
觀昏曉也從一個夢跳進了另一個夢——他與怨妖的最後一面。
觀昏曉進入監獄時,才發覺自己新做的那幅畫已經脫離畫的範疇,幾乎完全化作投影,籠罩在怨妖四周,如同鋼鐵澆鑄成的囚籠。
怨妖的身軀縮得很小,與專門定制的龐大“浴盆”格格不入,唯有滿身黑霧和長滿猙獰鱗片的尾巴能看出它曾經的獰惡模樣。
觀昏曉的視線掃過去時,已經十分虛弱的它突然倉皇地躲進了角落,口中發出幼獸悲鳴般的嗚嗚聲,努力蜷起身體,不讓他看到自己醜陋的模樣。
觀昏曉不禁覺得它很可憐,一種沒來由的悲傷鑽心刺骨地溢出胸腔,讓他輕輕嘆息一聲,背過身坐下。
他不開口,怨妖不出聲,牢籠裏忽然安靜下來。
不多時,觀昏曉搭在身旁的手臂忽的被什麽東西蹭了一下,毛茸茸,軟綿綿,卻冷冰冰,像一團裹了碎冰的毛球。
他心裏一動,卻沒回頭,那只手仿佛被焊在地上似的,動也不動,任由毛球磨蹭。
毛球的動作很慢,很沉,柔軟的毛發紮着觀昏曉皮膚,刮蹭出細軟虛弱的癢意。
他的指節微微蜷起,過了許久,才維持着目視前方的姿勢,擡手揉上那只毛團。
“許久不見……”觀昏曉的心髒好像被鈍器一下一下地叩擊,叩出了他從未想過的話語,“我一直很想再見你一面,今日得償所願,了我一樁心事,我很歡喜。從前高興的時候,我總會答應你一件事,如今亦然。你有什麽願望可以告訴我,無論是什麽,我都滿足你。”
掌下的毛團在顫抖,細軟的毛發一瞬間變得有些刺紮,下一秒又變了回去。
有細弱的嗓音從他掌心傳出:“真的……什麽都可以嗎?”
觀昏曉沒有低頭:“……嗯。上元節那日,帝都有人舞獅,我看見獅頭便想起了你,倘若你在我身邊長大,約莫也會長成像它七八分的模樣。但你後來……你還記得自己長成了什麽樣子嗎?”
“對不起……”毛團蹭了蹭,在他指間蹭出一點濕意,“我讓你失望了……我那麽蠢笨,那麽愚鈍,應該一直跟着你的……我好蠢啊……”
觀昏曉眨眨眼,深深吸氣:“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你能有此品質,不算無藥可救。只是你做了太多錯事,世間已不能容你,先去贖罪吧。待償清債務,我再接你回來,陪你去看人間。”
毛團嗚嗚哭了許久,抽噎着問:“那……你可以帶我去看舞獅嗎?我想長成那個樣子。”
“這是你的願望嗎?”
“不是。”毛團搖了搖頭,把眼淚抹在觀昏曉手上,“我的願望……一直都是回到你身邊而已……”
“……”
觀昏曉緩緩吐出一口氣,努力保持聲音平穩:“等你還完債,他……我就去接你回來。”
手下的毛團倏然僵住,半晌,才緩慢地放松,“嗯”了一聲。
“多謝你啊。”它輕聲說,“多謝你了。”
夢境忽然分裂成兩個世界,中間隔着一堵薄薄的牆。
“觀昏曉”倚在牆的一邊,手指虛蜷起來,握住一绺漸漸消散的妖力。
另一邊是鋪展的畫卷,畫中有月下故園,有伏案做夢的故人,還有漫卷而來的血海和烈焰,是怨妖的罪和願。
它看着“願”出神許久,卻毫不猶豫選擇沒入畢生罪愆化作的浪潮,情願被白骨鑄成的囚籠捕獲,沉入鬼哭震天的汪洋。
他說等它贖完罪就來接它。
這一次,它明白該怎麽選擇了。
……
夢醒時已經是正月十五的傍晚,觀昏曉一睜眼就看見如火的夕陽,視野與心情一片開闊,漫山遍野綠草燦爛,頭頂是觸手可及的澄澈雲天。
他倚靠着一頭巨獸,半個身子陷進巨獸長而松軟的毛發裏,腰上還卷着一截暖融融的尾巴,偏過頭就能迎上那雙熟悉的紫色眼睛。
風很安靜,吹起觀昏曉額前碎發,露出他越發沉淡溫柔的眉眼。
那股突然出現在他體內的力量依舊存在,且萦繞于他四周,卻不再是最初那般冰冷暴虐的感覺,反而活潑靈動,溫和地掃過連青酌面頰,然後追着風吹彎了身旁投下陰涼的老樹。
觀昏曉忽然想起了夢中的畫,笑着拍拍近在咫尺的大腦袋:“連青酌,我做了個與你有關的夢?”
“什麽夢?”連青酌滿臉期待地問,邊問邊乖乖低頭讓他拍,耳朵老老實實垂下,像兩只大芭蕉扇,一抖就是一陣風。
“我夢見……我畫了一棵樹,一朵雲,和一只趴在樹下小憩的精怪。本來那精怪是白色的,但我覺得白色不耐髒,還跟某位撞色,就加了幾筆,把它塗成了黑煤團。”
觀昏曉娓娓道來,聲音舒展而放松,風輕雲淡,聽得連青酌又是心癢,又有些不高興。
“哦,因為撞色才把我畫成黑的啊。”連青酌撇嘴,“那你喜歡黑煤團還是一身白的?”
說話間,它收起爪子,在身前地上抓出五道深深的印痕。
觀昏曉摟住破壞它竭力隐藏的不安的尾巴尖,勾着那截不斷拍打的絨絨毛尖追逐逗弄。
“我喜歡……”
他說到一半,忽然停下來笑了笑,笑聲悅耳,卻令連青酌着急,扭過身把碩大的腦袋往他嘴邊擠,生怕聽漏一個字。
但觀昏曉什麽都沒說,只是轉頭在它眉心印下一吻——不是之前被打斷的情不自禁的靠近,也不是因為種種原因造就的意外,而是他清醒的、主動的、極盡溫柔的吻。
連青酌愣住,瞪大眼呆呆地看着他,眼底映出他挂着散漫笑容的臉。
觀昏曉捧着它的大腦袋晃了晃,又貼上去蹭蹭,抱着只屬于自己的大貓貓,半點都藏不住內心的喜悅。
“我從不回頭,從不奢求得不到的東西,只喜歡握在手裏的。”他呢喃道,“不,這樣說也不準确。應該說我只會把自己喜歡的東西牢牢握在手裏。天竅,不是哪只貓碰瓷,我都會收留它的,也不是每個追求我的人都能随意登堂入室,進我的家門。”
觀昏曉家庭簡單,又長得好,身邊從沒缺過追求者,但讓他縱容至此的只有連青酌一個。
他說時機未到,不給答複,只是希望這段感情的開始更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一些。
現在,時機到了。
連青酌漸漸回過味來,眼底亮起明亮的笑意。
它猛然回身将觀昏曉壓在身下,龐然身軀落下的瞬間化為本相,洋洋飛灑的衣擺長發蓋住觀昏曉,也擋住那一連串密集印下的吻。
“夠了,你是在演小雞啄米嗎?……別亂親!”
“不許躲!之前你拒絕我那麽多回,不讓拉手不讓抱抱!現在我要都補回來!”
“嘶……再咬我生氣了……”
“那換你咬我?你想咬哪裏?需要我脫衣服嗎?”
“……住嘴,你先給我去把那邊的攝像頭蓋上!”
山底的監控室內,四道擠在一起看直播的身影再次“呼啦”一聲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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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