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恍恍惚惚無憂子

第46章 第 46 章 恍恍惚惚無憂子

無憂子進城來到這裏還得一會兒, 葉雲岫便趁這個工夫洗漱收拾,又叫人出去給她買個早飯。

說來好笑,三百多號人進了城, 吃不上飯了。

也不能這麽說, 他們還是會煮粥的,菜也是,白菜蘿蔔豆腐豬肉,統統一鍋煮,煮熟了撒點鹽。

山匪們一幫莽夫粗漢,有幾個會做飯的, 葉雲岫如今才發現, 原來這古代的男人基本上就沒有會煮飯燒菜的, 在山寨時都有專門負責做飯的婦人, 如今進了城沒人給他們做了, 差點沒餓死。

要這麽一比,謝讓簡直就是個絕世好男人, 自從她穿了來, 就一直是謝讓給她做飯吃,她原本還習以為常呢。

謝讓十歲為長兄扶棺歸鄉,就曾留在老家獨立生活, 十三歲獨自出門游歷, 母親過世後,又一手照顧妹妹鳳寧, 沒人指望就只能靠自己, 偏他也不肯虧待自己的嘴,竟學得一手好廚藝。

可是像他那樣會做飯的山匪……問了一圈,沒有。如今進了城, 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适的廚子,縣衙裏原本的廚娘聽到山匪進城,也早早跑了。

畢竟做飯這事,不是随便找個人就行的,他們是攻占這座城的山匪,就算秋毫無犯從來不曾擾民,老百姓對他們仍是懼怕防備。萬一找的人有問題,一包耗子藥能放倒他們這麽多人。

再說也一直沒顧上,大家進城後忙到飛起,城門緊閉多日了,雪災這樣嚴重,城內缺菜,城外災民圍城,他們也沒工夫在意吃飯的事情,就每隊安排人煮粥、水煮菜,能填飽肚子就行了。

葉雲岫不禁反思了一下,她是不是一直以來忽視了火頭軍建設,往後得叫各隊自己開夥做飯,每隊好歹培養兩個能做飯養活他們自己的人吧,既然謝讓能行,他們憑什麽就不行?

謝讓忙的顧不上給她做飯,可也舍不得叫她跟山匪們一樣吃水煮菜,就給她出了個主意,想吃什麽叫人去買。于是葉雲岫一日三餐,總得有一兩頓随便買點兒。

好處就是城裏總有賣香油果子的,香油果子蘸豆漿,再加一個水煮蛋,葉雲岫慢慢悠悠吃了飯,又等了會兒,手下來報無憂子到了,正在外頭候着。

葉雲岫便吩咐請他去縣衙前院的偏廳坐,不多會兒,帶路的手下領着無憂子穿過月洞門進來。一年多不見,無憂子還是那個樣子,松松垮垮的道袍,毛毛糙糙的混元髻,只是那身道袍又髒又破,衣擺都扯出布條了,整個人越發清瘦,風塵仆仆,顯得頗有些狼狽。

想着這無憂子好歹也算是故人,還教了她一套八段錦的,她如今還時常用來鍛煉呢,跟謝讓在一塊久了葉雲岫好歹也學了點人情世故,便等到無憂子進了院子,意思意思地走到門口,站在臺階上迎了一下。

結果無憂子剛走上臺階,一擡頭看見她,面色一愣腳下一滑,一個踉跄,差點臉朝下拍臺階上。得虧旁邊帶路的山匪伸手扶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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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子站穩身形,望着臺階上的葉雲岫看了又看,一臉的茫然淩亂。

“道長別來無恙。”

等他走上臺階,葉雲岫雙手搭上腰際,微微側身行了個福禮。卻不知旁邊那山匪瞧見她像尋常女子那樣行福禮,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高冷莫測的寨主只合拎着大刀砍人,你說她學人家行什麽福禮呀。

“謝……謝……謝家娘子?你怎會在此?”

葉雲岫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一邊指引他往廳中走,一邊也有些納悶地問道:“道長又怎麽會來此,不是你說有要事求見嗎?”

無憂子站那兒沒動,看看葉雲岫,再看看身邊帶路的山匪,這下徹底懵了。

一直等到坐進了廳中,有手下倒了茶來,無憂子仍是一副神魂不附體的狀态,難以置信地問道:“你是說,這玉峰寨的寨主,竟是謝讓?”

“寨主是我。”葉雲岫告訴他,“謝讓是大當家。”

無憂子:“……”

葉雲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琢磨着這人大約還得懵一會子吧,也不急着說話,就自己悠哉品茶,瞧着他那個淩亂驚訝的表情也挺有趣的。

她還當這牛鼻子老道真會算命呢,怎麽就沒算出他今日跑來求見的是誰。

無憂子一杯熱茶灌下去,稍稍鎮定了一些,緩了緩問道:“謝公子呢?”

“他出城去巡察災民去了。”

“謝公子出城了 ?”無憂子道,“不巧貧道沒遇上,早知道就不用費那麽多工夫了,謝娘子可不知道,我在城下足足等了大半日,磨破了嘴皮子,才說動守城的人幫我通傳一聲。”

“道長從北門進來,他應當是從東門出去了。”葉雲岫好心眼地告訴他,總覺得今日這位道長莫名喜感,愣了吧唧的,全然沒了當日在謝家見到時那般高人風範、故弄玄虛。

“短短一年沒見,兩位……怎會成了這玉峰嶺的當家人?”無憂子遲疑問道。

“說來話長。我聽到道長求見也是一樣驚訝,還以為故人來訪呢,原來你并不知道這玉峰寨的當家人是誰。”葉雲岫玩味笑道。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滾雪白毛領的襖子,頭上插着玉簪,說話一貫的慢慢吞吞,嗓音是小女兒家獨有的綿軟清甜,配上一盞清茶和窗明幾淨的廳堂,全然一副閑适雅致的畫面。但顯然,無憂子這會兒實在是接受無能,總有點神魂不附體的樣子。

“說來也是話長。”無憂子頓了頓,搖頭感嘆道,“抱歉謝娘子,貧道……實在不曾想到,貧道失态了。如今這柳河城之外,全天下的人恐怕都在打探玉峰寨的當家人是誰,我來之前也曾在城外打聽一圈,數萬災民受二位恩惠,竟連玉峰寨當家的姓什麽都沒人知道。”

“如今道長知道了。我起初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是我們兩個,可是道長執意求見,總不能拒之門外。”

葉雲岫一笑,頗有些好奇問道,“道長也是好膽量,都不知道這玉峰寨的當家人是誰,就敢孤身進城,如今又知道了旁人都不知道的事情,道長都不擔心的嗎?”

無憂子一愣,反應過來葉雲岫言下之意,頓時表情複雜,便有些哭笑不得了,頓了頓自嘲地搖頭失笑。

“謝娘子與我上次見到的,簡直判若兩人。”無憂子道,他遲疑地看着葉雲岫,忽然問道,“我記得謝娘子的生辰八字,謝娘子……當是數月前就已及笄?”

“是的,四個月前過了及笄的生辰。”葉雲岫道,“說起來我也有些好奇,當日道長幫我算命,可否讓我知道你算出了什麽,弄得謝讓好一陣子神神叨叨的,動不動就拉我去看郎中。”

真當她不知道呢,謝讓那個态度明顯有問題,她只是懶得戳穿罷了,再說兩人那時候還不是很熟,謝讓不肯跟她說,她也懶得追根問底。後來時過境遷,也就不經意的沒當回事了。

無憂子臉色尴尬,欲言又止,最終搖頭道:“慚愧,貧道學藝不精,沒算出什麽,謝娘子不必在意。”

葉雲岫見他不肯說,也懶得再追問下去。見他風塵仆仆,面有霜色,便問了一句:“道長這是從哪裏來?”

“不瞞謝娘子,貧道剛從北方邊關回來,跟着這些災民一起南下的。”

無憂子放下茶盞,竟站起身來,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卻把葉雲岫吓了一下。她忙站起身來說道:“道長怎麽行此大禮?”

“貧道想代這數萬災民謝大當家和寨主大義!”無憂子鄭重一拜,說道,“貧道自北方邊關一路而來,觸目所見哀鴻遍野,餓殍遍地,路邊屍骨堆積,百姓易子而食……謝娘子怕是不曾親眼見過災民慘狀,單單與此相鄰的瀛洲城外,就凍死餓死一兩萬人,慘不忍睹。”

“可貧道自打過了陵州地界,災民的情狀就好了許多。兩日前我到了陵州附近,才聽說玉峰寨山匪攻占柳河縣、開倉放糧,一力挽救數萬災民,今日我在城外盤桓許久,我親眼所見,災民都安置得很好,貧道一時感觸,心中實在是……賢伉俪大義,實在是蒼天有幸!”

他說着又是鄭重一拜,擡頭之間,眼眶都有些紅了。

倒把葉雲岫弄得有些不自在了,側身避了避,擡手虛扶了一下。

“道長快坐吧。”葉雲岫說道,“這些其實跟我也沒多大關系,都是謝讓幹的,他那人心軟。”

她這般坦然不經意的态度緩和了氣氛,無憂子平靜下來,重又坐下敘話。

“貧道這一路南下,到處都在紛傳玉峰寨寨主神勇無比、鐵血柔腸,一夜之間攻占柳河縣,斬殺貪官,開倉放糧,赈災安民,只是各路人馬打聽來打聽去,竟無人知道這玉峰寨寨主是誰。貧道便決定,一定要親眼見一見這位當世豪傑。”無憂子爽朗笑道,“不瞞謝娘子,便是事前不知道是你二人,貧道敢進這柳河城,就沒有一個怕字。”

葉雲岫頓了頓,好心地告訴他:“傳言錯了,那個魏縣令是我殺的。謝讓他沒殺過人。”

無憂子剛端起茶盞,猛地一嗆,差點灑到身上,手忙腳亂又把茶盞放下了。

葉雲岫一臉無辜地看着他:“而且我不是攻占柳河才殺的魏蠡,是他先跑到玉峰嶺去剿匪,我才殺了他的。”

她表情認真地強調:“是他先找上我們的,犯我山寨者我必誅之,所以是他自己該死。然後正好謝讓缺糧食赈災,我們就把柳河占了,結果進了城才發現官倉就是個空殼子,糧食大部分都被朝廷調運邊關了,謝讓沒辦法,還是自己掏了銀子,跟城中大戶買的糧食。”

見無憂子一臉恍惚的樣子,葉雲岫總結了一下:“赈災的事情都是謝讓在做,他倒也沒想那麽多慈悲大義,無非是看在眼裏,又離得近,不忍心這麽多人凍餓而死罷了。所以你要謝,就去謝他吧。”

…………

謝讓一時半會回不來,無憂子那個樣子,看着也不知道奔波勞累多少天了,兩人稍坐片刻,葉雲岫便叫人先帶他去找個地方休息。

手下便帶着無憂子下去,就在前頭給他找了間書吏平日用的公房。見寨主竟然肯親自出面見他,山匪們對這老道便也多了幾分熱情,給他端了熱粥,送了熱水洗漱,還給他生了火盆。無憂子這一路身心俱疲,跟葉雲岫見面之後又多少有點神思恍惚,喝了粥烤着火,他往椅子上一癱,就睡死了過去。

下午日頭偏西謝讓回來,才聽說無憂子來了。

謝讓也很意外,進了縣衙原本想往後院去的,得知無憂子就在旁邊的公房裏休息,腳步一轉便徑直往那邊去了。

結果他一推門,就看見無憂子歪在椅子上,睡得昏天黑地。謝讓腳步一頓又退了回來,吩咐身後的手下:“給他拿個被子蓋一下,醒了再來叫我。”

手下答應一聲,趕緊就去找被子。

謝讓回房見到葉雲岫,兩人聊了半天也不知道這無憂子此來到底是想幹什麽來了,大老遠跑一趟,賴在城牆下喊了大半天,總不成就為了替災民道謝吧?

同時謝讓也多少有點為難,他們跟這位無憂道長盡管算是舊識,可的的确确并沒有多麽深的交情,除了知道他是個終南山來的游方道士,別的底細根本不清楚。如今他這麽忽然跑來柳河,歪打正着得知了兩人的真實身份,你說他們怎麽辦,放了他還是留下他?

不可控的事情就意味着不安全,這是葉雲岫素來秉持的一種态度。末世養成的自我保護本能,任何人事物,如果不能完全為她所掌控,她就無法全然信任。

“這道士身上有正氣,倒也不像個不好的,先等我見見他再說吧。”謝讓道。

一直等到天色傍黑,謝讓自己動手做了兩碗蔥花雞蛋面,跟葉雲岫兩人正在吃飯,手下來報無憂子醒了,等着見他呢。

葉雲岫道:“這老道可真能睡,進了咱們這山匪窩他也放心睡,從上午一直睡到現在,午飯都沒吃。”

謝讓看看碗裏的面,嘆口氣匆匆吃完,認命地又進了小廚房。他擀面抻面,又煮了一碗,一邊叫人去把無憂子請來。

無憂子被領進後院的一間屋子,看樣子應當是前任縣令的書房,謝讓卻不在,便先坐下等。不多會兒謝讓進來,手上還端着個托盤,托盤裏一壺茶,一個粗瓷大碗冒着騰騰熱氣,散發出食物的誘人香味。

無憂子連忙站起來見禮,謝讓端着個托盤也不好動作,忙說道:“道長快坐,可別多禮。”

他走到桌邊放下托盤,笑道:“我聽說道長連日奔波,累得睡到現在連午飯都沒吃上,我這裏也實在簡陋,城中缺菜,只給你煮了一碗面,你先湊合一頓。”

謝讓把茶壺拿出來給自己倒茶,順手把托盤推到無憂子面前。

無憂子拿起筷子,粗細均勻的面條上卧着一個煎得金黃的荷包蛋,點綴着翠綠的蔥段,他怔了怔,問道:“這是……公子做的?”

“對,”謝讓笑道,“道長嘗嘗我的手藝,雲岫一直誇我擀的面好吃呢。”

無憂子欲言又止,頓了頓,埋頭吃面。

謝讓見他那狼吞虎咽的樣子,也就不跟他說話,只坐在一旁自己品茶。

無憂子很快吃完了面,連碗底的湯和幾片蔥花也全都吃光了,一抹嘴笑道:“快哉,今日能吃公子親手做的面,貧道這輩子算是值了。”

“?”謝讓放下茶盞側目,一碗面而已,這道士幾輩子沒吃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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