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妝閣

第28章 第 28 章 妝閣

宋鳶唯恐自己失态, 用力攥緊手指才平複了心緒。

明明以前都好好的,認真計較也僅有微許的遺憾與唏噓,可自從上回一別, 她就變了,時常地想念他。

有時還會默默垂淚。

四個丫鬟目睹廊上久別重逢的少年男女,既不好離得遠以免落人話柄,又不能離太近打擾, 于是都稍稍側過了身, 極為知情識趣。

這裏是簡家的大花園, 不時路過一兩個仆婦丫鬟, 周遭寬敞明亮, 還是在庑廊下,那就讓兩個有情人好好說說話吧。

宋鳶的眼淚令簡珣疑困連連, 相逢不應當是開心的嗎, 為何她會哭呢?

宋鳶好不容易止住淚意, 側身自己用帕子擦幹淨, 才紅着眼眶, 仰臉望向他。

美人垂淚, 絕色芳華, 正當年少的簡珣豈有不心動的道理。

他溫柔凝視她。

宋鳶害羞地垂下眼睫:“阿珣哥哥,肅王沒看上我, 我好開心……”

簡珣嗯了聲, “我知道。”

肅王一直在配合上面追查科舉不正之風, 無心婚姻之事。

宋鳶難過地咬了咬下唇, 支支吾吾地問:“那你說的話還作數嗎?”

簡珣愣了下,不解道:“哪句話?”

自然是娶她的話……可是宋鳶也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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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謂的娶是庚帖還在的情況下,然而庚帖早就不在了啊, 沒有庚帖就只能做他的妹妹了。

宋鳶面色唰地就白了,淚光泫然欲滴。

卻到底是女孩子,無論如何也無法當面詢問娶不娶自己的話,唯有心口撕裂一般的疼痛。

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心神,“你說過澤禾的中秋月兒和京師的一樣美,那日取締例行宵禁,街市通宵營業,張燈結彩,人們結伴游玩,登高賞月,連姑娘家都可以出門,那……阿珣哥哥可以帶我玩嗎?”

中秋賞月帶上鳶娘無可厚非,她不僅僅是動人的表妹亦是客人,然而簡珣此前一直想的都是梅娘。

怎麽也未料到今年的中秋将多一個鳶娘。

他面有難色。

宋鳶問:“難道阿珣哥哥已經有想帶的人了嗎?”

他表情顯然是有的。

宋鳶幽怨地瞥他一眼,不再追問了,袖中纖白的手隐隐發抖,卻默默轉身離去。

簡珣道:“好,我帶你,也帶上表姑母,以便略盡地主之誼。”

宋鳶破涕為笑,兩靥粉撲撲的,自是明白簡珣的用意。

換做從前的話,倒也可以只有他和她,但現在終究不大好,主要是表舅母的心裏還膈應着呢。

她不能在表舅母還不樂意的情況下,明顯單獨與阿珣哥哥相處。

她回頭哼了一聲,嬌嗔道:“誰要跟你單獨玩,我阿娘當然得跟着。”

簡珣失笑。

她就紅了臉,扭過頭不理他,攜着丫鬟逃也似的離去。

簡珣有自己的考量,反正梅娘也不會答應與他夜行賞月,她對他戒備得很,那就帶上鳶娘吧。

畢竟他也有一點點想她,尤其是有話要對她說。

唯有開誠布公,彼此才能談以後。

那麽梅娘的存在瞞着誰也不應當隐瞞鳶娘。

倘若鳶娘接受梅娘為貴妾,自是皆大歡喜,他也有信心成為一個負責的夫君,反之,亦不會勉強,正好斷了鳶娘念想,從此做回真正的表兄妹。

簡珣并未意識到自己正在本末倒置。

而本末倒置根本當不了一碗水端平的好夫君。

黃時雨的行為倒是被簡珣忖度得清清楚楚,她從來不出門賞月,更別提單獨與簡珣了。

能在那樣熱鬧街市出行的女子都有一群在乎她們的人,不是家仆侍婢環繞便是父親兄弟環繞的。

像她這樣勢單力薄的漂亮姑娘家湊過去,多半要被拍花子拐走。

阿爹繼母再不好,也好過拍花子。

澤禾的每一個小孩都知道被拐的下場,不是賣進髒地方病死就是要撅折了胳膊腿沿街乞讨。

黃時雨愛極了這雙會畫畫的手,死也不能被撅折了。

簡珣倒是可以保護她,但男女有別,大晚上的多尴尬,他不尬她還尬呢。

說到底,這種事還是需要有點暧昧關系的人才能做。

将來她有了夫君,自會請夫君帶她出來玩的。

現在的黃時雨心思全放在了為簡夫人準備四季十二花冊上。

十二種花多為老百姓常見的品種,有的甚至是黃時雨練習的固定範本,因而畫起來得心應手,倒沒甚難度。

但也有兩種令她頗費腦筋和傷神,那便是四月的牡丹和冬月的水仙。

這兩種花,平昔只在旁人筆下略略見識,卻從未近距離觀察過活物,未親身經歷過,畫師的筆杆子就沒有靈氣,這是黃時雨所不能忍受的。

靈氣,就是畫魂,亦是匠人的精神與執念。

及笄那年,在沒有任何名師引路與指點的情況下,黃時雨便自行領悟了一名畫師的匠人精神。

為此她不得不去請教黃秀才,等同暴露了自己學畫的事兒。

黃家的規矩是不允許女孩識字,但沒說不可以作畫。

話雖如此,卻也相當铤而走險。

黃時雨之所以敢這麽做,關鍵是有虎皮給她做大旗,虎皮不必說就是簡珣。

凡事只要扯上他們家,阿爹就什麽脾氣都竄不起,說不定不僅不反對還要全力支持。

黃時雨預想得都挺好,卻萬萬沒想到黃秀才聽完臉都綠了。

黃秀才怒目切齒,吼道:“你,你竟敢背着我偷學旁門左道!”

此刻的他恰似雷電轟頂,又覺耳鳴氣窒,猶不肯信似的倒退兩步。

畫畫怎麽會是旁門左道?

“我沒有……”黃時雨睜大了眼,駭然忡忡目視阿爹幾度變幻的臉色。

有那麽一瞬,她毫不懷疑,阿爹非常想揍她,拳頭攥地咯吱作響,幾乎要捏碎了。

危急時刻,黃秀才猛然想起了兩個重點:為誰作畫為何作畫。

“簡家”兩個字宛若一盆涼水兜頭澆下,拉回了他的神志,那捏緊的拳頭總算哆嗦着松開。

黃秀才面青唇白,踉踉跄跄後退數步,扶着冰冷的椅背而坐,汗濕脊背。

他低着頭,大口的呼吸。

往日種種,摧枯拉朽般險些将他重新拽入淵獄。

他努力平複呼吸,以圖自己不那麽難過,忘了所有的不得志,以及那個女人賜下的屈辱。

“阿爹……”黃時雨顫顫巍巍,幾欲吓哭了。

黃秀才循聲望去,辨認半晌才想起,這是二女兒黃時雨。

越長大越美貌,遠山芙蓉,海棠醉日,真諷刺啊。

黃時雨怯怯道:“阿爹,你怎麽了?”

黃秀才收回目光,木然啓音:“我沒事。”

“你可以用絨花和通草花代替真花來觀摩。”

絨花和通草花乃時下女子妝奁不可或缺之物,但二者前身實則是貢品,近年才允許坊間流通,價格直追珠寶且不保值,一旦染舊便失去價值,故而妝點此物的非富即貴,乃頂奢之品。

在大康,高等匠人所出的絨花通草花,顏色姿态栩栩如生,成品難辨真假,與真花無異。

而黃時雨日常戴的都出自小作坊,也是大部分女子的選擇,款式模樣雖大打折扣,但勝在便宜。

黃秀才指點她去縣裏的妝盛閣,那裏有比真花還像真花的絨花通草。

不愧是博聞強識的阿爹,黃時雨頓覺柳暗花明,又苦惱地耷下眉眼,“我買不起,店家也給看嗎?”

黃秀才默了默,從袖中掏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挑喜歡的買吧,記得分一朵給晴娘。”

五十兩的銀子!

黃時雨眈眈踟蹰。

“咱們家倒也沒你以為的那麽窮,五十兩買花戴姑且應付得起。”黃秀才的氣色略有緩和,卻依舊面無表情,不耐煩道,“快去吧,莫要耽擱了簡夫人的生辰賀禮。”

“簡夫人”三個字提醒了黃時雨,莫說五十兩,就是五百兩都值。

她也不是磨磨唧唧的人,抓起銀票拜謝阿爹就回房收拾。

一炷香後,帶着琥珀坐上杜叔的騾車前往妝盛閣。

這日正是初八,有人請了戲班子在鬧市口搭臺,鼓樂幡幢,觀者沸沸揚揚,顯得東面的妝娘街稍稍冷清。

然而妝娘街需要的也不是這些愛看熱鬧的普通老百姓客人。

他們所盼的全是當地的富豪官紳家眷。

黃時雨此前沒進過這種擺滿奢侈琳琅之物的場所,幸而琥珀見多識廣,當年的她也曾珠翠滿頭,絨花通草換着戴。

來的路上,琥珀已經仔細地講解了這一行的規矩,了解規矩便讓人看不透。

而人,通常只會敬畏看不透的人。

黃時雨謹記再三,又特意打扮過,乍一望去仿佛哪個書香門第清流人家的小姐,且她姿色清豔,自踏進妝盛閣就引來不少驚豔目光。

打量她的都是女子。

而女子看美人單純就是因為太美了,想看。

這裏的客人不多,然只要開張一筆即賺夠一個月吃穿用度。

故而每位客人都很珍貴,前來接待的也都是閣中伶俐讨喜的妝娘。

今日總共來了兩撥客人,黃時雨是第二撥。

妝盛閣的客人不能用個來計算,因為來買珠寶的哪個不是攜奴喚婢,親朋環繞的。

似黃時雨這般只帶了一個丫鬟已經實屬低調。

不過她的臉就是最大的門面,沒有妝娘會看輕這張臉。

哪怕黃時雨不刻意打扮,妝娘也會悉心接待的。

這樣的美人別說不可能微末,即便微末,也是暫時的,将來不可限量。

但未知底細,妝娘也不會引黃時雨去二樓的珠玉雅間。

一則那裏接待的都是出手動辄百兩千兩的貴人;二則萬一黃時雨買不起,豈不尴尬。

妝娘絕不讓自己的客人陷入尴尬。

她款款上前福身,柔聲細語地問:“敢問小姐需要金玉寶石還是絨花通草,亦或還未想好,那我便伺候在旁,您随意逛,有了想法随時吩咐我一聲。”

好溫柔的聲音,說的話更是令人暖洋洋的惬意,全然無一絲傲慢之态,盡管黃時雨通身還不如她富貴。

黃時雨心裏啧啧稱奇,面上卻能作出一番鎮定平靜,顯得寵辱不驚。

琥珀投來一個贊許的眼神。

她便愈發自信,對妝娘道:“我想看看絨花或通草的牡丹水仙。”

妝娘道了句好,“姑娘且随我來。”

說罷,在前引路。

三人來到了一處由江南刺繡屏風隔開的雅間,此間立着一名漂亮的丫鬟,甫一瞧見她們立刻福身施禮,然後口中道着請上座,手也不閑着,洗杯點茶,一套動作行動流水。

幸虧帶足了錢財,從進門到現在的待遇,委實拉不下臉面分文不付。

且說妝盛閣的第一撥客人,正在二樓雅間品茗,也是一位欺霜賽雪的人物,來自京師,那通身氣派一看便是官宦人家的嫡小姐,道一句傾國傾城亦不為過。

傾城小姐身旁的貴婦則是她的娘親。

母女二人仆婢環繞攜手而來,陪同她們一起的則是個少年公子。

雖然男女容貌沒有可比性,但他的出現,确實令周遭都黯然失色。

除了閣主,這裏無人識得簡珣。

并非簡珣來過此地,而是閣主每個月都會去簡家送妝奁之物,機緣巧合見過一次,方得知是簡夫人的獨子。

閣主立時分開衆人,笑吟吟上前福身見禮,熱絡地詢問簡珣可是簡夫人有何吩咐?若有的話直接差人來說一聲即可,怎敢勞動公子親自跑一趟。

簡珣尴尬道一句陪姑母和表妹見識風土人情,順道路過。

閣主揮退多餘的人,親自引路貴客登上二樓的珠玉雅間,全程伺候左右。

妝盛閣遍布大家南北,分店近百家。

該有的品相都有,拿得出手的皆為當季最新的樣式,自是旁人家望塵莫及,但比京師也略略差些意思。

宋鳶和阿娘挑挑揀揀并無十分驚豔鐘意的,随手點了兩根玉釵,合計不到四百兩,權當給閣主的辛苦錢。

閣主笑逐顏開,命丫鬟取錦盒放置。

簡珣坐姿筆直,只盼姑母和表妹快些選完,還他自由。

宋侍郎今年在外地辦差,中秋前無法歸京,簡欣蘭計上心頭,不日便攜宋鳶來到了澤禾。

此行既為奉上宋家的賀禮,亦打着陪程氏過中秋的旗號小住。

由于她虧欠在先,乃心虛之人,因而賀禮竟是真心下了好一番血本,以期重修兩家舊好。

這日簡欣蘭一時興起,邀程氏出門透透氣,程氏素來深居簡出,便只能點了簡珣作陪。

程氏将簡欣蘭得逞的喜色收入眼底,心中不屑。

簡欣蘭終于如願以償。

程氏怎麽可能為了陪她而出門呢,但也不能丢給下人,所以就只有簡珣咯。

簡珣硬着頭皮接了差事,不意姑母又帶上宋鳶。

好吧,陪表妹逛逛也不算壞事,這個想法在踏入妝娘街就破裂。

周遭全是女子。

不缺眼神火辣大膽的。

直至走進妝盛閣他才長長地舒一口氣。

他發誓,這輩子再不會踏進紅粉之地。

宋鳶早就發現簡珣的不自在,既心疼又好笑。

借桌案遮擋,她偷偷拽他袖端,柔聲道:“待會我們還要重新梳頭,你陪了半晌應是累了,不若去妝盛閣後院的花園喝茶歇會,那裏安靜。”

鳶娘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

簡珣輕輕颔首,“好。”

擡手正欲起身,未料宋鳶的手還未完全離開,兩人不經意地撞上了。

電光火石,宋鳶滿面赤紅。

簡珣也覺得赧然,便歉疚地望一眼鳶娘,同時縮回了手,身形卻猛然僵住。

當他縮回手,與此同時再次被握住了。

鳶娘攥着他的,像小時候那樣搖了搖。

鳶娘?

萬沒想到她這麽大膽。

那只小手很軟也很溫柔,不像梅娘時不時張牙舞爪,甚至打他……

簡珣垂下臉,雖說心底也有點想仔細感觸,但更知于理不合,便強迫自己抽回。

鳶娘卻不願意,就要拉着他。

他的心跳越來越快,不是激動的,竟是莫名地心虛,鳶娘怎麽這麽任性。

簡珣深吸了口氣,倏然用力撤回,起身朝姑母告退,提前離席。

宋鳶垂眸,粉面若火燒。

阿珣是不是生氣了?

會不會覺得她不是個好姑娘了?

可是他的手那麽溫暖有力,令她全心地想要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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