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惱愛

第52章 第 52 章 惱愛

黃時雨自小受到的教化極為傳統, 禮義廉恥中的恥字即包含了撒謊,以謊為恥。

她低着頭,抿緊了兩片紅唇, 任由簡允璋牽着走向停在坊角的馬車。

一大一小兩輛,琥珀坐在小的那輛,從窗戶探出頭焦急望着二小姐。

關于“堂妹”二字簡珣嘲諷了兩句竟不再提。

黃時雨悶不吭聲。

莫名其妙的謊言,究其根本不過是這個女孩以自己的身份為恥。

無法選擇的出身, 催發不得不面對的困境。

同案越純潔越高貴, 她便越不肯洩露自己是簡允璋預定的貴妾。

這一年的黃時雨還是個自尊心強烈的黃毛丫頭, 明明一無所有卻自以為是。

不過她又是幸運的, 簡珣是一個頗為好說話的買家, 從未逼迫過她,甚至多次施以援手。

換一個買家, 興許就完全不同了。

黃時雨假裝額頭癢, 抽手撓了撓。

簡珣與她十指相扣的手當即落了空。

回簡府的路上, 馬車将将駛入宣道坊道, 黃時雨早已上眼皮與下眼皮直打架, 腦袋一點一點, 下午腳不沾地忙活兩個時辰, 又是擡水又是拖桶,自從坐進高枕軟褥的車輿, 細嗅柔雅熏香, 困累便止不住上湧, 周身綿軟。

簡珣喚了聲“梅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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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時雨下意識擡手揉眼睛卻被一只比自己大一圈的手包住, 掙不動,她不解地睜開眼。

簡珣的眼眸明亮而有神,直言道:“你手好髒, 不怕把眼珠子揉瞎麽。”

髒?

黃時雨睜大眼,目光落在被簡允璋攥住的右手,食指與拇指的甲縫赫然藏着黑影兒,設色場的幾捧井水明顯沖不淨積攢一整日的泥垢,而簡允璋的指甲卻幹淨透明泛着健康的粉澤,指頭整齊圓潤,漂亮極了。

如此鮮明的對比,令姑娘家自慚形穢。

黃時雨驀地縮回自己的爪子,“誰像你呀,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哥兒,就連指甲都是丫鬟定期修剪。”

上回她就親眼瞧見簡允璋與白露相對而坐,含笑漫然聊天,這本也沒什麽,令她大為震驚的是白露居然在幫他修剪指甲,兩手捧着他的一只手,無比熟稔。

還是琥珀見多識廣,解釋道:“大戶人家的公子小姐都這樣,不足為奇,其實何止手,便是腳也都不會自己動手,光是修磨的工具已不下七八種,我也想幫你修,可你總是不讓。”

黃時雨幾乎要懷疑簡允璋私下吃飯是不是也要人喂。

“難道琥珀不幫你修剪?”簡珣不喜歡梅娘這一刻的目光,仿佛他是什麽四體不勤的纨绔。

黃時雨搖了搖頭,“我不習慣。”

雖然與自己的生活方式大相徑庭,簡珣也不會大驚小怪,只如常道:“等會兒我幫你吧,你這指甲好多豁口,留着容易藏污納垢。”

“你自己都是丫鬟剪的,何來手藝幫別人,我怕你把我手指頭剪了。”黃時雨甩開他的手。

簡珣并不将她的譏諷放在心上,反而認真解釋:“我确實鮮少動手,可是見得多了自然而然學會,不信你讓我試試。”

黃時雨不依,才不要把手兒給他亂摸。

簡珣笑道:“你是不是害羞了,心思真多,我只是怕你弄髒床鋪,誰讓咱倆得睡一塊。”

“我又沒要回來。”

“旬假不回來怎麽成,你可是我最喜歡的女人。”

簡允璋的戲有時候挺多的。黃時雨懶得同他掰扯。

不過他說的也沒錯。

再次提醒了她的身份。

香雪居的丫鬟們備下香湯熱水,黃時雨痛痛快快泡了個澡,沖去十日的辛勞疲倦。

簡允璋還有功課沒完成,接她回家又徑自去了書房,但并未明确表示今晚宿在何地。

黃時雨理解為這是要睡書房的意思,便放松鑽進拔步床蒙頭大睡。

不意睡夢中一陣窸窸窣窣,吵醒了她,緩緩睜開長睫,只見簡允璋穿着寝衣,跪坐她身邊,膝邊鋪着一方帕子,正認真修剪她狗啃似的指甲,一點一點地打磨光滑。

帕子上已經積了小片甲屑。

可見來了有段時間。

黃時雨睜大了眼,“我要睡覺,明兒我自己剪,大半夜的……”

簡珣道:“別亂動,馬上就好,再動我的锉刀可不長眼。”

黃時雨凝噎,戚戚焉觑向他手裏又尖又長的家夥。

這麽喜歡伺候人,她也是服氣。

沒想到簡珣除了精通按摩也是個修甲高手,沒過多會子,黃時雨糟糕的十指煥然一新,連周遭毛毛躁躁的幹皮也都消失。

簡珣包好帕子,扔去帳外的箧笥(竹制,收納衣物鞋襪包括髒的)。

黃時雨心道總算結束,連忙将大引枕置于床鋪中央翻身朝裏閉目養神。未料簡允璋沒完沒了,回到拔步床又拉開妝奁下層抽屜,取綠萼梅香露為她按摩每一根手指。

滾燙的指腹捏着姑娘家尖尖玉手滑動。

黃時雨不寒而栗。

只見她一把奪過香露瓶,倒在掌心,當着簡珣的面胡亂搓一通,“看見沒,我自己搽完了,現在可不可以放我睡覺?”

簡珣不知梅娘經歷了什麽,脾氣變得愈發古怪,一點就着,“好,我不打擾你。”

他幫她掖了掖被角。

可她尚帶着初醒的床氣兒,他掖哪裏,她就故意撐開哪裏。

以這種近乎幼稚的方式宣洩自己的叛逆。

簡珣哂笑,“敢問何處得罪了姑娘,我不是已經配合你扮演‘堂兄’,難不成非得老死不相往來,不在你跟前出現,姑娘才能解氣?”

黃時雨将臉埋進絲被一動也不動。

簡珣一把扯開,她拼了命再捂上。

簡珣道:“我明白你不甘心,可你一不痛快就拿我殺性子算什麽意思,整天的受你堵噎,真當我是個軟性子的是吧?就連好心幫你收拾兩只髒爪子也沒撈着一絲好。”

“我讓你幫忙了嗎,我請你幫忙了沒?”黃時雨的聲音染了濃濃的鼻音。

簡珣道:“沒有,是我犯/賤。”

他甚少下她臉面,沒想到才頂嘴兩句,黃時雨就沒聲息了。

簡珣再次扯開被子,黃時雨蜷着身子像只蝦米,竟在默默垂淚,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他連忙将她翻過來放平,單手撐在她上方,輕輕擦了擦她眼角,“你今兒戰鬥力不行,竟有說不過我的時候。”

“我不想看見你。”她別開臉。

“那你閉上眼。”

“……”

簡珣起身下床吹熄蠟燭,重新來到她身邊躺下,“滿意了嗎,你仔細瞅瞅,現在還能不能瞧見我。”

黃時雨噎得慌,翻過身背對他。

簡珣就給她講故事,夜宿荒墳的書生醒來發現同伴的腦袋不見了,卻還能對他講話“幫我找找腦殼,幫我找找腦殼”。

黃時雨縮成一團,胳膊當下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

簡珣将引枕遞給她,“抱着這個。”

她用力抱着引枕果然好許多。

簡珣又開始講有一種精怪喜歡在人背後模仿熟人講話,一旦聽的人始終不回頭,它就開始做局,只消把手搭在那人肩上問“你在聽我說話不”,引人搭腔,搭上腔你猜接下來怎麽着?

黃時雨豎起耳朵,半晌沒聽到下文。

一只手忽然搭在她肩上,“你在聽我說話不?”

直把黃時雨唬得彈跳而起,又被簡珣按住,摔在了他懷裏,兩人緊緊地貼在一處。

“你是不是有癔症啊!”黃時雨哭着捶他。

簡珣抿笑不答。

等她發洩完,他才幽幽道:“別氣了,快睡吧,我也有點害怕,總覺得四周黑漆漆的,脖頸發涼。”

黃時雨縮在他懷中一動不動。

簡珣蹭了蹭她額頭,相擁而眠。

後半夜梅娘忽然開始呓語,似乎在經歷什麽難過的事,少頃,發展為飲泣,嗚嗚的,好不可憐,簡珣摟住她哄了一陣子,啜泣聲方才收歇。

她含糊不清咕哝了聲。

簡珣仔細分辨,似乎是“不要”。

月華如練,直至夜盡天明,又是風和日麗大好晴天。

黃時雨醒來發現拔步床上就剩她一人。

不由松了口氣。

簡珣比她醒得早,思及晨間郎君的身體多有不便,總被梅娘瞧見怪尴尬的。

潛意識不想被當成登徒子,他便在她醒前起身。

辰時,四個粗使婆子推着四輪木頭車邁入香雪居的庭園,車上放着五只大甕,兩人一組擡甕從南牆往北傾倒甕中乳白色的液體,只倒在石景附近或者小花壇,又在漢白玉階兩側灑了一些。

黃時雨瞧見這一幕不由好奇。

當中一個機敏的婆子立刻滿臉堆笑,對黃時雨打個福身,解釋道:“二小姐,咱們這是趁陽光好灑上米湯,等下一場雨苔藓才好冒出頭,翠綠喜人又養眼,您作畫費眼,少爺才特特為您安排的。不過明年夏日則不用這麽麻煩,少爺吩咐用翠雲草代替,到時南牆再爬滿薜荔草,別提多幽深清綠了。”

一段話不邀自己功,只說盡了少爺在細節上的體貼入微,疼愛姨娘。

這是個會來事的婆子。

自從香雪居有了新的女主人,就在一點一點改變,愈發精致講究。

黃時雨颔首,調開視線,“讓少爺費心了。”

已經能想象到夏日的庭園盛況。

貴妾的庭園已是如此,那麽養護一整座府邸不知還得花多少銀兩。

簡允璋家闊氣的可怕。

整個上午,除了一起用過早膳,簡珣和黃時雨都有自己的事情忙,黃時雨泡在書房作畫,終于完成了《觀鶴圖》,也是承諾給簡允璋畫的第六幅畫兒。

除此之外又分別給澤禾的姐姐與華山長修書一封,以表惦念。

頭一回出遠門,想家人想故人在所難免。

懂事的黃時雨通篇文字只報喜不言憂,詳述自己在京師面試期間的所見所聞,文字生動有趣,令展信閱讀之人也跟着心情明朗,滿面春風。

那邊廂的肅王殿下,經歷一場襄王有意神女無情,臉上又挂了彩,正悶在王府內。

銀鶴想着法兒哄他展顏,趁天氣好,安排人在月至楓停堂架起畫架,鋪上白絹,筆架墨臺若幹,因顏色龐雜,光是侍候調色的仆婢便有六個。

肅王作畫時極其随性,有時盤腿而坐,有時站着,有時還要搭一丈高臺,總之只要他開心,怎麽做都成。

月至楓停堂是肅王最喜歡的一棟建築,坐北朝南,四面皆為落地明罩,光線絕佳,原是用來會客、宴會的房間,被肅王改成了獨享的幽谧之境。

往常來了這裏,肅王與護衛不是射箭便是蹴鞠,亦或被四個掌寝嬌聲軟語圍着,只要他不忙就格外好說話,任由這群女孩子于其間玩樂。

然而現在的肅王,沒甚心情見莺莺燕燕。

女孩子真煩。

若非換藥,連丫鬟也不想瞧見。

都只是表面香香軟軟,打人也很疼的。

銀鶴嘆息一聲,肅王的傷口愈合極快,但若想恢複如初就得仔細敷藥,一日也不得停,直到四十餘日方可祛盡淤痕。

韓意淮百無聊賴卧在花梨木躺椅,除去那三道傷痕,依舊唇紅齒白,氣色鮮活,全然沒有料想中的頹廢。

銀鶴道一句“殿下,該換藥了”,便将托盤置于五邊幾上,俯身輕柔擦拭他臉頰。

韓意淮閉目。

其實也不是沒頹廢過,第二次表白被拒加上親近不成反被抓,韓意淮足足傷心失意了三日。

然而感情之事從來都不是男子的第一順位,倒也不是說他不喜歡黃時雨,而是肅王殿下的人生包含太多比愛情更有趣的,譬如箭術超過楊左使,皇帝贊許了他的科舉朱筆提議,打馬球贏了金吾衛等等。

傷口愈合後他就戴着面衣活動,護衛和金吾衛皆知殿下的臉被鷹撲,那麽見到肅王蒙着面便也不足為奇。

不過面衣不宜久戴,大部分時間韓意淮還是得待在王府養傷。

十七這日,他躺在月至楓停堂曬太陽,黃時雨又鑽進了他不争氣的腦子,趕也趕不走。

又惱又愛。

惱自己那日低聲下氣失了體面,沒一點兒親王威儀,卻忍不住愛她嬌憐動人的模樣,連生氣跳腳都讓人心癢癢。

也就本王才這般好性兒,任你磋磨,換個親王早把你小胳膊小腿撅折了。韓意淮在心裏撂狠話。

不禁想到小木頭今日旬假,金鶴卻說她昨晚已經離開舍館。

一個在京師舉目無親的姑娘家,總不能放着舍館不住反宿客棧,顯然是傍上簡珣鬼混去了。

男人多少都有一血情結,自己如何也哄不到手的美人在別的郎君手裏卻是盤随便吃的菜,韓意淮氣苦不疊,默默飲醋。

可他也不能表現的太不值錢,為個民女與人大打出手,尤其還是與簡珣。

只得暫且咽下這口氣。

韓意淮眨了眨眼,長睫陰影下眸色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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