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薔薇

第54章 第 54 章 薔薇

今年發了好兆, 小雪這日果真飄起漫天碎雪,簌簌而落,樹梢黛瓦猶如添了銀裝, 琥珀清早推窗入目白茫茫一片。

小雪雪滿天,來年必豐年。時隔六年再次相逢吉兆,衆臣代表萬民給皇帝磕頭慶賀,歌功頌德褒揚種種不再贅述。

皇帝一高興大手一揮, 減了明年兩成稅賦。

正可謂普天同慶了。

但設色場的考生, 包括黃時雨在內, 工該怎麽做還得怎麽做。

據聞男考生那邊已經有不下百人被遣返, 有的因吃不了苦, 有的因違反規令,五花八門, 粗略一算今年考生還剩七百餘人。

黃時雨支着耳朵聽同案聊天, 聽聞畫考足足少了四百個對手, 不厚道的竊喜。

短短十六日就減了四百人, 誰又能說這場試煉不是另一種考試呢, 或許畫考早就開始了。

韓意淮幸災樂禍道:“聞遇, 你這哪是畫考, 簡直是在練兵,照我說皇兄應當再給你權領個城西大營都督才算物盡其用。”

此時二人坐在月至楓停堂下棋。

聞遇笑道:“殿下說笑了, 敢問召卑職過來可有什麽吩咐?”

“吩咐不敢, 只是覺得吧, 有些話親口說進你耳朵, 才能說得清。”韓意淮丢掉手中黑子,往後一靠,神情就凜然起來, “你是了解我的,所以我就是你想的那樣,但又不完全那樣,因為黃姑娘是個好女孩。”

好個鬼,肅王殿下心裏的黃時雨壞得要命,還不知自愛,渾身的自愛只留着對付他了。

但他依然對聞遇道:“總不能因為我不安好心,你就把人姑娘也想的那般不堪,她還未出閣。你讓程管事帶的那些話,多少嚴重了些。”

聞遇不意肅王這般回護黃姑娘,笑了笑,“好,是我以小人之心忖度了黃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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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意淮打量他,“你确實是。”

聞遇唇角微勾。

韓意淮無端湧上一陣失落。

以聞遇的行事風格,既然額外“關注”了某人,那麽就算他不費什麽心,也會有機靈的人事事向他彙報,比如黃時雨旬假不在舍館。

“殿下,您可真是一個大度的人。”聞遇不無嘲諷,卻也不能真的把人惹毛了,話頭一轉,說個軟話,“凡事都講章程,只要黃姑娘不違背規令,我沒空管她的私德問題。”

所以千萬別珠胎暗結,不管跟誰。

再出一例,他便直接奏請皇上取締女子畫考的恩令。

話分兩頭,黃時雨皺了皺鼻子,忙忙拿出帕子遮掩,“啊啾”一聲。

雪後寒涼,琥珀翻出姑爺送的厚夾襖,服侍黃時雨穿在窄袖襖裏。

又是認真做工的一日。

沈璃連續觀察黃時雨多日,心道這人怎麽一刻也閑不下來,甚至向老匠人讨要小石頭。

設色場的邊角料并不值什麽,每每放工,老匠人便撿幾顆送黃時雨,她也不嫌髒,反倒糯聲道謝,美滋滋稍回舍館。

午休大家通常坐下動也不想動,偏黃時雨跟在老匠人身後忙東忙西,分外殷勤,那樣她就可以進設色坊,欣賞五顏六色的彩墨。

是夜,琥珀帶來了振奮人心的好消息,黃時雨臨摹的《嵩山晴雨圖》足足賣出了五錢銀子的高價,相當于五百銅錢,比前段時間西市買的贗品還多兩百錢。

不得不說低于預期,可也得承認沒有背景的人首次就賣了五錢銀子已是不易。

琥珀不懂畫道,兩眼一抹黑/幫二小姐自薦,就采用最笨的法子,一家接一家詢問,誰家開的價高就給誰家。

浸淫此道數年的老生意人打眼瞧出琥珀是個外行,且并非丹青主人,少不得忽悠哄騙一二,有出一百錢的,也有出二百錢的,最離譜的一個出五十個銅板。

琥珀是不懂畫道,但不是傻子,五十個銅板的潤筆費還不夠二小姐調墨,更何況二小姐畫的比那三百錢的畫師還好看。她逛了半晌,惹了一肚子氣,正當準備無功而返之際忽然被人叫住。

那人一臉和氣,眼中閃着精明的光,将琥珀拉至方便說話的街角,願出五百錢,因為他最喜歡在寂寂無名之人身上下注,深覺琥珀手裏的贗品最像傳說中的正品,有點意思。

這個價格倒勉強像人在說話。琥珀點頭同意。

二小姐告訴她,第一幅有人買且接近潤筆費就不算虧。

只要她的畫作有人喜歡,就不愁沒有老板主動求畫。反而沒人收才可怕,說明被人當作拿回去還嫌占地方的存在。

黃時雨輕籲一口氣,又往前成功邁了一步。

今年小雪亦是她的好兆頭。

女孩們沒想到沈璃與黃時雨的關系竟越來越好,從前只見她與蘇容櫻走得近,誰也沒瞧出與黃時雨一見如故的苗頭。

這事思來想去弄不明白的只有蘇容櫻和黃時雨,姜意凝哼笑了聲,藍素低着頭做工,仿佛一無所覺。

其實沈璃也沒打壞主意,僅是存了些許難以明說的女兒家心思罷了,不意忙活數日一朝失算,廿六晚上來接黃時雨的人只有小厮和一名陌生丫鬟,全然不見神仙公子半分身影。

好吧,縱然是堂兄也不至于次次親力親為。

沈璃将此番歸為運氣不好。

簡珣有了新老師,又時常在伯祖父跟前盡孝,此次旬假人都不在府中哪還有功夫親自接黃時雨,雖然這正是她期盼的。

不過他還是吩咐福生和素秋前來。

沈璃的落寞寫在臉上,黃時雨一開始不太懂,後來在琥珀姐姐的提醒下猛然琢磨出來。

就說這姑娘熱情來得有點突然。

黃時雨比沈璃還落寞。

原以為彼此志趣相投,卻沒想到對方只是想做她“堂嫂”。

難過歸難過,但誰沒有點利己的私心,所以黃時雨并沒往心裏去,沈璃待她好,她依然以禮相待。

直到冬月初七,第三個旬假,來接黃時雨的又是福生素秋,沈璃坐不住了,一把抱住黃時雨胳膊:“好妹妹,你堂兄緣何都不來接你的?”

黃時雨同情這個姑娘,看上誰不好看上了簡允璋,于是斟酌道:“他忙着呢,終日念書,就是個書呆子。”

未料“書呆子”三個字都不能敗壞簡允璋,沈璃完全不介意,反倒兩靥微紅,支支吾吾道:“黃公子雙目澄明,風采灼人,看起來不呆……”

黃時雨與琥珀對視一眼,沒來由替簡允璋愧對沈璃,只好再接再厲拉這姑娘一把,“他哪有你說那麽好,倒是有時候确實也不呆。”

“哦,可有什麽典故?”沈璃眼睛一亮,難得黃姑娘肯接堂兄的話題。

黃時雨假裝神秘,邁着小碎步靠近她,小聲道:“他主意大着呢,打小就看上自家表妹,真不害臊。”

果不其然沈璃的神情僵在了臉上。

這下總該對簡允璋死心了吧。

黃時雨暗自腹诽,倘若沈璃知曉我考不上畫署也得跟簡允璋,不知傾慕之心還能存幾分。

總之,黃時雨挽救了一個癡心錯付的姑娘。

倘若也有人能挽救她便好了。

她擡頭望了望天,多做工多作畫,少做夢。

冬月初十這日天冷的厲害,考生畢竟都是富戶以上出生,沒吃過什麽苦,平時做工苦累尚且能忍,但冷可受不住,沒挨過凍的身子極容易生病,而風寒也最容易要人性命。故而畫署不僅給考生發了厚棉衣還有棉被,不少人畏寒不得不含淚退出畫考,林林總總最後只剩六百人。

黃時雨都做好吃苦受凍的準備,畫署竟換了方式。

男考生被安排到一間間小屋子裏做木工,主要是做畫板。每間屋子大小适中,窗戶貼了好幾層厚實的油紙,門口也挂着防風夾棉簾子,屋裏有小爐子燒熱水,再加上人多,雖說不上暖和但絕對凍不着。

女考生占了人數少的便宜,為她們單獨辟一間屋子過于浪費,反正就五個丫頭,袁大人就把打掃設色場官員廨所的任務交給了她們。

官員的廨所自然比一般的屋子暖和,熱水也充足,平時就是抹抹桌椅掃掃塵灑灑水。

簡直神仙日子。

姜意凝和蘇容櫻同時松了口氣。

前面就說過,簡珣自冬月開始頻繁外出,除了四門學還要登門拜訪葉學士,葉學士喜歡參禪,簡珣便時不時陪他在名剎古寺裏飲茶下棋,偶爾回府也不拘着黃時雨。

主子的态度決定仆從态度,曹媽媽拿一回來就往西市跑的黃時雨一點辦法也沒有。

可是在曹媽媽的觀念裏,夫君是一個女人的天,伺候夫君才是女子立身之根本。

黃姑娘別說伺候夫君了,連人影都甚少見,多少有些兒恃寵而驕。

但想到即便她不往外跑,也沒機會伺候少爺,畢竟少爺也不在家,曹媽媽便又看開了。

臘月十六石上居有一場陳列會,黃時雨心動不已,湊巧的是簡珣還未出門,機會難得,她興沖沖跑去書房求見,再慢一慢,說不定又見不到他人影。

彼時簡珣正在書房整理功課,白露立在飛罩下傳話:“少爺,黃姑娘想見您,正在門外候着。”

簡珣頗為意外,“請她進來。”

“阿珣,我能不能借你的石上居簡帖一用?”黃時雨殷殷望着他,以兩人的關系,借個簡帖不為過吧。

不意簡珣頭也未擡,“不行。”

為何?黃時雨不解道:“你信不過我嗎?”

簡珣擡眸看她,“因為我實在抽不開身。”

黃時雨連忙堆笑,“你誤會了,我不是要你也去,只是借一張自己去。”

簡珣道:“那更不行。”

黃時雨萬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然而簡帖是人家的,不論借不借都沒有她置喙的餘地,只得悻悻然離開書房。

簡允璋似乎在生她的氣!

自從上個月她謊稱他是堂兄,又三番兩次撂臉色,甚至不許他對自己做那種很舒服的事,他好像生氣了。

黃時雨感到無語。

但她比他大度,不會生他的氣。

作為一個買家,簡允璋實在是虧麻了,而自己都不知偏了他多少好處。

殊不知簡珣的想法極簡單,并無諸多彎彎繞繞,拒絕借簡帖僅僅是因為沒空陪她,那石上居規矩苛刻,不适合女孩子獨自前往。

不過黃時雨有一點猜對了,簡珣确實心生不滿,但以他的為人,即使不滿也不會通過生悶氣或者為難梅娘表達。

他只會藏在心裏,犯不着與她較真。

去不成石上居那就繼續去西市。

自從上次為小聞大人帶話,程管事覺得自己能與肅王搭上話了。

經過幾番觀察,她可算弄明白,黃姑娘和肅王是神女無意襄王有情。

那不得多幫幫肅王。

肅王手指縫漏一點,就是她辛苦一年的俸祿。

關于黃時雨的一舉一動,程管事皆滴水不漏回給了肅王,“黃姑娘家的人三不五時就派個小厮丫鬟探望她,上個月開始她身邊的琥珀也三不五時呈請外出,小的在袁大人那裏打聽到是去西市,具體做什麽就不清楚了。哦,每逢旬假她也不住舍館,據說京師有親戚。”

韓意淮沒想到程管事這麽知情識趣,稍有風吹草動便來回禀,“嗯,我知道了,你很有心。”

這些事金鶴也知道,可到底不如程管事詳細。

“為殿下分憂是小的三世修來的福分,只要能幫到殿下一二,小的在所不辭。”程管事揣手含笑。

肅王殿下打小就見多了這種人,雖然不太能上高臺,但确實有用。

他唇角微揚,金鶴就笑着遞給程管事一枚沉甸甸的東西,“你孝心可嘉,殿下賞你的。”

程管事連忙磕頭謝恩,心道自己的知情識趣取悅了肅王。

簡珣家世品行相貌無一不優秀,女孩子喜歡他很正常,但凡正常的女孩也不敢三心二意,玩弄簡珣與肅王的感情,所以韓意淮理解黃時雨。

可是越得不到的東西就越想得到,肅王是人,自然也會有這種人性。

好在肅王憐香惜玉,自是希望姑娘家心甘情願委身。

不然贏了也沒甚意思。

他想要女人,但不要哭哭啼啼委委屈屈的女人。

韓意淮一直想看黃時雨的墨寶,沒想到竟是通過旁人的手實現。

不消幾日,他已得知黃時雨去西市的目的。

賣畫?

呃,難道簡珣私下這般吝啬?

女人已經窮到去西市作畫換體己。

韓意淮大為震驚,總覺得有古怪。

他又調開視線,緩緩展開小木頭臨摹的《嵩山晴雨圖》,這一日大康下了今年的第二場雪,純潔而微涼。

那落雪似乎也落在了他的心尖兒,第一次覺知被什麽觸動了。

他瞳仁輕晃。

倘若可以用味道來形容此刻,韓意淮嗅到了一片白色薔薇花海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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