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灼熱

第57章 第 57 章 灼熱

誰家的姨娘隔三差五出門, 有時只帶一個貼身丫鬟,仗着夫人不在府裏,頭上又無主母, 已然越來越沒規矩。

立春後,曹媽媽的不滿與日俱增,眉頭也越皺越緊。

作為仆婦,自是無權指摘貴妾。

卻也不得不提醒少爺兩句。

“少爺, 您寵愛黃二小姐, 沒有人敢置喙, 上行下效, 只會因你的寵愛而愈發捧着她。”曹媽媽是看着簡夫人長大的老人, 資歷非常,也還是有些體面的。

她對簡珣福了福身, 沉聲道:“今日老奴有幾句逆耳忠言不吐不快, 只求少爺允許老奴說完了, 再打再罵悉聽尊便。”

簡珣何曾見過這般嚴肅的曹媽媽, 不由也肅然幾分, “曹媽媽言重了, 你是我阿娘身邊最得力的人之一, 我豈敢對你不敬重。”

“有什麽話你就直說吧。”他淡淡道。

“那老奴便鬥膽僭越這一回。”曹媽媽又屈膝行了個禮告罪,視線盯着下方緩聲道, “老祖宗有句話說得好, 家不平何以平天下, 咱們這樣的門第更應注重尊卑禮儀, 唯有主子們重視規矩,下面的人也才會遵守規矩。少爺,您覺得黃二姑娘的行為出不出格, 放在哪家能容得下?”

簡珣沒有回答。

“一個姨娘不想着伺候夫君,成天忙着考畫署已經令老奴大開眼界,如今您時常不在府中,她更是肆無忌憚,想出府就出府,去哪裏做什麽誰也不清楚。”

這樣的行為對于一個妾室來說已經大逆不道。

哪怕是正妻也不能如此随意。

主母出門尚且都要獲得婆母準許。

在等級森嚴,規矩繁瑣的京師,一個頻繁外出且行蹤不定的女子不會給家族帶來任何好處,甚至後患無窮,帶幾頂綠帽子回來都有可能,這不僅有傷風化更觸犯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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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裏規行矩步的女孩子才是正經女子。

曹媽媽的擔憂與憤慨全然從主子的利益出發,并無私人怨怼,這也是她生而為人幾十年所學的禮數和道義。

簡府如今就剩少爺一個男丁,血脈容不得一絲錯亂,黃時雨這樣的行為很難不令人多想,将來停了避子藥,就更令人心驚擔顫。

現在不把規矩立好,等她懷了身子再鬧出什麽風言風語那才難堪。

簡珣是一個克己複禮的學子,一直以來信奉的也都是鴻儒老師所授的正統教條,黃時雨是他此生最颠覆三觀的存在。

而他在此之前竟無知無覺的沉淪。

也不算無知無覺,更多無奈,他不知怎麽做才能令梅娘接受正統的規矩,乖乖聽他的話。

因他,好像,還從未狠心管束過她,也不忍心這麽做。

今日曹媽媽的話猶若一盆冷水澆的他透心涼。

他對梅娘的諸多縱容已經不是寵愛而是捧殺。

長此以往,只會慣得梅娘益發橫行無忌,早晚被規矩反噬。

少爺心聰神慧,對她肺腑之言的言外之意想必早已清清楚楚。曹媽媽暗暗松了口氣,放柔了聲音道:“也不怪少爺心慈手軟,如今咱們簡府明面就兩個主子,一時也想不了那麽多,可是少爺,您今年已經十六,少奶奶進門是早晚的事,依着黃二小姐這個性子,您覺得得是什麽樣的棉胎軟性子才容得下她……”

簡珣攥緊的指骨微微泛白。

“您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夫君,其他女人您不管了麽,萬一她們有樣學樣,鬧得雞飛狗跳,又該如何處置?當然,您可以偏頗黃二姑娘,不顧她們死活,可是您,也是她們的天吶。”

曹媽媽傷心的望着少爺,又垂眸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淚。

她提醒了簡珣一個最現實的問題,未來,他不只是梅娘一個人的夫君,也是別人的。

對梅娘不符合規矩的寵愛就是對其他女子的殘忍。

為人夫君的責任是讓委身自己的女子活得好,而不是活不下去。

如若後院只有梅娘在笑,而正妻和妾室哭泣,他,該何去何從。

有個辦法就能很好解決,不要梅娘就好了。簡珣痛苦的想。

因為不論梅娘是妻是妾,他都不敢保證自己的私心會有多偏她。

曹媽媽嘆了口氣,道:“該說的都說了,老奴便不打攪少爺清淨。”

簡珣一個人在書房坐了很久很久,直至黃昏已絕。

未時三刻,黃時雨才回了府。

香雪居的丫鬟們照舊開開心心迎接,曹媽媽冷冷睃了她一眼,調開視線,不言不語。

黃時雨心裏一咯噔,不自覺捏了捏手中的帕子。

果不其然,不到一炷香時間,白露就來傳話,“二小姐,少爺請您去趟書房敘話。”

“嗯,好。”黃時雨換了身家常的衣裙就過去。

簡允璋心事重重,見她走進來也只是撩眼看向她。

這是有話要與她談。

“阿珣,你找我何事?”黃時雨問。

“坐吧。”簡珣道。

她依言坐下。

簡珣神情凝重,似乎在斟酌如何開口。

“梅娘。”他輕聲道,“你有沒有想過,真的跟我過?”

“考不上畫署才跟。”黃時雨強調。

“你是不是忘了扮演貴妾的身份?咱們不是說好,我幫你,那你也得自己争氣,裝得像一點。”

“是不是我做錯什麽,你告訴我,我會改。”黃時雨認真道,一句狡辯都無。

簡珣有片刻失語。

沉吟少頃,他道:“以後多聽曹媽媽的話,她自會教你做好分內之事。”

黃時雨垂眸,輕輕道:“好。”

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規矩,既然借住在此,自然就要遵守這裏的規矩。

黃時雨沒有怨言。

簡珣詫異看向她,“……”

他以為逼迫梅娘立規矩,會惹她反感,甚至哭鬧。

從未想過梅娘竟安安靜靜地接受,并認真對待。

有教養的女孩子怎會在別人家做客時胡鬧。

她踩了曹媽媽底線并非本意,既惹了主家不快,自然會認真改。

錢老板近日財運亨通,最大的遺憾是無法主動與梅塵先生溝通,只能坐等梅塵先生上門。

梅塵先生的前兩幅畫只有她的畫迷賞識,第三幅竟被大主顧馮太太一眼相中。

鮮少見到有人将木槿花的藍紫調調的這般精美華貴,一問竟還是個新畫師。

馮太太挑着眉毛笑道:“我新開的胭脂水粉鋪子正需要幾幅花兒點綴,挑來挑去,倒只有梅塵先生的合眼緣,這樣吧,四季十二時花,共十二幅,幫我談個好價,傭金不會短了你。”

錢老板兩只小眼睛登時睜圓了。

開畫閣畫鋪子不止靠賣畫,也會幫畫師與買家牽線,倘若畫師能滿足買家要求達成交易,那麽雙方都會付給中間人傭金,這也是錢老板的一種收入方式。

梅塵名不見經傳,丹青水平不低,價格還便宜,馮太太真是選對了人。

但錢老板并不知梅塵家住何方,只能坐在鋪子裏苦等,想着再見面無論如何也讨個找人的方式。

萬萬沒料到,這一等竟從初春等到暮春,又從暮春等到了立夏,等了兩個多月啊。

得虧馮太太耐心好,不然這麽大一筆生意就要黃了。

雖然此番前來的不是梅塵先生,只有她的貼身丫鬟琥珀,錢老板還是激動地哭了,無論如何都要讨個住址,不然将來找誰說理去。

琥珀有苦說不出,只能穩住心神道:“住址将來再說。”

主仆二人還沒有房子,說不得。

她也不理錢老板苦苦哀求,一徑遞上新畫。

錢老板沒有法子,只能先解決馮太太的大生意。

他道:“再拖下去我也不能保證馮太太還要不要,我說個數二百四十兩,到時我抽二十兩傭金。”

機遇千載難逢。

這價格,又是一次十二幅,對于黃時雨來說豈有不應之理。

琥珀自然點頭同意,在錢老板的操持下雙方立了契約,收下定金,又回府請二小姐按了手印,雙方約定好日期,方算成交一半。

悶在府中兩個多月的黃時雨繼續忙碌。

曹媽媽是個嚴厲的人,立規矩之初沒少讓黃時雨吃苦,卻也讓她首次全面了解了大戶人家女眷的生存日常。

包括妾室的禮儀以及如何伺候夫君和夫君的妻子,又了解了與夫君其他女人的相處之道。

作為一個乖巧聽話的姑娘,又肯學肯幹,且再沒有出門,饒是冷硬的曹媽媽也軟和下去,想到黃時雨本就是寵妾,只要在規矩之內,怎麽得寵都不過分,便也漸漸寬松下來。

黃時雨正好可以心無旁骛作畫。

二百四十兩,誰也不能保證下一次遇見是何時。

十二幅畫交到錢老板手中已是四月底,等馮太太驗收結尾賬那日正好端午,錢老板還另外附贈一份節禮。

黃時雨也算一個人物了,收到錢老板為她準備的節禮。

琥珀喜得見眉不見眼,已經開始往更遠的地方算,“去掉二十兩傭金,就是二百二十兩,加上之前的四十兩就是二百六十兩,萬一你考中了畫署那就又有二百六十兩優恤金,二小姐,你可就成了擁有五百二十兩的富有姑娘了!”

跟做夢似的,她家二小姐竟真買得起京師的房子。琥珀說着說着忽然掩面而泣。

黃時雨樂呵呵看着她,提醒道:“買房子還得再等等,我還一腦門債務呢。”

當初簡允璋以互相幫忙為由幫了她,卻無論如何也不說想要她幫什麽,不說就相當于她一直白占他便宜。

旁的忙,以二人情誼倒也不必細究,但兩千兩賣身錢,以及吃喝住簡府不能不記心底,黃時雨嘴上不提,心裏慎重,即便她很清楚簡允璋從未真心讓她償還。

簡珣唯恐黃時雨反悔,跑去他身邊哭鬧不願立規矩,那他必然心軟,拿她一點辦法也無,于是這段時日除了關心她日常飲食不做他問,此外本來也沒多少空閑留在府中,倒使得他內心平靜了一段日子。

端午這日,簡珣找了一個借口,匆匆離開安國公府回到了宣道坊自己家。

家中祥和靜谧如舊,端午氣氛濃郁,四下飄着五毒熏香,來往丫鬟身上挂着彩色的絲縧,瞧見他立刻笑吟吟福身。

他問:“二小姐呢?”

機靈的丫鬟立刻回,“二小姐今兒用了不少粽子,還睡了一個午覺,此刻正在書房作畫讀書。”

簡珣颔首。

梅娘書房的宮式長窗曾是他親手挑選的樣式,比葵式更适合她。簡珣踩着漢白玉階,一步一步走上去,就望見了半開長窗裏的倩影。

随着靠近,梅娘的臉龐逐漸清晰,而長窗的木條被日影兒拉長,一條一條倒映在她身上,像密實的籠網。

她在籠網裏作畫,發現了他,擡眸溫柔一笑。

簡珣怔怔立在窗外。

這是路過還是想進來?黃時雨心裏納悶,笑意便微微凝滞,眼眸微睜望着他。

簡允璋的身形忽然就動了,光影在他身上交錯,斜掠,他朝她走了過來。

當值的丫鬟瞧見少爺進屋,連忙将室內窗子挨個關上,又去添冰。

臨近中夏炎熱,只開窗透氣一小會,屋內的冰便矮了一大截。

琥珀并未像從前那樣立刻退回隔扇外。

簡珣目光看向琥珀,黃時雨藏在桌底下的手輕輕推了推,琥珀才僵硬擡腳退下。

黃時雨的身量似乎長高了一點點,穿着半新的家常七副間裙和一件短衫,夏布纖薄,行動間稀軟透氣的面料若隐若現貼着她的曲線,也正因太過纖薄,簡珣幾乎能嗅到她肌膚傳來的蘭草氣息,應是沐過了端午特有的香艾水。

這個姑娘對危險的感知實在遲鈍,面對洶洶而來,目光灼熱,呼吸略重的郎君,竟笑着打招呼,“咦,你回來了。”

簡珣的腳步就頓住了。

相思數月,天知道前一刻他在想什麽肮髒的事,沖過去抱住她,在她口中尋找解渴的良方,解開薄如蟬翼的夏衫嘗嘗底下的肌膚,然後就一起倒在那張鋪了涼簟的軟榻上,翻雲覆雨,而今,卻在唾手可得之際再次退縮。

因為她不會拒絕他。

這種不拒絕比反抗更殘忍。

于她來說是一場無名無分的無媒茍合。

只會成全他的卑劣,卻令她心碎。

她心碎以後又只會假裝堅強。

簡珣垂眸,讪讪道:“晨間涼爽緣何未去游玩?這種日子有白露素秋作陪,你可以的。”

黃時雨道:“一次端午而已,年年都會有,還是畫考更重要。”

還剩不到三個月。

今年的走百病,花朝節她可是都沒空參與。

“那你,可還記得我們的約定?”簡珣幽沉的目光瞬也不瞬望着她。

黃時雨不意話題忽然跳了好幾層,忙道:“自然記得。那,現在能告訴我是什麽嗎?”

簡珣搖搖頭,“不能,因為我也不知道結果。”

說罷,像是下了什麽決定似的,轉身闊步走向門口,“走了,你多保重。”

黃時雨點點頭,“你也是。”

鄉試在即,黃秀才日漸消瘦,本來就沒幾兩肉的人,目下兩腮也凹了進去,半夜醒來,黃太太時不時被吓一跳,又不得不自我安撫,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嫁黃秀才随鬼,好歹他是個秀才老爺,萬一今年考中,那她可就是澤禾第三位舉人娘子!

為此黃太太從六月份開始吃齋念佛,家裏一概不許殺生,但不能不顧及黃秀才的身體,于是竈上婆子每日都去街市買別人殺好的雞鴨魚肉專門供應老爺。

黃晚晴只好捏着鼻子吃糠咽菜。

不過想到阿爹中舉,自己就是舉人的閨女,不知多麽風光,便也忍下了。

遠山如黛,楓林染紅,清秋薄暮的鄉試之月終于到來。

鄉試的場地皆設在考生所在的重要府城舉行,寶天府的場地設在京師,共分三場,每場三日,中間間隔一日,初一開始,十一結束,于考生來說也是一場耐力與體力的盛大考驗,往年也不是沒發生過因為考生過于虛弱從而暈倒停考的慘事。

科舉除了選拔人才,也看重人才是否康健經得起重用,一個連考試力氣都欠缺的考生,即便滿腹才華,當權者也會皺眉。

臨行前一日,孫媽媽帶着程氏的囑托來到京師,好生交代簡珣,澤禾一切安好,夫人身子骨也硬朗,諸事順遂,請他安心考試即可。

簡珣神色從容一一應下,反倒寬慰起緊張的孫媽媽,“所謂考試并非連續十一日,中間都有休整之日,媽媽且放寬心,我在貢院既不會挨餓更不會受凍,只不過吃穿用度清苦一些。倘若連這點苦都經受不住,那君子六藝豈不是白學。”

他是書生,卻不文弱。

那幾個武将家的兒郎也不一定是他對手。

又怎會折在區區鄉試。

孫媽媽連連稱是,雙手合十念了句佛。

黃時雨初六才考,一共四場,一天一場,初九就能結束。

三十晚上她聽曹媽媽的話,勸說簡珣養精蓄銳,去書房休息。

簡珣哂笑:“我在你這裏睡也沒發洩過什麽,一直都養的很好。”

黃時雨只好道:“随便你,到時你自己在曹媽媽跟前說清楚,可不是我勾/引了你。”

“好,你沒勾/引我。我待一會便走。”簡珣從身後抱住她,又搬過她肩膀,讓她看着自己,“幫我戴上。”

這是她為他在濟恩寺求的科舉護身符。

“頭低一些。”黃時雨仔細理開紅繩。

簡珣配合地彎身,黃時雨順順利利為他套上了那枚小小的祝福。

簡珣也為她求了一個,于是兩人都有護身符。

天氣炎熱,縱然有涼簟冰盆,也不适合穿太多衣衫就寝。作為男子,在這樣的日子都是赤着胳膊睡覺,由己度人,簡珣猜黃時雨也差不多。

但是當着他的面兒,她肯定不願意脫,穿那麽嚴實入睡得多難受。

再一個,就算她願意,他也撐不住的。

他不是柳下惠,且身心健康,需求也正常,對不穿衣服的美人不可能不産生自然的沖動,更何況這個美人還是梅娘。

那他可能就再也忍不住。

所以,待了片刻,簡珣便自覺地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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