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家書 歙州舊事

第30章 家書 歙州舊事。

霍嬌以為, 高娘子是知道了謝衡之是私生子的事,心都懸了一下。後

來又想,真知道了, 也不至于缺心眼到來和她說吧,于是裝作好奇:“不認得,我也愛聽, 你就說說麽。”

高娘子掩着嘴笑道:“我從小歙州長大, 家裏小娘同蘭家五叔的姨娘向來交好。她同我說呀, 如今在汴梁立業的這位蘭家大娘子蘭歆, 其實不是親生,是小時候別人家走丢, 蘭家撿來的。”

她見霍嬌驚愕一時接不上話, 心中有些得意:“霍娘子, 咱們先去鋪子裏看看。”

霍嬌也有此意,平安扶兩人上了牛車, 她又問:“可我聽說, 蘭大娘子是招婿。按說養女,能同其他兄弟姐妹一樣待遇, 已經實屬難得,她如何能說服父母, 招婿繼承家業?”

高娘子道:“這我倒是知道的,蘭家大房只這一個女兒。歙州先前的家主蘭羨,還有五叔等幾個, 都是二房生的。”

霍嬌捏了片雲片糕放在嘴裏。

原來如此。

這紙行開在外城頂頂偏僻之處,兩人乘牛車走了好一會兒才到。

霍嬌前後逛了一圈,鋪面很小,後面是倉庫、賬房和一間休息的屋子。

紙行與書坊不同, 即便在寸土寸金的京城,書坊也可制售一體。造紙需場地寬闊,水源充足,故而多是制售分離。

高家做了多年供商,給書院寺廟等提供上等紙,如今想自産自銷,還在摸着石頭過河。

阿耶真是好眼光。

霍嬌從一堆成品中,捧起一卷查看。高娘子道:“霍姐姐好眼力,這是我們家最擅的凝霜紙。”

紙色瑩白,韌而不脆,确是好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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灑金紙也做得雅致十足,霍嬌捏在手裏,都覺得手癢,想寫上幾個字。

高娘子見她喜歡:“我們家仿制的澄心堂紙也做得很好。霍姐姐若是後面有空,我們可以一起回歙州,我帶你看看紙坊。”

若是認真打算入夥,自然是要去看看的,橫豎謝衡之也不在汴梁,她來去自如。

晚上等霍嬌回家,是小孫開得門。

小黑狗歡騰地迎上來搖尾巴,霍嬌踏進院中,低着頭道:“他是什麽時候走的?”

小孫道:“娘,娘子子走了沒,沒一會兒,謝大人便也走了,他他說,說寫家書回來。”

霍嬌白日那精力充沛的勁頭,好似慢慢剝離,她忍着想哭的沖動坐下來:“知道了。”

一會兒小孫給她盛了一碗湯,她喝完了,才開口對平安道:“之前讓你打聽,商會往延州的商隊,可有消息了?”

平安點頭:“有的,就是那邊苦寒,今年不跑了,要等開春。”

霍嬌想着萬一謝衡之真的半年回不來,她還是跟着商隊一起去的穩妥:“時間也差不多,多多打點,同他們混個臉熟。”

晚上霍嬌覺得屋子太安靜,睡不着。便點了燈,喊平安過來陪她看話本子。

床頭塞着不少書,都是她四處淘來,看到好的,鋪子裏也可以印。

平安找出一本封面花裏胡哨的書,她翻了翻,苦惱道:“看不懂啊。”

這本書用西州文寫成,霍嬌接過來看:“這是西州當地的神話故事集錦。西州是西捶盛京,番邦龍興之地,傳說甚廣。”

“娘子認得西州文?”

霍嬌合上書:“我西州話是從小學的,說得還算過關。但文字要想通讀,還得對照着。這本書我抽時間把它譯成漢字,盡快安排翻印。”

平安感慨:“好,我聽掌櫃說,這些日子同西州相關的各類雜書,是賣得最好的。”

小報也是,只要寫西州皇室的宮闱秘傳,無論是褒是貶,都被搶購一空。雖然好幾個版本的內容前後矛盾,也不曉得哪版講得才是真的,大家也樂此不彼。

夜裏霍嬌躺在榻上,以書遮面,又想到蘭家那個秘聞。她總覺得謝衡之有些話沒有講全,譬如寡母和謝贅婿是怎麽死的。

謝衡之走後,她心裏不得勁,窩着吃吃喝喝好幾日沒出門,整日裏就是喂狗譯書。

霍老板看不下去,自己去找高娘子将生意敲定,事後打發她出去給城中顯貴送紙。

“這就是傳說中,貴如金的仿古澄心堂紙?”霍嬌發現自己不識貨,她還是更喜歡帶偏光的灑金小箋。

霍老板提溜着寶貝女兒往外推:“對,趕緊出去散散心。”

“好啦好啦,我這就走。”

她先是挑着品相最好的,配着灑金小箋給楊寒燈府上送過去,又給商王府和呂都知都送了些。至于幾個謝衡之交好的武将家裏,霍嬌還是按照自己的喜好,送了凝霜紙和灑金紙。

素素同霍嬌喜好一致,她寫字一般卻很愛動筆。劉夫人倒是一手潇灑的前唐飛白,于是幾位夫人近來又多了項喜好:來霍嬌家裏臨帖。

小孫點心做得好,又喜歡鑽研。常常是霍嬌去外面買了,帶回來給他嘗嘗,隔幾日他便能搗鼓出八九不離十的。

他新學會了一道澤州饧,芝麻味十分香脆,霍嬌不敢多吃甜的,故而邀請劉夫人和素素來吃。

劉夫人咬着金黃的果子,擔憂道“聽說王行簡也出發了,要領兵上萬人,開撥去延州。調兵之事,恐怕瞞不住西州。”

素素道:“這王行簡,我小時候見過一次。是個單純勇武的公子哥,人不壞,就是脾氣冒進。霍姐姐,周姐姐,你們一定要提醒夫君盯緊這個人。”

霍嬌讓平安送上來一疊紙:“這是我托邊境商隊捎帶回來的,貼在西州皇宮宮門外,大概相當于我們的邸報。”

紙上內容由商隊謄抄,重要內容交給駐守延州的劉雪淮,不要緊的就帶回來給霍嬌,她将漢字附在下面,用作編寫小報的素材。

“你們看看,有提到劉将軍的,”霍嬌翻出一張遞給劉夫人:“說……将軍身長八尺,面如冠玉,狠如修羅。”

素素一臉天真:“西州語裏還有‘冠玉’這種說法呀?”

劉夫人點她腦門:“這還不是霍娘子潤色出來的。”

霍嬌哈哈大笑:“也有說王行簡的,說他天潢貴胄,剛愎自用。倒也不假。”

謝衡之人還沒到延州,霍嬌就收到他的家書。裏面什麽實在話都沒有,盡是些酸掉大牙的風月之詞。她實在沒眼細看,揣懷裏帶去了歙州。

歙州是與高娘子,還有押送貨物的镖局同去的,出城不久,走到一處山窪,車行不易,幾人便一同下來扶着車走。

不遠處有商隊,推着板車押送重物,艱難前行。

做這等苦差事的,大多是壯年男子,可其中還有個特別瘦弱的,高娘子怪道:“竟還有個娘子。”

霍嬌也去看,那小娘子一身褴褛的麻布男裝,渾身髒污,衣着單薄。

她扶着牛車的手頓了頓。

這是萱兒。

萱兒偶然轉身,也看見了人群中的霍嬌,她眼中帶着茫然與訝異,很快轉回身,此地無銀般躲避。

霍嬌沉默地與她反向而行,平安忽然說:“這位小娘子好像有了身孕。”

高娘子道:“怎麽看出來的?”

平安不好意思了:“我娘懷弟妹時,雖然不顯懷,也會這樣——走路腿會有些開叉,背後看像鴨子。”

霍嬌一直沒有說話,她以為會感到快慰,可一路上心裏都悶悶的。

到歙州先去看過紙坊,高娘子便将她安排在家中住,恰逢家中有客,正是高娘子小娘和蘭家五叔的妻妾。

幾人正圍坐一圈打葉子牌,各個穿金戴銀,闊綽豪奢。高娘子便給他們介紹霍嬌,說她是京城的重臣家眷,亦是紙行的東家之一。

幾個娘子一聽是京城來的,态度頃刻間帶了謙恭,霍嬌心裏尴尬不已,但面上還是接納了這些讨好,同這群婦人有來有往的寒暄起來。

葉子牌她也學過,知道規則,不過玩兒的機會不多。霍嬌索性裝作不會,坐下來央幾位嬢嬢教自己打。

幾人邊聊邊打,話題開頭自然是圍着霍嬌,先是打探她夫君哪裏高就,被她不着痕跡的帶過。

而後霍嬌主動提起幾個在京城做生意的皇商,故意激蘭五夫人:“其實生意最旺的紙行,還當屬那幾個川蜀老板。歙州紙,品高價貴,就像蘭家的墨,要做到行業翹楚,還是得有幾個能幹的當家,方能行事。我看高娘子,是可塑之才。”

高娘子的小娘董姨娘,看了蘭五夫人一眼,她臉色不好看。

不過霍嬌一臉無知天真,想必也不是故意,董姨娘便出來圓場:“霍娘子說的蘭家當家,不會是蘭珩吧。這豎子,奴家恰好識得。說他能幹,奴家不否認,但從小看他長大,奴是說不出一個好字。”

蘭五夫人聽她這樣說,心中暢快許多,酸溜溜地:“也不怪大郎君,畢竟不是我蘭家骨血,我蘭家人勤懇本分,比不得他們一家子做大事的人。”

霍嬌同立在一旁的高娘子對視一眼,她自然知道,不能将她出賣了去,裝作一無所知:“還有這等事?”

蘭五夫人唯恐天下不知,見是京城來的,立刻将蘭歆是養女的事,告訴霍嬌:“蘭歆的爹媽,就是我們大伯父,他們不能生。家裏讓他休妻,他便帶着妻子,去接手京城裏半死不活的生意。去的路上撿到個很漂亮的小丫頭,便是蘭歆,進城以後,這生意還真讓他們盤活了。”

霍嬌一身杏色小襖,玉指從綴着兔毛的袖口伸出來,捏着牌,一副事不關己看熱鬧的模樣:“不過,俗話都說,養子隔代,就是親子了。蘭歆是養女,招了婿,小輩們若是能從小一起親親熱熱的長大,也同親兄弟沒什麽區別吧?”

被說中了痛處,蘭五夫人氣的牙癢:“大伯父和你是想到一處去了。每年冬月前後,都會讓蘭珩回歙州住上一段日子,給他留了間單獨的屋子。想得不就是與這裏的兄弟處一處感情嗎?”

這些事高娘子都沒聽過,但她對蘭珩有模糊的印象:“姨母,您說的蘭珩,是那個偶爾過來,特別好看的哥哥嗎?”

被她小娘瞪了一眼,高娘子吐吐舌頭:“不過他不太愛搭理人。”

蘭五夫人贊同:“姝兒說對了,這蘭珩,簡直眼睛長在頭頂上,清高極了,他瞧不上二伯哥和我們家的弟弟們,這也罷了,說話還難聽的緊。”

蘭五的姨娘在旁補充道:“妾當年就說了句場面話,說他和二伯哥家的二郎君一樣的俊俏,他竟然當即說,若是二郎君眼睛能睜開,确實俊俏。”

霍嬌沒懂,高娘子附耳道:“那個二郎君,是個眯眯眼。”

霍嬌差點沒忍住笑,這語言惡毒的勁兒,也太像謝衡之了。沒想到,蘭珩也曾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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