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辯解 他沒有錯
第40章 辯解 他沒有錯。
出城後, 官眷們車馬疾馳,一路上霍嬌看着窗外,一言不發。
春娘雖然不懂大人的事, 但她知道情況很嚴重,不敢多問。
等到了富平鎮,流玉實在好奇, 偷偷來問春娘:“靜柔縣主, 高娘子和謝大人是什麽關系呀?”
春娘奇怪地歪着頭:“霍姐姐怎麽會姓高?是化名吧。謝大人是我老師, 霍姐姐是我師娘。”
流玉驚地倒了一口氣, 她還曾在霍嬌面前,開過她夫君的黃腔。
霍嬌本一個人坐在驿站的桌前, 捧着茶水發呆, 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忘了平安, 她還在城內。”
流玉見她終于開口,趕緊走過去同她說話:“不打緊的, 我家男人也在城內, 商隊自然會照應她。”
霍嬌咬了咬唇,難以安心。
在鎮子上住了幾日, 一部分人繼續往中原腹地趕,畢竟富平鎮距離延州不遠。春娘卻有些不甘心, 畢竟剛來沒幾日,就先住下來了。
有人來給蘭珩送消息,他聽罷臉色不好看:“我們也快走吧, 情況不好。”
霍嬌警覺地站起來:“出什麽事了?”
蘭珩邊走邊說:“王行簡被誘入山谷截殺,餘部還在反抗。延州被圍是早晚的事,鎮子很快也不安全了。”
霍嬌的心揪起來:“平安還在城內,她一個女孩子, 圍城之時,城中大亂……是我帶她來延州的,是我大意害了她。”
蘭珩給她倒了一碗熱湯:“那孩子我見過,是機靈的,出了事她一定會去找謝衡之的。”
聽見這個名字,霍嬌開始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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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玉連叫了好幾聲,都沒得到回應。
山的那頭就是延州,兵戈鐵馬的震天嘶吼似乎就在耳邊。人的生命何其脆弱。
這幾日霍嬌都茶飯不思,眼見瘦了一圈。春娘走過來捏她的手:“說的有道理,霍姐姐城門已經封死,終歸是回不去的,不如我們先去腹地暫避。”
霍嬌回握住那只手,放在自己手心:“春娘,你是靜柔縣主,是公主的人,也是商王家的孩子,你很重要。好好保護自己。”
春娘扁着嘴:“那你呢?”
霍嬌別開目光:“我等幾日再走,平安還在延州。”
春娘似乎懂了:“你想等……”
她沒有說完,閉上了嘴:“那我把從汴梁帶來的随侍,留兩個給你貼身保護。”
春娘瞅了一眼蘭珩:“我看這個人,對你圖謀不軌的樣子。”
蘭珩讪笑,不同小孩子計較。
霍嬌不再推辭:“多謝。”
春娘走後,有從慶州過來避難的人,說看見有不少人馬往延州去了。
霍嬌心急如焚地打聽,那人道:“聽說是劉雪淮将軍,去解圍延州的!”
蘭珩也捏着消息:“延州應當無大礙了,飛鴿傳書來了,番族沒有倒戈,劉雪淮也去了延州。你的小女使平安,在延州官署裏好好呆着呢。”
霍嬌心裏繃緊的一根弦這才松開。
“解圍只是時間問題,但延州短時間內不會開城門,平安雖然安全,但暫時回不來。”蘭珩拿話刺她:“還是說,你惦記那個連話都不敢說的騙子。”
霍嬌道:“這是我的事。”
蘭珩看着她:“這不是你一個人事。現在我弟弟承認了,你總該面對現實了。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們有父母之命。他霸占了自己嫂嫂那麽久,是時候将你還給我了。”
霍嬌沉默片刻,轉身要上馬車。
蘭珩剛要拉她,被兩個随侍攔住:“官人自重。”
蘭珩在她身後道:“他不敢告訴你的真相,我來告訴你。”
霍嬌打起車簾的手停住:“你說。”
富平鎮因為避難,比往常還要更熱鬧雜亂些,到處是人聲車馬聲。
蘭珩看着外面,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事。
“我很小就曉得父親在外有家了,”他垂目一笑:“偷偷跟着镖局進京,我頭一次見到這樣富麗堂皇的宅子和鋪面,那竟然是我父親的。”
他說完看了霍嬌一眼。她知道,他是想讓她想起寡母嬸嬸在永寧的住處。
年邁的外公,瘦弱、平庸而斤斤計較的寡母。他們住在一個小小的茅草屋裏。那屋子還是霍老板出銀錢修繕的。
“母親在家裏藏了很多大黃魚,但她不敢花,她告訴我,父親的錢來路不正,留着等我考取功名,在外地用銀錢的地方多。”他說:“我也是男人,怎麽會相信呢。”
霍嬌也有些動容:“但一切都是你父親的錯,其他人都是受害者。”
“真的嗎?”蘭珩挑眉:“進京偷偷跟着父親,我那天我在蘭宅附近,第一次見到弟弟。”
他輕撫自己的臉:“他好貴氣一張嬌生慣養的臉,穿着華貴的衣衫,出門帶了前前後後十幾個仆從幫閑,肩上還站着一只威風凜凜的海東青。”
霍嬌看着他。
劍眉入鬓,眼含桃花,的确貴氣。
可配上他如今的神态,與小時候那個溫柔而壓抑的少年重合。
“我那時候還小,心裏有氣,趁父親不在,想去理論一番。他肩膀上那只畜牲便沖過來抓爛了我的肩膀,他的那些走狗都在一旁哈哈大笑,他用看蝼蟻的眼神看我,”蘭珩摸着自己的肩頭:“肉爛了,流了膿,我在汴梁發了高熱,幾乎要死過去。那時候我就在想,他的這一切難道不應該屬于我?”
霍嬌從他癫狂的神色中,看到了一點故人的影子。兒時的記憶讓她動了恻隐之心:“你怎麽會這樣想?你弟弟的一切,根源于他外祖母祖父的努力。我以為你從小因為沒有父親,只能剛強應對所有事,才養成這樣性子,沒想到竟然另有原委。”
蘭珩看着她,搖着頭道:“你都知道真相了,竟然還會替他說話,他可是誘騙你與她成婚歡好……”
“他沒有騙我,”霍嬌打斷他:“這幾日我回想了很多。其實最開始,我和阿耶救治他,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我們,他家在汴梁,姓蘭,不是我們口中的謝衡之。”
她平靜看他:“是我們以為他得了失心瘋,還給他灌了藥,綁住他,後來他看掙紮無用,才不再解釋。”
蘭珩怒極反笑:“你倒是能替他找借口!霍嬌,你向來精明算計,我以為你是能擔大任的當家主母。沒想到你也是被男人幾句甜言蜜語,便哄的不知東南西北的蠢丫頭。”
他垂眸看着她,難過的眼眶發紅:“可是你看錯人了。他鋒芒過早,又恰逢兵敗,等太子登基,王皇後必然不會放過他,最後輕則貶谪,重則身死。你可以不接受我,但早些同他劃清界限吧。”
霍嬌剛要說話,外面驿館傳來吵嚷聲。
他們出去看,發現是官差押着一批犯人,往慶州去。
霍嬌在帶着枷鎖的人群中看到一個熟人。
“他們是……”
随侍道:“大抵是押送死囚,去前線押運辎重之類的。”
霍嬌匆匆下車追過去,一個神色木然的女子也看到了她。
“……霍娘子,你怎麽在這?”
霍嬌好久才認出來她:“萱兒,是你……?”
兩人對視良久,皆是無言。
霍嬌定了定神,先去同一旁的官差攀談,為他們付了茶水錢:“這是我遠房表妹,年紀小,不知犯了什麽事……”
她帶了一點讨好,塞過去随身的金葉子:“官爺還請多照顧着。”
官差接了錢,态度卻不見好:“你表妹?這女的可是心橫手辣的主,親手把自己丈夫用一把剪刀結果了。”
霍嬌震驚望着萱兒,她也聽到了,不過是一副死不悔改的神色。
蘭珩也過來道:“官爺,我是慶州商會的人,這小姑娘是我舊識了,您此行一路花用,都記在商會賬面上,還勞煩您多照顧着。”
他說罷看了霍嬌一眼,後者立刻意會,又塞了些銀票。
官差臉色稍緩:“你們這些親眷,該早些規勸,不至于讓她犯下這等滔天大錯。”
兩人連忙陪着不是,霍嬌道:“臨走我有幾句話,想同表妹說,不知道可否行個方便。”
官差一揮手,霍嬌便去用帕子接了水,給萱兒擦手擦臉。
萱兒眼淚止不住:“別忙活了,白忙活,霍娘子。”
霍嬌忍着淚,低頭不敢看她:“怎麽就這麽想不開呢……”
萱兒道:“那個賭鬼,喝醉了打我,害我沒了孩子……”
現在再多說已經是無用了,霍嬌只能勸她:“別放棄,既然帶你們來慶州,說不定有一線生機,好好活下去。”
萱兒哭道:“我不配活,你知道嗎?二娘子死後,我才知道,她早為我存了一筆嫁妝,即便我不成婚,也夠我做個小買賣吃飽穿暖。她離開前,曾告訴我她去給歙州一位商人,印過不見光的東西,那次出行也是為送貨接頭,還告訴了我大致的地點,但我那時候一心只想着她死了,才能給我挪位子。”
她泣不成聲:“我沒想到她死後,我過的一日不如一日……”
霍嬌松開手,退後半步:“你說歙州一位商人,知道是誰嗎?”
蘭珩道:“大概是歙州蘭家的當家,蘭羨。”
萱兒走後,霍嬌也改變了行程,她要去先去一趟歙州。
“看來我們這趟是必須同行了,”蘭珩不冷不熱道:“我也要去歙州。”
“腳長在你自己身上,愛去哪去哪。”霍嬌和随侍們将馬車換成快馬,背着行李準備上路。
出了富平,又趕了二三十裏路,官道上堵滿了挂幡缟素的人群,有男有女,隊伍足足有數百人。
霍嬌和随侍們側目去看,發現白幡中的招魂紙人裏,竟然有寫着王行簡等武将,還有個寫着謝衡之。
她渾身發抖的下馬,攔住隊伍:“這紙人是什麽意思?”
帶頭的是一名身穿袈裟的僧人,他行禮道:“檀越,這裏都是前些日子,延州城外湯家寨一役中亡故将士的家屬。我按他們的要求,将罪魁禍首們懸挂起來……”
他指着小人:“以示其千刀萬剮,永墜阿鼻。”
順着他的手,可看到小人身中數箭,口鼻流血,渾身纏滿鎖鏈,胸前書“謝衡之”三個大字。
霍嬌呆呆地看着那個小人:“他沒有死,為何将他與死人挂在一處?”
蘭珩小聲道:“王皇後死了堂弟,怨怼總要有出處,借機造勢而已。他們也是可憐人,何必計較。”
那僧人見他是知情人,也一點頭:“為天家做事,也給衆人一個靶子,心裏多少好受些。”
霍嬌握着缰繩立在一旁。
幾個女人邊哭邊啐罵道:“我的夫君做錯了什麽?為什麽死的不是劉雪淮,不是謝衡之?”
若是尋常時候,霍嬌一定審時度勢,忍下來算了。但她被莫名的情緒壓抑很多天了。
她跳下馬,試圖去解釋:“明明是王行簡貪功冒進,不顧大局,才害大家的家人丢了性命。延州城守住,保全了多少百姓,若是沒有劉雪淮前去支援,番族漢軍都會全軍覆沒,你們要怪也怪對人啊!”
一位老妪抓着她,氣得手抖:“娘子,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人。但是你說句公道話,謝衡之是不是延慶路招讨使?他是延州主帥啊。王行簡冒進,是他不能知人善用,主帥難道不用負責嗎?”
霍嬌錯愕,怔在原地。
另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送開手中的孩子,也去質問她:“王行簡已經死了!他就算做錯了什麽也贖罪了,謝衡之呢?他憑什麽好端端還活着!王行簡戰死的時候,他怎麽就蹲在城內,像個縮頭烏龜一樣不敢出來?我詛咒他和我夫君一起去死!”
他們一邊哭,也一邊推搡着霍嬌。她頭發亂了,心裏凄惶,淚水沾了滿臉,只是搖頭:“不是他的錯啊,為什麽都要怪他?”
人群中聲讨的聲音越發大起來,蓋過了霍嬌微弱的辯解。
無助的家屬們哭做一團,恸聲震天。
霍嬌抱着包裹,坐在路邊。
她終于忍不住,也大哭了一場。
周圍的聲音嘈雜,她坐在白幡與戴孝的人群裏,一言不發,哭得很安靜。有家屬遞來帕子,她接過來捏在手裏,卻沒有擦,任憑眼淚沾了滿臉。
等她哭聲漸歇,蘭珩坐在她身邊。
“他是沒有錯,但真的沒錯嗎?”他輕聲道:“那時候的他,在汴京享受着我父親帶給他的富貴。于我而言,就是最大的錯。”
霍嬌把手裏的帕子疊成方正的一塊,擦幹淨臉。
“你弟弟對我,是将錯就錯,我自然會慎重考慮和他的關系。他欠我的,我也會去讨要。但他從過去到現在,對你,對大娘子,對蘭小妹,從沒有半分虧欠。你非要這麽說,只不過是給你作惡找了份借口。”
她提起廣袖,揮刀斬斷。
磚紅色布料悠悠落地。
蘭珩目中猶如帶血,看着她。
“我小時候心生好感的未婚夫,不是你這種狡詐自私敢做不敢當的法外狂徒,”霍嬌收回刀,轉身上了馬:“你說的對,我不是什麽當家主母。我是霍家少東家,将來的家主。我的婚約,自己可以做主。”
“你我婚約作廢,少年情誼就此了斷。如需賠償,可随時來讨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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