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獨處 活人不能被鬥櫃憋死
第45章 獨處 活人不能被鬥櫃憋死。……
蘭珩與蘭羨的交談聲漸近。
黑暗中, 霍嬌不再掙紮,她感覺到,身後那人捂住她嘴的手指松開。并且将脊背貼在鬥櫃上, 怕冒犯她似的,以胳膊撐着身體,讓出教她感覺舒服的空子。
可盡管如此, 霍嬌還是只能半卧在他胸前, 發頂便是他刻意屏住的呼吸聲。
這鬥櫃也太擠了。
櫃子裏挂着幾件長衫, 櫃底大概是放了幞頭, 兩個人擠在裏面,根本沒有放腳的地方。
何九當初過來探過, 同她保證:“那櫃子很大, 娘子坐在裏面, 綽綽有餘!”
的确是綽綽有餘,但也抵不過, 還要再塞進一個成年男人……
慢慢适應了鬥櫃裏的黑暗, 霍嬌能看見些了,便抱着腿蜷縮起來, 下巴抵着膝蓋。謝衡之立即意會,他動了動腿, 将原本踩着蘭羨幞頭的烏皮靴挪開,客氣地小聲道:“謝謝。”
外面傳出響動,兩人一起從鬥櫃細小的縫隙中往外瞧。
屏風面料厚重, 只看得見人的輪廓。
蘭珩自斟自飲,淡淡的酒香傳來,他卻不做聲。
蘭羨則繞着書房內逡巡,氣氛一時變得有些詭異。
到底是蘭羨先開口, 他背靠着屏風,鋪開宣紙,寫着一張字帖:“珩兒,那日謝知州與我閑談,突然提到一件東西。”
蘭珩笑道:“九域守令圖?”
霍嬌驚詫地吸了一口氣,謝衡之偏頭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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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九域守令圖,詳細畫着漢人境內的山川河流,各路州縣,軍事要塞。這類輿圖的印制,向來為官印壟斷。
若私販出境,是一等一的死罪。
故而即便利欲熏心,民間印坊的東家寧可去胡謅官家秘聞,甚至忍着羞恥雕些避火圖來印,也不敢動九域守令圖的心思。
不知該如何同謝衡之解釋,霍嬌只好以手作刀,放在脖子上做切割狀。
謝衡之點頭。
與霍嬌同樣訝異的,是蘭羨:“在他那裏?”
蘭珩哼笑:“不,在我這裏。”
蘭羨向來看不透這個侄兒,蘭家本就在走下坡路,蘭珩近些年的确是将他手頭的生意截胡不少,但偶爾又會給他留條活路。
蘭珩歪着頭看他:“我的好舅舅,我便直說了吧,母親近來多次遣人來催我,問我事情辦的怎麽樣了。你猜她讓我辦什麽?”
蘭羨警惕地看着他:“蘭歆讓你毀了歙州蘭家,是嗎。謝知州來時,有一群人借着申讨蘭平橋的名義,要火燒蘭家樓,是不是你借題發揮?”
蘭珩搖頭:“不是。”
他怕蘭羨誤會,解釋:“不是要毀了蘭家。蘭歆,蘭羨。祖父們取名時,大概也滿懷期待,希望子孫和睦,互助互利。如今母親便是希望我來,助舅舅渡過難關。”
霍嬌聞言,深蹙眉頭,疑惑去看謝衡之,見他無聲嗤笑。
蘭羨顯然也不好糊弄,他冷笑:“你當我是傻子嗎?平橋精明狡猾,無人精心設計,如何剛巧碰上兩頭吃的老鸨?那個猝死的書生我也查過,死前身子壯的像頭牛,被搶了婢女便能氣死?”
蘭珩笑了笑,并不否認:“舅舅,可你如何能斷定這些事與我有關?倒是你,知道這九域守令圖,是我自何處得來?”
蘭羨牙齒打顫,死死盯着面前的字帖。
房內陷入一片死寂,霍嬌忍不住動了動腿。長久一個姿勢,她腳都沒知覺了,稍微一動,只覺腿上直冒金星。
她動起來,不小心踢到一旁的謝衡之。
他也未曾好到哪裏去,霍嬌聽見他輕微“嘶”了聲,心中莫名地幸災樂禍。
“西州烏曼将軍府,”只聽蘭珩終于開口:“這九域守令圖,很是奇怪。用的是歙州高家的紙,歙州蘭家的墨,印刷清晰,折頁藏于一本裝幀精美的杜工部集尾頁,最終卻流落西州。”
“你又如何斷定這件事與我有關?”蘭羨道:“若墨商需要對輿圖負責,有人用菜刀砍了人,鐵匠也需要斬首示衆?”
“說的有理,但是假如,這菜刀的刀柄上有鐵匠手上常見的黑垢呢?”蘭珩悠悠行至他面前,彎腰奪過他桌上的字帖:“舅舅,你一緊張,就用左手寫字了。我觀那輿圖上标注的小字,與此有幾分神似啊。”
蘭羨搶回字帖,撕得粉碎:“你究竟想幹什麽?”
“舅舅如今為了維持蘭府上下的體面,也是過得刀尖舔血的日子,何必呢?蘭家百足之蟲,”蘭珩道:“不如這樣,你将這只死蟲明面上過到我手裏,我保準将它救活,且将賬目洗的幹幹淨淨。我在母親那裏有了交待,你和諸位舅舅舅母們,也可保富貴餘生。”
蘭羨哈哈大笑,踹翻了眼前的翹頭案。紙鎮、博山爐等物嘩啦啦灑落一地。
一只沉甸甸的青玉海水紋筆擱被甩出來,打在雲錦屏風上。
屏風受力,無助地晃了兩下,最終以傾斜地姿态蓋住了鬥櫃。
霍嬌心裏絕望。
這鬥櫃,本是虛掩着,加上四周有縫隙,勉強能讓人吞吐氣息無礙。
現在被屏風蓋住,門被壓得死緊……他們,不能被櫃子憋死吧。
果然很快,悶熱讓人渾身出汗,霍嬌偷偷用袖子拭去額上汗珠。
她身後的呼吸聲,也變得粗重。
一顆汗珠從謝衡之的下巴滑落,好巧不巧,直直越過霍嬌半敞的衣領,打在她後頸上。
汗珠冰涼,卻似滾燙,讓她渾身一激靈。待她反應過來那是什麽,液體順着白皙的後頸滑下蝴蝶骨,洇濕她的小衣,後背傳來涼意。
她蜷了蜷手指,盡量當那一小片涼意不存在,靠看外面蘭羨的狂怒轉移些注意。
“你當我這麽多年歲白活了?你想我賤賣蘭家,你沒想過能不能吃下。異地運書,在各路轉運司那裏都是,嚴查必查,為何我有滔天的膽識,敢将它們從天子腳下送到西捶盛京?這裏面牽扯到的人,你能得罪得起嗎?”
蘭珩像聽了什麽大笑話:“舅舅,你不會還不知道,自己是枚棄子吧,新任知州什麽來頭?楊寒燈首徒,官家喉舌,是為抓人把柄,平衡各方勢力而來。你先前的靠山,想封你的口,都不會給你讨價還價的機會。你一個小小的墨商,沒有你選擇的餘地。”
蘭羨氣得無言,蘭珩又道:“這幾日謝知州都未出面,閉門謝客。你琢磨琢磨,他在做什麽吧。”說罷,蘭珩拂袖而去,只留蘭羨一人。
瞟向謝衡之。
還,還能因為什麽……
自然是因為霍嬌那巴掌。他臉腫着,如何見人。
霍嬌在心中默念了許多遍“快走”之後,蘭羨總算結束落寞的獨坐,離開了書房。
婢女将屏風扶起來,将瓷片碎紙清掃完,提着簸箕出去。
門一關上,謝衡之就趕緊推開鬥櫃的門。
清涼的空氣灌進來,二人暢快地大口呼吸,謝衡之指着半掩地窗棱:“先出去吧。”
霍嬌腿又麻了,出來時身子一晃。
謝衡之輕輕扶住她的胳膊,見她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他趕緊避嫌似地縮回手:“好些嗎?”
霍嬌原地站了片刻,點點頭。謝衡之一直眼神躲閃,霍嬌不明所以,低頭看了一眼衣裳,當即羞紅了臉。
兩人在鬥櫃中擠着,不知不覺渾身被汗水浸潤,謝衡之深色衣衫倒還好些,霍嬌一身淺杏色單薄的小衫和水藍色褙子,甚至隐隐透出裏衣的形狀。
謝衡之別開眼,從一旁的衣架上抽了件披風,将她兜頭裹住:“走吧。”
視線被灰色的披風遮住,霍嬌什麽也看不見,她被拉着走到亮處,又感覺身子一輕,謝衡之抱着她翻過窗戶。
回到偏房的小院,霍嬌換好衣裳出來,發現謝衡之站在門外的樹下,似乎是在等她。
她剛想說些什麽緩解尴尬,謝衡之沉聲開口道:“你覺得九域守令圖這樣的輿圖,蘭家宅院中可否私印?”
“可以是可以,”霍嬌道:“但我細心尋過,并未在宅中找到私印雕版的痕跡。而且這輿圖體量不小,蘭家目前空置的屋子都不大,單獨完成所有步驟,不可能。”
見謝衡之垂目沉吟,霍嬌又道:“加上考慮到印刷和裝幀的美觀,我傾向覺得,這東西是某個書坊印的。而且九域守令圖,一定只是其中一件。”
必然是多次在底線邊緣試探,逐漸麻木,最後步步淪陷。才敢幹出這樣鬥膽包天的事。
“有辦法找到制作輿圖的地方嗎?”
“不能直接找到,可以劃定範圍,”霍嬌道:“你讓人将歙州城內書坊的書,各自買幾本給我。”
”你如何劃定?”
霍嬌篤定看他:“我聞得出來。”
謝衡之抱拳:“好,那就拜托了,越快越好。”
見他要走,霍嬌追上去:“我想知道,這裏面究竟有什麽利害關系?”
她見謝衡之蹙眉難言,不想為難他:“不說也沒關系,你先去忙吧。”
謝衡之嘆了口氣:“我一直不想告訴你,是怕你危險,如今你身在局中,又如何置身事外。”
他眼裏浸着涼意:“上面有人為了某些目的,以重利引誘蘭羨等人制售違禁書籍,由歙州,川蜀,汴梁等地夾帶運往河中路,再由河中路自秦州,慶州走私送往西捶。蘭羨和榮二,都是這條線中的一環。而蘭珩,這件事本與他無關,他只是想趁火打劫。”
霍嬌沉默良久:“那你現在想做什麽?”
她想說,聽起來很危險。
又覺得似乎像是在關心,他這個騙子不配!
故而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
謝衡之目光柔和:“放心,我暫時不做什麽,也不和人正面争鬥。我要先找到這張輿圖,也要找到印制的書坊,保留證據,幾方斡旋,全身而退。”
霍嬌不再多問:“好。”
離開蘭家,謝衡之打算回官署臨時的住處。
小林牽着大黑狗,跟在後面道:“奏折按您的意思,先遞給老知州大人查看有無句讀錯誤。他讀完之後,好幾日連着來找您,被拒之門外後,連夜把知州府裏的美妾和金銀都遷走,将後院最大的卧房都給您騰出來了。”
謝衡之抄着袖子笑了,彎下腰摸了摸狗頭。
大黑狗溫順地發出嗚咽聲。
小林好奇道:“謝大人,您折子裏寫什麽,把他吓成那樣。”
“我上書彈劾了先前那幾個鬧事的書生,免去他們科考的資格。”謝衡無奈道:“屋子挪出來,就住進去吧。耳房不用人伺候,栓狗就行。”
這知州府衙置辦的古趣盎然,且将整套的金棱七寶裝軟烏木家私,和定窯青白瓷都留在府中。謝衡之自打入仕以來,蹭住過不少貪官污吏的宅子,這樣有品味的還是頭一遭。
“您不打算動他?”小林詫異。
“不打算,”謝衡之淡淡道:“現在沒必要,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死後清算吧。”
這是給太子和皇後面子,省得楊大人難做。
他在知州府洗漱完換了身衣裳,便開始處理擱置任上的繁冗雜務。等天色晦暗,他披着單衫,望着外面,平安忽然踏門而入:“大人,娘子劃定了幾家書坊,您看看。”
字條展開,是霍嬌清隽的字跡,他放下撚着卷宗的手,仔細端詳了片刻,心下一片柔軟:“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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