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這一次,我不走

第65章 第 65 章 這一次,我不走

寒風怒號, 結冰的湖面上雨雪霏霏。

房檐下的巢穴裏栖息着兩只凍僵的烏鴉,不時發出悲哀的嗚咽,刺破着聒噪又寧靜的世界。

杭錦書不辭辛勞困苦, 跋山涉水, 在終于抵達目的地的一刻, 卻忽然失去了前行的動力。

一股名為膽怯的情緒包裹了她。

注視了屋舍內橫陳的卧榻半刻, 杭錦書發酸的眼眶仿佛被冰凍上了, 眼睑的刺疼提醒了她, 于是她擡起了一只腳, 試圖往裏走去。

但正當這個時候, 她看見苦慧緩緩地擡起了手, 對她比劃一個噤聲的動作。

杭錦書愣在了原地, 鞋面剛剛擡起來, 在雪地裏壓出嘎吱的聲響, 因為苦慧的動作, 她慢慢地将鞋底又放回了雪中。

一盆冷雪兜着臉頰和帽檐撲了過來, 給杭錦書凍得通紅的臉蛋抹了一層淡妝。

苦慧折回去, 似乎又折騰了什麽, 過了片刻, 他再次走到窗口,喚杭錦書進去。

杭錦書提起呼吸, 步履小心地越過庭下的雪地。

這裏的人很少,把積雪掃不出來, 加上養病的那位從來不出門, 所以也就懶散了沒怎麽打掃。

積雪很深,杭錦書的長履碾過雪地發出橐橐的聲響,聲音不淺, 但卧榻上的荀野始終沒有朝她趕來的方向看過一眼。

杭錦書心裏忍着怪異,一步步挪到房內,在門檻處抖落身上還沒來得及融化的碎瓊亂玉,拍打頭頂氈帽上積攢的霰珠,終于朝屋裏走了進來。

一進來,暖意便瞬間教她包容,融化的雪珠便作細密的水流,在臉頰上被熱浪不費吹灰之力的烤幹了。

由冷到熱,連頭皮都還沒從緊繃中緩過來,她便看向荀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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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橫榻上,雙眼用一條窄長的繃帶蒙着,根本沒有感覺到她的到來。

“殿下。”

她喚他一聲。

對方置之不理。

縱然看不見,但他一定是認得她的聲音的,可他卻沒有絲毫反應。

杭錦書心中一哽,不安起來,“荀野。”

她試圖走近一些,讓他聽得更真切。

苦慧攔住了她的去路,杭錦書又是一怔,她偏過臉來,眼眶仍然紅彤彤的,像熬了幾個大夜的兔子一樣,苦慧只看了一眼,挪開視線,并解釋荀野“不理人”的怪異。

“他現在看不到,聽不到,聞不到。”

頓了一下,在杭錦書緊張激烈的心跳中,補充了一句。

“也說不了話。”

這句話成功地把杭錦書的心高高地吊了起來,她近乎錯愕失聲地問:“怎麽會這樣?”

苦慧抿了抿幹澀的嘴唇,回答:“我找到了一種為将軍逼出毒素的辦法,但這辦法不是确定有效,只是目前為止,的确能延長他的生命,具體效果如何,還有待繼續觀察。”

杭錦書有些明白,也有些糊塗,“就是讓他聽不到也看不到嗎?”

苦慧點頭:“我把他的七竅都封上了,這種療法需在病患的七竅給藥,包括眼耳口鼻。”

原來如此。杭錦書捂了一下刺痛的眼睛,無聲地笑了一下,又看向榻上的人,心裏湧起複雜的情緒,試圖告訴他,她來了。

她正要彎下腰去,身旁傳來苦慧的聲音:“杭二娘子。”

杭錦書彎腰的動作一頓。

苦慧凝神看她,念了一道佛偈,又道:“如果你是來探查荀野的生死,釋懷內心之中的苦悶歉疚,如今已然清楚了,便可以離去了。西州不是杭二娘子該來的地方。”

杭錦書的指骨還沒有碰到荀野的發梢,一時間,她抽了回來,手指的縮回帶起周遭氣流微弱的變化。

榻上的荀野慢慢地別過了頭。

不過對他而言,世界是漆黑而安靜的,所以這只是一種徒勞無益的探尋。

杭錦書慢慢地搖了下頭,拒絕了苦慧的提議:“不。”

“這一次,我不走。”

輪到苦慧沉默了片刻,他複又笑起來,嘴角輕盈地往上咧開,“那麽杭娘子預計待幾天?”

杭錦書想苦慧還是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知道為何,從前在軍營裏這個還俗的大和尚是最平易近人、最好相與的一個人,但現在她卻感覺到他綿裏藏針,并不十分客氣。

如杭錦書不是懷有這樣堅定的信念,說不準便被苦慧的幾句話氣着扭頭走了,但眼下她只是平靜地告訴苦慧:“不是幾天,是一直陪伴荀野,直到他康複,他說要我走,我再走。”

苦慧怎麽會不懂,只要荀野的身體好起來,要他趕杭錦書走?

那是烏頭白馬生角,沒可能的事。

苦慧提醒她:“杭二娘子你可能沒有聽明白我剛才的話,我沒有說荀将軍的毒一定會得到解除。”

在杭錦書心又提起來發緊時,苦慧嘆了一聲,道:“偏生這幾日是緊要關頭,就這幾日,我便能夠知曉這七竅給藥的法子是對是錯,偏生這時候,杭二娘子你來了。”

若世上有活閻王,那就是眼前這位了。

“我……”

杭錦書突然變得極其不自信起來。

慌亂與膽怯中,苦慧張開了唇又是一嘆。

“這幾日他忌諱心情大起大落,你認為這時候适合讓他看見你麽?”

荀野看見杭錦書便會一激動便壞了多日裏來的前功是板上釘釘的。

苦慧真個是頭疼,所以剛才看見杭錦書站在雪地裏,他連一種撞牆上當場身亡的感覺都有了,血液都霎時凝固,好在及時提醒,趁着杭錦書發愣沒靠近來時,他眼疾手快地封上了荀野的耳竅和嘴。

現在的荀野,就是一個五感盡廢的廢人,他對周遭一切一無所知,便也不知他心愛的杭錦書為了趕來見他一面,正凍成了雪人冰雕,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杭錦書怔怔無言地輕搖頭。

不能引起情緒起伏?

那她的确,不能貿貿然在他眼前出現。

苦慧告訴她:“他口中的舌下藥兩個時辰就會徹底融化,之後便可以說話,耳藥也會時常更換,只要你一出聲,他就會察覺是你來了。”

杭錦書困苦惶然,不知怎麽辦,難道就此離去麽?

*

天色漸漸放晴,到了晚上,雪停了,

遙岑居的天很近,微雲堆裏的半規月色,朦胧地露出了一線銀痕,色澤皎然,溫情地披覆着積雪掩蓋之下的大地。

月照雪影,仿佛琉璃浸在冰瑩剔透的一汪水底,晃過了粼粼的微瀾。

火缽子裏又加了一片炭火,緋紅的火炭被撥得赤紅發亮。

杭錦書的手裏拿着火鉗挑撥細炭,眼神壓下翻湧的思量和荒涼。

周遭很靜。

苦慧在搗藥,藥缽子裏鐵杵亂鑿的聲音長長短短沒有規律,讓本來就靜不下來的心更加沉沉。

杭錦書将臉頰埋進了臂彎裏。

身後傳來一線聲音:“苦慧。”

那聲音很沉,帶點久夢初醒的沙啞。

一瞬間搗藥的、拿火鉗捅炭的人都瞥眸朝他看去,荀野打着哈欠伸了個懶腰。

蒼白的臉上蒙着厚實的繃帶,令他像個瞎子一樣,渾身受限,而且苦慧交代過他如今切忌氣血運行,每日最多的活動量,就是去淨房裏洗個澡,別的什麽都不讓幹。

就這點活動量,還是他為自己争取來的。

苦慧一直反問他:“你原來不是挺不愛洗澡麽?”

荀野臉不紅氣不喘:“打仗的時候沒空罷了,現在還有仗打嗎?”

他分明是為了杭氏痛苦地糾正了自己的惡習,苦慧沒有拆穿他,病人非要洗澡,他也阻止不了,因為一個療程的時間長達一個月,他總不可能攔着病人,讓他一個月都洗不了澡,到時候身體臭起來,痛苦的是大夫。

荀野這一醒,八成是又要洗澡了。

但他這回,卻側了一下耳朵,“房間裏有第三個人。”

這甚至都不是一句問話。

以他的耳力早就聽出來第三個人的呼吸聲了,那個呼吸聲……

有點兒急促。

苦慧就知道,要瞞住,是不可能瞞得住的,但他還是一時心軟,答應了杭錦書的請求。

杭錦書知道荀野現在聽得到了,她不敢聲張,求助似的看向苦慧。

請他幫自己圓過去。

苦慧便道:“哦,是有一個。你之前不是抱怨一個人洗澡不方便麽,我給你找了個不錯的幫手。”

杭錦書呆住了。

荀野也呆住了,他愣了一下,道:“不會是女的吧?”

杭錦書又求助苦慧。

苦慧呢,忍了這活祖宗快四個月了,他終于有機會報複一下,順帶把活閻王捎上,一股腦全發賣了:“男的。”

說完便沖杭錦書眨眼,笑吟吟一撇嘴。

我就說你是個男的,你能怎樣呢?

杭錦書:“……”

她的确不能怎樣,唯有啞巴吃黃連。

一句話讓兩人吃癟還是挺有成就感,苦慧這陪床大夫終于當出了一點兒樂趣來了,笑意重新爬回了他的嘴角。

聽說是男的,荀野放心了下來,但又擔心,苦慧那厮不會替他找個年過半百的糟老頭子?以那厮的個性,是幹得出來的。

于是他打聽了一下:“你多大了?”

他說話的時候,臉朝自己這邊轉過來,仿佛就能看見一樣,杭錦書的心跳霎時間梗到了嗓子眼,但荀野能看見她的話便不可能是這個反應,她只好安撫自己松一口氣,重新找苦慧當喉舌。

盡管苦慧語出驚人,說了比不說更壞。

她實在是沒有辦法了,要是這屋子裏還有第四個人,哪怕是老郭,杭錦書都不會病急亂投醫地找苦慧。

苦慧手中握着搗藥杵,笑盈盈道:“很嫩。”

荀野:“……”

過了一晌,他陰沉地從齒間擠出幾個字:“我沒這癖好。”

苦慧哈哈大笑:“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別多想,人家成過婚的,看不上你。”

這回荀野又沉默了。

漫長的沉默之後,他皺起眉,臉還是朝杭錦書這邊:“你怎麽還不說話?啞巴?”

劈頭蓋臉的一句質問,弄得杭錦書手忙腳亂。

他說話聲音太冷了,杭錦書從來沒在荀野這裏得到過這樣的“冷遇”,一時間竟做不來反應。

慌裏慌張的,還是苦慧,怕她露出馬腳,搭了一句腔:“你太吓人,她還沒适應,等适應适應就好了。”

荀野頓了一下,皺眉仰躺了回去,過于明顯的喉結輕輕一滾,從咽部溢出一道被藥汁浸泡得沙啞的聲音:“那洗澡的事,也先适應适應,這兩天我自己洗。”

杭錦書得到了解救。

等荀野去洗澡,淨房內傳來嘩啦嘩啦的水流聲,杭錦書這口氣才終于松散開來。

她端着苦慧搗好的藥材,去院裏晾曬,雪停了,但沒有日光,只有陰雲蔽月,這藥材只能風幹,但苦慧說這藥陰幹的最好。

素手翻滾着藥材,正好苦慧從房裏出來了,他眼睛尖,看到杭錦書的手上滿是趕路留下的各種大小斑駁的創痕,還有熬不過風雪長出的凍瘡,來不及清理的指甲裏都是灰泥。

這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和尚,幽幽地溢出了一聲嘆氣。

杭錦書偏過視線,見是苦慧,她忍不住問:“他的耳朵,一會便要重新堵上麽?”

苦慧點了一下頭。

須臾,他忽地想起什麽,輕笑道:“我有一種剌嗓子的藥,吃了能把聲音變粗,你要不要試試?我保管你親娘聽到你聲音都認不出你。”

“……”

以前,她覺得荀野身邊人才濟濟。

現在,她覺得他們簡直是……虎狼一窩。

但苦慧的話很誘人,就像枝頭新鮮的紅得發紫的柰果,他說:“你就可以和他說話了。”

杭錦書不假思索:“可以。”

荀野沐浴完了之後,自己找了衣衫穿上了,這裏的條件比起東宮可謂簡陋,所謂洗澡的地方,也只有幾扇木屏風圍出來的一個小隔間,荀野習慣把更換的衣衫搭在這隔間上邊。

洗澡完畢之後方便取下衣衫,給自己換上。

他如今是個瞎子,一舉一動都比往常要慢很多,偏生他又是個急脾氣,用了很久才習慣這種暗無天日的處境。

好在洗澡的時候,他能短暫地聽到一些聲音,嘴裏也能說話。

用苦慧的話說,這是方便他洗着洗着,突然倒在地上,張不了口呼救,最後死裏頭沒人發現。

他何曾如此狼狽過啊。

好在這種狼狽的慘相,錦書是不知道的,要是被她看見了,他……不用活了。

苦慧叮囑過,不能想錦書。

他不信邪,心說不讓嘴上提,我心裏想一想還不行?

但他發現确實不行,只要一想錦書,身體裏的血液就忍不住流竄得像過電一樣,接着便會頭昏腦漲,渾身難受。

不能想錦書,那活着跟死了有何分別?

荀野把自己定義為一個活死人。

最開始很受折磨,但只要一想到她可能已經答應陸韞的求婚,兩個人都已經再續前緣了,荀野有點兒冷靜了。

冷靜得,只剩下祝福。

剛從淨室出來,渾身還冒着熱氣兒,耳朵裏聽到一個很輕的腳步聲,是有人來了,替他送來了一件厚實的狐裘。

荀野接過狐裘,側耳聽,沒聽到動靜。

杭錦書緊張地把手掖在袖口,聽到他說:“你确實很小。”

這是怎麽聽出來的?

沒等杭錦書問,荀野也不賣關子:“腳步很輕,三步的距離大概不到半丈,呼吸雖然均勻但是很淺,你身體瘦弱,身量應該不超過——”

他擡起一只手,随手比劃了一下。

正好,是到杭錦書的高度。

她驚愕了。

對方一笑:“我盲聽也能聽出很多信息,信不信?”

杭錦書想說信,結果一開口,便發出宛如老鴨般“嘎嘎嘎”的叫聲:“……信。”

“……”

荀野緊急撤回了一只手,非常歉然:“抱歉,我不知道你有隐疾。”

杭錦書尴尬得失語了,她現在開始後悔,非常後悔。

怎麽就被苦慧蒙騙,上了他的賊船。

“叫什麽名字?”

杭錦書愣了一瞬,這道題事先倒是有準備,于是她“嘎嘎嘎”地說道:“我叫聽雨。”

荀野扯了下唇角,對她道:“聽雨。”

她便應了一聲。

聲音從喉嚨間滾出來,像極了老鴨叫。

荀野忍不住道:“我知道你為什麽不愛講話了,你還是沉默寡言吧,挺好的。”

杭錦書恨極了苦慧。

有時候,真的不想當端莊得體的貴女,很想打人。

荀野有一根趁手的盲杖,當他行動時,便拄着盲杖在屋裏來回。

适才洗澡時,荀野随手将盲杖擱在了屏風上,他摸索向屏風取了自己的盲杖,試圖走回內室休息。

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緩緩跟來,他低聲道:“別跟了。”

杭錦書一愣,霎時停下了腳步。

她剎得太急,以至于荀野懷疑自己這句話傷到了她的自尊,抿了下唇,解釋道:“我不習慣有人近身觸碰,雖然你是男人。”

頓了一下,她驚詫時,他接着道:“如果不是眼睛上了藥看不見,我是不會需要找個人伺候的,我這個人從小就這樣,不喜歡生人距離太近。苦慧應該告訴過你,我脾氣還不是很好,要是你自尊心太強的話,那在我這待不長久。當然我也不喜歡強人所難,你受不了我可以立馬就走,我會給你一筆錢,絕不阻攔。”

杭錦書從來沒發現這一點,荀野不喜歡生人近距離接觸。

難道是她太遲鈍嗎?

不,杭錦書覺得不是這樣。

她第一次見荀野時,兩個人盲婚啞嫁地坐在婚帳裏,他挑開她的團扇,剝去她的婚服,對着還是陌生人的她,分明做盡了世間最親密緊絞的事情。

他分明就……熱情得不像樣。

往事不可以追憶,追憶之後再面對現實,一個冷冰冰的荀野杵在面前,她心裏突然一痛。

要是可以的話,她真想一把扯掉他眼前的繃帶,告訴他。

我是杭錦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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