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痛并快樂着

第67章 第 67 章 痛并快樂着

翌日風定雪停, 金晖爬上遙岑居房檐,曬得廊下的烏雀懶洋洋地活了過來,左右轉動靈活的腦袋, 好奇地啁啾。

遙岑居來了幾位客人, 在荀野的房中挨挨擠擠地坐着, 圍着爐子烤火。

荀野是老模樣, 五感盡失地靠在一張軟榻上, 蓋着被子休養。

以前老郭可得不到這樣的機會, 現在他可以當着荀将軍的面兒, 肆無忌憚地傳将軍小話, 于是和嚴武城偷偷摸摸在底下做小動作。

杭錦書将溫好的女兒紅遞到二位掌心, 老郭捧杯受寵若驚地站起身, “夫……”

杭錦書颔首:“在這裏叫我‘聽雨’就好。他不是一直聽不見。”

老郭怕說漏嘴, 捂了捂自己的嘴皮, 唉聲嘆氣, 跺腳道:“六根不淨的大和尚就愛捉弄人, 我怕杭娘子着了他的道兒, 怎麽就不能讓将軍聽見?”

要說了解, 北境軍軍營裏的人誰不了解苦慧?

那就是一個捉弄人的慣犯!

沒想到這都什麽時候了, 還捉弄人小兩口呢?

“就聽見,告訴荀将軍你是杭錦書怎麽了?”

老郭叉腰, 氣急敗壞。

“不行。”

一道聲音從外邊淡淡傳來,苦慧那種拖着調子的聲線實在很引人注意, 想猜不出來都不行。

幾人一回頭, 雪白僧衣的光頭和尚從燦爛的陽光裏徐徐行至,手中托着一只紫檀木藥盒,陽光曬在他光溜溜的好比一枚水煮蛋的腦門上, 将六個戒點疤照得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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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強調了一遍:“不能讓将軍知道。”

老郭看不慣他德性,皺眉頭道:“憑啥,你說不行就不行?”

說完話,苦慧已經走到了荀野仰躺的軟榻前,彎腰取出了他耳中的藥。

耳朵裏塞的藥對聽力無損,一經取出,便仿佛有一道清涼的風飕飕地拂入耳膜。

這回荀野的耳朵刑滿釋放了。

于是剛才還在嚷嚷叫嚣的老郭,葉公好龍地閉了嘴,識相地擠到嚴武城身旁去,和他乖巧弱小無助地抱着坐,嚴武城壓根不敢聲張,生怕将軍發現自己的存在。

荀野揉了揉酸脹的耳朵,聲線有一點懶洋洋的:“老郭,你方才在聒噪什麽?”

老郭不說話,默默和嚴武城幹杯。

杭錦書垂下眼皮,将女兒紅放在荀野軟榻旁的紅泥小火爐上,問他:“可以喝酒麽?”

她把老郭帶來的女兒紅都溫上了,他們都在喝,想必味道不錯,荀野或許也想嘗嘗。

荀野雖聞不到酒香,但現在這些人能聚在一起實屬不易,小酌貪杯也頗有情趣。

正要回話,苦慧又煞風景地叫停:“當然不行。”

荀野一怔,嘴角抖了一下:“這也不行?”

苦慧散漫輕笑:“一切加劇氣血運行的行為都不可,能讓你洗澡已經是破戒了。”

荀野抿了薄唇,愛莫能助地朝老郭道:“你們自己喝吧,我也不能聞味。”

老郭吃了一杯水酒下肚,對将軍深表遺憾,又吃幾杯,腦中開始暈乎,于是酒壯慫人膽地挖苦了一句:“不過将軍你酒量是差,這可是陳年女兒紅,你差不離一碗就能倒。”

杭錦書卻想到當年荀野上門時,被兄長诓着吃了許多酒,自家釀的蜜酒比這還要厲害,後勁兒大,荀野卻硬是強撐着吃了三碗。

他懷着毅力與誠心而來,但她的家人,好像總是對他不夠友善。

杭錦書微微嘆了一聲氣。

荀野的聲音就适時追随而至:“小個子,你嘆什麽氣?”

杭錦書一時塞言,房內各人神情都很緊張,唯獨苦慧翻了一本醫術遠遠地道羅漢床邊看去了,不理會這幾個人的動靜。

杭錦書還不知如何搪塞,荀野輕扯薄唇:“小小年紀倒學會傷春悲秋起來,誰教你的?”

老郭差點兒一口酒噴出來,指着杭錦書問荀野:“小個子?”

他又看了一眼杭錦書,哈哈,要說杭娘子的身材,放在男人堆裏的确是嬌小玲珑。

他隐忍着笑意,一看嚴武城,嚴武城也在忍笑,四只肩膀抖得像開水鍋裏的餃餌。

他們越笑,荀野眉心的褶痕更深。

他給“聽雨”取這個外號實則不是故意譏諷,恕他坦白,他有點兒記不住她的名字,“聽雨”像女人的名字一樣坳口,叫來叫去不習慣,“小個子”則是陳述事實。

但男人就矮了一點也沒什麽好拿來取笑的,荀野不慣郭岳山和嚴武城以貌取人,尤其是嚴武城,荀野在聽出他的嗓音的一瞬間,臉色便深沉如淵。

“別人年紀小就已經拖家帶口,沒成過婚的怎好意思發笑的?”

“……”

嚴武城被會心一擊,加上心虛,他的笑容轉移到了老郭臉上。

老郭倒是無妨,但他又聽到将軍說夫人“拖家帶口”,他仔細瞧着夫人尴尬又發愣的臉色,感覺這件事更好笑了,他敞開肚皮笑得直跺腳,眼眶裏淚花晶瑩閃動。

荀野臉色陰沉:“別笑了。”

老郭這才住了嘴,其實好不容易兄弟們聚在一起,有這樣好的機會實屬難得,就好像還是從前南叩中原時一樣,可惜那樣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

老季還在滿天下地為荀将軍尋訪名醫,要是他在,人就差不多齊全了,他們北境軍一行人,是真懷念當年心懷壯志叩關攻城的時候啊!

思及此老郭有一絲悵然,不過聽說苦慧找到了一個很有可能醫治将軍的法子,老郭心懷希冀,盼望将軍恢複身體,殺回長安的日子快點到來,他忍了崔後嘴臉許久了,長安如今亂成一團,剛立了新太子,底下又有人蠢蠢欲動,不服昭王做太子。

是啊,當初造反的各路反王之所以肯俯首帖耳,那是被荀野打服的,荀野在,他們被鎮得住,也都服氣,現在換了一個柔柔弱弱的昭王當太子,底下就不免有些心氣高傲不肯服膺的人,生出“王侯将相寧有種乎”的發問了。

總而言之都是一些糟心事,老郭也不想将軍為長安那些小醜挂心。

苦慧更加是不讓提長安的任何消息,出于對将軍身體的考慮。

老郭聽苦慧的忍了滿腹苦水不談,但夫人已經到了西州,就不算是“長安事”了,他端着水酒,醉得意識不清地問出了口:“将軍,要是你好了,那夫人,你還要找回來麽?”

杭錦書聽到老郭說起自己,花容雪白,一口氣提到了喉嚨口,錯愕去看苦慧。

苦慧翻動醫術的手指一停,卻沒立刻給回應。

荀野的身體突然開始疼了。

心口驟然作疼,那種烈火焚燒、暴雨梨花般的刺痛,都開始攻占痛覺。

疼痛中一只慌亂的手壓住了他的胸口,力道綿柔如羽,仿佛唯恐弄痛了他,幫他平複呼吸。

荀野像是溺水之人遇到一塊寬闊的浮木,以求生的本能抱住了杭錦書的手臂,兩只手上暴起了猙獰的青筋,掐得杭錦書近乎骨折,她受不住他的蠻力,骨頭也跟着疼起來。

老郭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彈射起身,大惑不解道:“這是怎麽了?”

遠處擱在羅漢床上看書的苦慧,發出了一道輕輕的嘲笑聲。

嚴武城也随之起身:“苦慧,這是怎麽回事?”

苦慧不言不語,這種話他已經反複交代過多次,但良言難勸該死鬼,有些人他非是不聽,那大夫也沒辦法。

看着荀野疼得臉頰上布滿汗珠,杭錦書心都揪起來了,急忙掏出一塊帕子為他擦拭,被抱住的那條手臂,壓在了他的胸口,用撫摸為他纾解。

“怎會疼成這樣?”

荀野有點丢人,尤其被衆人欣賞觀瞻他毒發的狀态的時候,他還看不見。

他略帶自嘲地斂唇:“我一想她就毒發。”

這時苦慧才遠遠地輕描淡寫地補了一嘴:“太激動了。”

“……”

荀野想了一下,好在有一點足夠安慰,“被你們看到也不妨事,你們都見過,還好錦書不知道。”

不然多丢人。

屋子裏突然響起了一串此起彼伏但又漫不經心的咳嗽聲。

荀野被咳得心煩意亂,好像這幾個人密謀了什麽壞事不肯告訴自己這個病患,這種被親近之人排除在外的感覺很是不爽,他破罐子破摔:“別咳了。我喜歡死了杭錦書,你們第一天知道嗎。”

撐在他胸口的那只手好像頓了一下,不過,她很快又繼續給他揉了。

荀野長長地呼吸,把心跳緩過來,對她仰了仰頭,盡管什麽都看不見,“你的凍瘡不能亂碰。”

杭錦書心裏微酸:“我上了藥已經不疼了,倒是将軍怎會毒發得這樣厲害?”

吞了藥後的聲音粗嘎難聽,荀野竟也習慣了,他擡起手指,把杭錦書仍然為他擦臉的帕子拽了一下,露出自己汗津津的臉,疼痛的感覺在逐漸遠去,他想了一下,用平靜的口吻道:“無解之毒,總會有它的厲害。疼習慣了,倒也還好。”

杭錦書的心更難受了,将荀野的被褥往上扯,蓋住他的身體,掖好被角,矮身斜斜地靠在他的身旁。

“會好的。将軍。”

*

老郭和嚴武城這回是見識了鸩羽長生的厲害,再也不敢嘴碎胡言亂語了。

原來苦慧的确是有他作為醫者的仁心與考量,并不是為了折磨刁難将軍和夫人。

幾人剛出門,嚴武城便被一個沉嗓叫住。

他和老郭不同,他這裏還有一個天大的窟窿,他是将軍留在長安保護杭娘子的影衛!

嚴武城手足俱僵,硬着頭皮返回了寝房,站到荀野身旁,束手束腳地拉長了苦瓜臉。

荀野讓“小個子”出去,把門關上。

杭錦書不願,荀野也板起臉命令她:“在我這裏是有軍法的,不怕?”

杭錦書只好不情願地出去了,但門只帶了一點,撞出一個聲音讓荀野聽見,讓他以為門阖上了,其實不然。

她立在兩扇門之間的縫隙裏,一動不動地吹着北疆的涼風,盯着屋內情景。

荀野的長指搭在床邊,拇指滑過食指的指背,微微用力,骨節泛白,他隐忍了許久,調息平複了心緒,沉聲道:“為何在此。”

嚴武城知曉杭錦書沒走,苦兮兮朝身後望了一眼,杭錦書向他微微點頭。

嚴武城悻悻然埋頭:“将軍,夫人發現我了。”

這倒是一句實話。

一句實話讓荀野沉默了很久。

心口隐隐作痛。

“她,”荀野嘲弄地道,“是不是不讓你跟?”

嚴武城重重點頭,半晌意識到将軍看不見,哽聲道:“嗯。”

這也是一句實話。

然而荀野的心口卻更痛了,鸩羽長生在他身體裏卷土重來,折磨又如夢魇般扼住了他咽喉,門外杭錦書揪心地想進去,扒開靠不住的嚴武城,讓他趕緊離開。

荀野幽幽一笑:“你明知道她讨厭我,還不藏好一點?”

嚴武城的确很不謹慎,他立刻就要下跪祈求饒恕,可荀野突然捂住了胸口,自軟榻上側身,一口血沫從咽喉裏噴出。

“将軍!”

嚴武城驚呼着,還沒等有所反應,一雙手臂用力将他的扒開了。

嚴武城再一次見識到了夫人的“手重”,他一跤跌回了軟椅上,踩破了剛才吃女兒紅後放在腳邊的瓷碗。

杭錦書已經蹲下身扶住了荀野的肩,用帕子擦拭他的嘴唇,她自小生來便是杭氏嫡女,沒伺候過人,也沒照料過誰,有些動作做得笨拙又無條理,擦了他的嘴唇,又擦他顴骨兩側的汗,沾了血腥的帕子上上下下,把荀野擦得滿臉血污。

他自己能感覺到,但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便很難去和一個毛手毛腳的小個子計較什麽。

杭錦書“嘎嘎”地道:“別想了。”

她捧住他的臉,一遍又一遍地啞聲勸告:“別想了,別再想了,将軍……”

荀野有點兒自虐,朝她勾了下浸滿血漬的嘴唇:“忍不住。”

杭錦書拿他無可奈何,心酸之餘,又有一絲心疼,她這輩子還沒有心疼過一個男人,可荀野怎會……這麽招人心疼。

她不知當說不當說,這時候提一個“杭錦書”都有可能加重他的疼痛,只好替他轉移注意力,她扶他回榻上,雙手抵住荀野的肩,用低回的語氣,懇求他。

“你可以做一點別的什麽事,很快就好了,或是睡着?”

荀野搖頭:“睡不着。至于做別的,我現在是個廢人,做不了什麽事。”

只要是加劇氣血湧動的事,一應都不能幹。

就連到院落裏走走,都是不被允許的。

“我連下床走動都不能,不想杭錦書,我能做什麽?”

杭錦書呆了一下,語氣近乎喃喃:“就這麽喜歡嗎?她對你,可一點都不好。”

荀野感到有一點奇怪,和旁的人,包括苦慧,聊起錦書,他總是毒性複發,可和這個小個子在一處,她總給自己一種熟悉且心安的錯覺,竟然不感到胸口有多疼了,他笑話她:“你不是有家室麽?你不喜歡你的夫人?”

杭錦書望着他眼前的繃帶,喃喃:“喜歡。”

荀野不輕不重地笑了一聲:“是啊,不喜歡為何要娶她呢,娶她當然就要喜歡她。”

荀野的愛恨觀很簡單,喜歡是一輩子當持之以恒的一件事,和他的大業一樣,不能有絲毫的诋毀和輕言放棄。

“只有用心以誠,才能得到好結果。”

荀野向這個頗為投緣的小兄弟傳授着他的愛情經驗。

雖然是失敗的經驗。

“只是我有一點兒不幸,至今仍生死難蔔,八成是得不到什麽好果子吃了。願你不像我這樣,生不如死,回去之後,好好待你的夫人吧,有些東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永遠不可能回來了。苦慧他不知道,他費心刻意瞞着我,不讓我知曉長安的消息,反而讓我心裏更難安寧。”

沒有消息,便只能抓耳撓腮地猜,心口如同懸着一柄利劍,耿耿于懷。

“之前告訴你,我有過一個夫人,是真的有過一個。苦慧說得也不錯,我夫人的确不喜歡我,所以我們分開了,我讓她休了我。我現在其實也不知,她是否已經答應了旁人求婚,嫁給了她年少時喜歡的那個人。”

他在她耳畔,斷斷續續地說着。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杭錦書倏地擡起眸,正色道:“沒有。”

荀野微愣,滔滔不絕的話被打斷了,“你知道?”

他的語氣忽變得短促,從軟榻上要坐起身,但身嬌體軟的他被杭錦書推了回去,無力倒在榻上,仍未死心:“她沒有?”

杭錦書也不知道自己就這麽說出來是對是錯,試探着他好像沒有毒發,她才遲疑地開口:“嗯。據我所知,是的,她應當是沒有答應別人的求婚。”

荀野這回的唇角是徹底張揚地勾起來了,他燦爛地哈哈了兩聲,突然感到胸口氣息一陣急竄,鸩羽長生的毒素又開始侵吞意識,他頭暈目眩地倒在軟榻上。

驚得杭錦書魂不附體,手忙腳亂又要替他纾解,荀野呢,把小個子輕輕推開,疼得大汗淋漓,疼得骨節發白,但是他笑得很痛快。

這場面詭異得讓人毛骨悚然。

荀野開懷極了,發乎真心的笑容挂在他的眉梢嘴角。

若不是眼睛被紗布蒙着,那雙極其淩厲且璀璨的眼睛這時候應當微微眯着,光華流轉,朗如流星,直掃到鬓角裏去。

好看得讓人心跳淩亂。

“啊,我就知道,錦書怎麽會看得上那個茶缸子呢,她這麽聰明。”

“……”

杭錦書脈脈地看他很久。

大概是被傳染了某種傻勁,杭錦書竟與有同感地點了一下頭,在屋內還有一個人的驚呆了的目光中,她緩緩啓唇。

“對,她看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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