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不正常

不正常

“你是不是有點太奇怪了?”

十六歲的花李言面對同桌女生的質問時,她第一次陷入了茫然。

她不清楚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也不清楚是從何時開始失控。

或許,從相遇的那一刻就錯了。

……

九月的氣溫帶着夏日的餘熱,花李言坐在教室裏,她望向空空的座位,今天她的同桌也沒有來。

高一的花李言不期待高中生活,卻也沒有像別的同學那般厭惡學習。

她每天做的就是學習吃飯然後繼續學習,家離學校很近,花燕羽會在早餐前把中午和晚上的飯菜做好,花李言回家熱一熱匆匆吃完,而後繼續到學校做作業或者預習功課。

與同學的社交也止步于交作業,老師和同學都對安靜的花李言沒有什麽印象。

直到第一次單元考結束後,班上各科成績的第一都是花李言時,大家才漸漸注意到她的存在,同時也不禁好奇起花李言身旁那一直沒來的同桌。

棠知遙,只存在于老師口中的女生,據說是身體不好還在休養中。高中生對于學習以外的八卦都很感興趣,有初中與棠知遙同班的人傳言對方家境貧寒,當年為了治療身體老師和同學還發動了一次捐款。

花李言對棠知遙完全不感興趣,她在意的只有學習,為了達到花燕羽的要求,她必須一直埋頭學習。

直到一次期中考試。

花李言被安排在了一號考場第二列,位于第一列的學生都是寄讀生,在考試鈴響起時,一位白發女生姍姍來遲,顯眼的外貌令大家驚訝。女生連睫毛都帶着異常的白,站在門口掃過屋內,而後小心翼翼地坐在了第一列的空位上。

花李言看了眼女生便知道對方得的是白化病,她在心裏憐憫對方的身體情況,開始專心考試。

這一次考試很順利,花李言有把握能夠取到前三名,在這座重點高中裏,分數和排名也是緊追不舍,花燕羽的要求也就從必須第一變成了前三名。

可這一次她考了第四名。

第四名……

這不上不下的排名,與上一名只差零點一分。

零點一!

花李言難以置信地瞪着分數,她視線上移,落在自己名字上的正是那一直沒有來的同桌棠知遙。

她心底湧出一股煩躁,晚上回家時花燕羽得知這件事還和她一起分析總結她那不該丢分的地方,最後總是說她做得不夠好。

在花燕羽這邊受到了壓力,她只能無力地把氣發洩在那位一直沒來的同桌上。

可偏偏隔天早上,她空空的桌子上多了一疊書。

花李言更加糟心,想到未來要和考得不相上下的同桌相處,她倍感壓力。周邊的同學卻不這麽覺得,反而興致勃勃地問她是否見過同桌。

“沒見過。”花李言淡淡地回應,埋頭念書。

等早讀開始,空蕩蕩的身側突然坐下一個人,花李言嗅到了中藥的味道,餘光也瞥見了那抹白發。

她微睜雙眼,陽光正好打在棠知遙的臉上,淺色眉毛和睫毛襯得膚色更加蒼白,對方微微蹙眉拉上窗簾,陰影落下來時才有了一絲生氣。

“你好,我是棠知遙,你叫什麽名字?”

棠知遙清透的聲音拉回花李言的思緒,她不冷不熱地說了一遍名字,棠知遙卻突然笑了。

“花李言嗎?真好聽的名字!”棠知遙又說:“你和我考得差不多吧,真厲害。”

“呵呵……”

花李言對于棠知遙的憐憫在這一瞬消散,只剩下無盡的不甘,她竟然比不過一直不來上課的病人,她得更加努力才行。

那時候她并不喜歡棠知遙。

可高中早已形成固定的小團體,等回過神來她和棠知遙已經形影不離。

畢竟是同桌,沒有人願意在這個班級想被落下,再加上棠知遙和花李言一樣埋頭學習,成績差不多,兩個人也習慣一起做題交流。

花李言每次面對棠知遙總有一股奇妙的感覺,擔憂對方考得比自己高,又擔心對方的身體,可關心的話語總是很難說出口。

她第一次對同齡人産生這樣的矛盾情緒,想要去探究這份感情究竟為何時,棠知遙已經挽住她的手,把她當做最好的朋友。

朋友。

花李言第一次有了同齡朋友。

朋友之間如何相處她渾然不知,就連可以算作朋友的趙茉秋她也是把對方當妹妹看待。

她只知道周末時棠知遙會撐着傘來找她,她們可以寫一下午的作業,然後一起吐槽一些文學名著裏費解的狗血劇情,等到黃昏時棠知遙就會離開。

那時候的花李言無法分清喜歡的界限,她只知道她期待棠知遙的到來,也喜歡和棠知遙分享她新看的書。

每次看着棠知遙因為她的讀後感和吐槽笑得發顫時,她也漸漸忘了對方的病症,除了外貌和無法照太陽這兩處,她覺得棠知遙與普通人沒什麽區別。

直到一次普通的早晨,花李言沒有見到棠知遙,在這之後十幾天棠知遙都不在。

花李言一個人學習,一個人看書,偶爾瞥見那空空的桌面,她心裏也覺得空了一塊。

有天,老師讓她把棠知遙的課本整理好,花李言逐漸被無形的恐懼淹沒。

她害怕再也見不到棠知遙。

等到冬天來臨時,棠知遙才姍姍來遲,她像是無事發生,聊着與花李言上一次見面時的話題,氣色紅潤了不少,看起來也十分健康,似乎一切如常。

花李言看向她手背上殘留的針I頭傷痕,緊張地抓住棠知遙的手,感受到那溫熱的體溫時,她眼淚落了下來。棠知遙只是抱着安慰她,說沒事的,只是生了一場小病。

還說她們還是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花李言卻不這麽認為。

棠知遙是需要保護的對象,棠知遙很脆弱,她不能讓棠知遙離開她的視線。

“知遙,你去哪?”下課時,花李言拉住棠知遙的衣角。

“去廁所,再順便去辦公室。”

“我們一起去吧。”

棠知遙點點頭。

“知遙,你來我家太累了,我們晚飯吃快一點,在晚自習前就到學校的樹林下聊天吧。”花李言撐着傘,她望着冬日落下的陽光,“以後也不要來找我了,我去找你吧。”

“可是你們家……”

“我和媽媽說去圖書館就行了。”花李言眨眨眼,“知遙,你難道不想和我一起念書嗎?你沒上學那幾天我筆記都做好了,我親自給你講解吧。”

“那好吧……”棠知遙拉起花李言的手,笑道:“李言你真溫柔。”

溫柔嗎?

花李言幽幽地盯着和前桌聊天的棠知遙,見對方笑眼盈盈的模樣,她內心湧出異樣的情緒。

“你們在聊什麽呢?”花李言站在棠知遙的身側,又看了眼前桌的名字,說道:“老師在辦公室喊你過去。”

她面不改色地扯着謊,毫無愧疚之意。

棠知遙朝前桌揮揮手,甜甜一笑,“沒想到她也那麽有趣。”

“你們在聊什麽?”花李言盡量維持笑容,極力壓抑升起的煩悶情緒。

“沒聊什麽啊。”

“是嗎?”花李言坐在棠知遙身側,嘆道:“不能說給我聽嗎?”

棠知遙微愣片刻,笑容帶着幾分勉強,“也不是不能啦。”

花李言看出棠知遙的抗拒,但聽着對方不情不願講述那沒有營養的聊天內容時,她難以抑制面上的笑意。

時間就這樣走着,她和棠知遙相處沒有任何異常,不一樣的是花李言變得更加主動。

等到結束了寒假,迎來第二學期時,得知老師要重新排座位時,花李言第一次為了學習以外的問題去辦公室。

再次回來後,棠知遙依然和她同一個座位。

“太好了,我們又是同桌。”花李言拉住棠知遙的手,“之前那本書我看完了,晚上我們去老地方一起讨論吧……”

棠知遙應着,面色卻帶着幾分怪異,她抽出手,“李言,那些都是小情侶偷偷幽會的地方,我們去那個地方是不是不太好?”

“什麽不太好?晚上只有那裏安靜又沒有陽光,也不會打擾同學。”花李言莞爾一笑,又故作委屈地說:“知遙你不想和我一起嗎?你難道不把我當朋友嗎?”

“不是……”棠知遙想要抽回手,只覺得手上傳來沉重的痛意,花李言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絲毫沒有放開的打算。

那天之後,花李言發現棠知遙在躲她。

可花李言并不介意,棠知遙的身體很弱,她得必須陪在對方身邊,她是在為棠知遙好。

棠知遙總有一天會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可那維持的虛假表現也在慢慢變質,某天早上,她在棠知遙的座位上發現了幾顆糖果和小零食,她問了前後桌,才知道是班長送給棠知遙的。

“班長。”花李言把糖果還給她,“知遙她身體不太好,可能不太适合吃這些東西。”

“你……”班長梳着高高的馬尾,直白地說:“你是不是有點太奇怪了?”

“什麽?”花李言沒有反應過來。

“我給知遙的又不是給你的,你為什麽要擅自動她桌子上的東西。”班長語氣不善,眼中帶着幾分警惕。

“我關心她……”

“不是這樣關心的吧,我們之前約知遙出去,她還讓我們別和你說,那語氣像是躲鬼一樣,你不反思一下你自己嗎?你不覺得你很奇怪嗎?”班長說:“你這樣根本不算關心,管得比知遙父母都寬。”

“你說什麽?”

花李言大腦嗡嗡作響。

班長在說什麽呢?她怎麽沒聽明白呢?

“班長,你不知道嗎?花李言這人就是同性戀。”坐在花李言後桌的男生嗤笑道:“她和那白毛女就是搞同性戀,都是變态。”

“啪。”

腦海裏有什麽東西崩斷,桌面上的課本慢慢散落,花李言回過神時,已經拿起最厚的詞典扔向了男生。

“你說誰是白毛女?”

男生的手背被砸中,跳起來罵着髒話。

花李言正要再打下去時,棠知遙正站在教室後面驚恐地看着她。

她突然慌忙無措,放下書本正要說什麽時,棠知遙瑟縮了一下躲在門後跑向辦公室。

棠知遙早退了。

那天的花李言渾渾噩噩,她回到家時花燕羽已經坐在餐桌前等着她。

“我今天不想上晚自習。”花李言第一次如此抗拒去學校。

“不想去?”花燕羽微蹙眉頭,“身體不舒服嗎?”

“就是不想去。”

“你必須得去。”花燕羽揉揉眉心,懊惱地說:“今天正好開設了培優班,你不去的話就會比別人慢一截,媽媽還特地托人讓那些教得好的老師去你們培優班呢,你難道要辜負媽媽的心意嗎?之前不是都和我說好了嗎?”

“你……”

花李言止住話語,花燕羽熟悉的話術令她無比熟悉。

她看見了對棠知遙說話的自己。

她對上花燕羽的目光,像是當頭一棒,她絕望地笑出了聲。

原來她和花燕羽一模一樣。

她們都不正常,她也無法變得正常。

沒有人可以忍受她,她不配獲得幸福。

可是……

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鐘晴剛剛在說什麽呢?

晚風打在她的臉上,昏暗的路燈籠罩着鐘晴。她後退一步,鐘晴卻緊緊抓着她的雙手。

“我知道啊。”

鐘晴的聲音穿過劇烈的耳鳴聲打在心上,又開口一字一句地說着話。

“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她對上鐘晴的雙眸,那雙眼中裝着她不理解的感情,她難以呼吸,只覺得自己要被淹沒,震顫的胸腔帶着隐隐的痛意。

她痛得笑出了聲音。

原來你也一樣不正常啊,鐘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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