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恭賀新生

恭賀新生

(請結合文案看正文,不然有可能看不懂Orz)

今天是中元節,灰蒙蒙的天下着淅瀝瀝的雨。

周灏站在菜市場口,身後是鏽跡斑斑的“城東菜市場”幾個大字。

他像具潮濕的幽靈杵在那裏,抽着煙,半長的卷發遮住半張臉,發絲上還沾着細碎的“鹽粒”,吐出的煙霧将他深邃卻頹廢的五官藏得神秘。

昏暗的天色将通火通明的菜市場渲染得如同夜間,周灏腳邊,一扇緊閉的卷簾門下擺了只掉了漆的黃色搪瓷碗,裏邊還裝着未燃盡的紙錢,風一來,紙錢揚起,帶起火星子從他面前掠過。

這裏依舊是髒的、亂的,空氣中彌漫着潮濕的雞屎味和肉腥味,周灏在那一聲聲讨價還價的喧鬧中,聽到了“爛仔”、“勞改犯”、“讨債鬼”的字眼。

他撂了煙,頂着那些異樣的目光走進去,來到一個菜攤子前,指了指攤子上的西紅柿:“幫我撿兩個。”

買菜的大嬸瞥了他一眼,抖開塑料袋,随手撿起兩個西紅柿扔進去,放到電子秤上一稱,扔給他:“兩塊三!”

周灏掃碼付錢,轉到另一個攤子,抓起生姜、小米椒囫囵塞進袋子,遞到攤主面前:“幫忙稱一下。”

攤主是個年輕婦人,默不作聲接過,稱好,交給他:“六塊七,掃六塊就行。”

周灏擡眸,這個素未謀面的女人神色如常,往他袋子裏又塞了幾根小蔥,當作拉攏回頭客的贈品。

“謝謝。”他說。

提起菜,轉身就走。

沒走幾步,後邊有人壓着嗓音喊:“哎!老王媳婦,以後別給他送菜,那就是個爛仔,剛勞改出來!”

“啊?”女人失聲驚叫,又迅速壓低聲音問:“怎麽了?他犯什麽事了?看着蠻靓水一個後生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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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嫁過來這麽久,沒聽說過他的事?當時鬧得可大了!他老鬼的手被他給剁了!”

“啊?怎麽回事?”

“就是小時候被他爸打了幾回。誰小時候沒挨過打?這混賬白眼狼,都二十啷當歲的人了還記仇,東城的小孩就是被他們這種人帶壞了,打不得罵不得,說兩句就拿菜刀跟你對着幹,就應該關着他們!別讓他們出來!”

後邊的人談論着周灏的往事,周灏轉頭,看到了那個說他“混賬白眼狼”的女人。

女人身寬體胖,穿着一件長至腳踝的碎花長裙,腋下跨了只籃子,籃子裏躺着把芹菜。

他從小在東城長大,了解這些碎嘴的街坊,反正對她們來說,就算他被打死了,那也是他這當兒子的活該受着。

周灏收回視線,來到魚攤前,沖魚販子說:“來條羅非魚。”

魚販子走過來,把煙叼在嘴裏,抄起網兜,給他撈起一條魚:“這條可以吧?靓仔?”

“可以。”周灏點頭,餘光中看到剛剛那個胖女人從身後走過,去了旁邊的海鮮攤,伸出藕圓的胳膊在水池裏撈大蝦。

沒一會兒,一個戴黑色鴨舌帽的瘦男人朝女人貼了上去,直覺告訴周灏,這個男人不對勁。

他側頭看了一眼,瘦男人臂彎裏挂着一條藍色運動外套,半遮住胖女人的籃子,低頭假裝挑蝦。

興許是挨得太近,胖女人感覺不适,瞪了眼瘦男人,往旁邊挪了挪,沒過一會兒,瘦男人又不動聲色地挨了上去。

周灏沒想多管閑事,但實在看不得這種愚蠢的行為。

這年頭誰會帶現金在手上,就算偷了手機,解得了鎖屏,那支付密碼呢?就一臺手機,又值幾個錢?

他留心多看了幾眼,注意到那個瘦男人從胖女人的菜籃子裏夾出一只紅色錢包。

現在出門帶錢包的人真的不多,錢包明目張膽放在菜籃子裏的人更不多,當然,扒手就更少,沒想到今天全讓周灏碰上了。

瘦男人得手,扭頭從他身後走過,周灏心裏猶豫着,腳上已經行動起來,兩步追上去,反手将瘦男人擒住,抽走男人未來得及藏贓的錢包。

一切發生得太快,瘦男人反應也快,看也不看一眼,警惕的兔子似的,掄開他的胳膊撒開腳丫子就跑,跑路時還順帶踹飛了魚販子裝垃圾用的油漆桶。

衆人聞聲看過來,包括那個胖女人,都雲裏霧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周灏在他們驚愕的目光中,走到胖女人面前,将錢包遞給她,女人這才知道原來是自己的錢包被偷了。

胖女人木讷地接過錢包,看着周灏轉身回魚攤子拿魚、離開,說不出一句話來。

十分鐘後,周灏提着蔬菜和一條魚,回到小區。

負責他們這棟樓的保潔阿姨跟着他一起進的電梯,是生面孔,周灏不認識她,但她好像認識他的樣子,不時地拿眼神往他身上瞟。

周灏住二十樓,離下電梯還有段距離,于是問:“您有事?”

“你是2001那個後生吧?長得蠻清秀……有對象了嗎?”

“沒有。”他答。

雖然不知道這阿姨要幹什麽,但他對長輩向來禮貌。

老太太拽住他的袖口,生怕他跑了似的,仰頭盯着他,雙目炯炯有神:“我有個姐妹的女兒,三十出頭,長得有鼻子有眼的,就是一條腿不太利索,介紹給你,怎麽樣?”

她很熱情,但周灏接受無能:“不用了,謝謝。”

他就沒想過跟陌生人接觸,更別說相親。

老太太沒料到會被拒絕,臉色一變,拽着他袖子的手緊了緊,突然惡言相向:“你這後生還敢挑挑揀揀,坐過牢的有姑娘願意跟你談就不錯了!”

周灏的領口被她扯寬了兩寸,眉心微微皺了一下,“謝謝您,我挑揀慣了!”

“叮”一聲,電梯門打開,周灏不動聲色扭動肩膀,扯回自己的袖子,提着菜踏出電梯,留下目瞪口呆的保潔阿姨。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他那件事都過去三年多了,怎麽還有這麽多人記得?

周灏掏出鑰匙開門,竈臺上炖着一鍋豬蹄,高壓鍋上的出氣閥呲呲冒着熱氣。

如果侯老師不來,今天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中元節,但侯老師堅持要來,那今天就是他的生日。

侯老師是他高中班主任,而他是侯老師教的最後一屆學生,因為在周灏高中畢業後,侯豐年的教學生涯也宣告結束。

雖說周灏曾大放闕詞,說只要侯豐年不當老師,他就回去好好讀書不當混混,但侯豐年離職這件事,真不是他詛咒的。

豬蹄已經下鍋,就是不知道侯豐年什麽時候到。

周灏放下魚,撥通侯豐年的電話,“侯老師,什麽時候下課啊?”

辭去高中教師的職位後,侯豐年把愛好發展成工作,開了個篆刻工作室,專門教人刻印章。

說白了也還是老師。

侯豐年鎖上工作室的門,說:“我還得去鑲個牙呢,晚上再去你那邊。”

“鑲牙要一整天?你鑲一嘴啊?”

“口腔醫院的老板是我最好的學生,我還得跟他敘敘舊呢!”

“……我以為你就我一個好學生。”

“你要不要臉?你跟‘好’這個字沾邊嗎?”

“行行行,你去找你的好學生敘舊,我這個壞學生下午去接你,在哪個口腔醫院?”

“如貝口腔,下午六點你跟着導航過來吧!”

“沒問題。”

周灏挂了電話,打開地圖搜索如貝口腔醫院……離他家不遠,十分鐘的車程。

下午六點,周灏準時出發,去往如貝口腔醫院接侯豐年。

車子駛入中央大街,一拐彎,就見着拐角處一扇巨大的門面,“如貝口腔”的招牌赫然入目。

他把車停在路邊,下車給侯老師打電話,徒步穿過大街,朝口腔醫院大門走去。

“侯老師,你好了嗎?”他站在門口,從皮衣外套裏掏出一包煙,在胳膊上叩了叩。

香煙冒頭,周灏用嘴叼出,聽到那頭說:“快好了。”

電話裏聲音忽然小了,侯豐年轉頭問旁邊的醫生:“沈翊,我這個還要多久?”

“大概十分鐘。”一個溫潤的聲音從手機那頭傳來。

周灏嘴裏銜着香煙,愕然愣住,擡頭,落地窗那端一張醫用躺椅上,侯豐年半躺在那上面,一道高挑的身影打他旁邊凳子上站起來,摘下手套。

那人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醫用葫蘆帽,包裹得嚴嚴實實,跟大街上偶然路過的行人無二,又如同那個有可能的歸宿,那麽特別。

周灏挂掉電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翊的背影,默然點上煙。

大概是鬼節的緣故,大街上冷冷清清,一個人也沒有,灰青色的柏油馬路跟水泥混凝土建築透着一股生硬的氣息,周灏恰如其分地藏身在這樣的背景裏,跟口腔醫院隔着一層玻璃,那裏面燈光或柔和、或雪白,人們有說有笑,背景牆裏的隐形燈帶散發着暖光,鮮活如同另一個世界。

沈翊移動了。

周灏聽着胸膛裏怦怦的心跳聲,不由自主地跟上去,隔着一塵不染的玻璃窗,随着屋內那道身影移動。

那道身影去洗手臺洗手、去找護士做善後工作、去前臺簽字……周灏感覺自己恍恍惚惚踏着十幾年的時光,終于在茫茫宇宙中再次與那顆星不期而遇。

前臺上放着一大捧花,應該是給沈翊的,他取出花裏的便簽一看,又扔回去,揮了揮手叫前臺小姐姐處理掉,然後轉身上了樓……

周灏眼睜睜看他消失在拐角,侯豐年什麽時候出來,他渾然不知。

“看什麽呢?”侯豐年順着他的視線回頭看了一眼,只看到空空的樓梯。

玻璃門在身後阖上,侯豐年對周灏說:“我這牙,短時間內是要忌口的了,你可別指望灌我酒。”

遙想當年這混小子請他吃飯,直接把他灌醉送到醫院急診挂吊瓶的惡行,他就打怵。

周灏神思回轉,笑道:“您放心,現在不會像以前那麽沒分寸。”

“那最好。”侯豐年瞪他,從包裏掏出一只半個巴掌大的錦盒,遞過去,“生日快樂,恭賀新生。”

周灏心裏一動,接過錦盒,将煙頭摁滅在門口垃圾桶上,“這什麽?”

打開一看,裏面躺着一枚壽山石印章,光澤細膩的印章頂端匍匐着一只異獸,取出一看,底端刻着他的名字。

“你刻的啊?”他問。

侯豐年拍拍他的肩:“沒錯,看在禮物的份上,晚上對我好一點。”

周灏笑了笑,将錦盒阖上,再次擡頭看了眼那道白色的階梯,收回視線,領着侯豐年過馬路,上了車。

回程的車上,侯豐年斟酌着用詞,“這一年……過得還行吧?”

這一年,指的是出獄後這一年。

“還不錯,偶爾幫人修修東西,沒事去店裏看看,經濟來源沒問題。”

侯豐年點頭:“那就好。”

他最擔心的就是周灏的生活問題,這孩子命苦,當初好不容易過上好日子,結果被親爹給毀了,現在出來了,希望能順順當當的,別再生什麽波折,年輕人,夠命運磋磨幾回的呢?

“老師。”周灏想了許久,還是開口,遲疑着問:“那個醫院拔牙技術怎麽樣?”

“我不知道啊!我沒拔牙。”侯豐年轉頭看他,“你要拔牙?”

“……嗯,有顆智齒,總硌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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