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晚餐前

晚餐前

養傷的日子不難過，為了能讓骨頭長得更快一些，艾瑪推着我每天都要在太陽下曬一會兒。骨頭硬不硬不清楚，但一定變黑了許多。那天之後，諾曼一直在找機會和我說話，有些人卻不願意他靠近我，冬、吉爾達、托馬和拉尼總會突然推着我到處跑。

“大熊吉可以不死嗎？”今天照顧我的人是安娜，她也很喜歡我胡謅的小故事。艾倫還在的時候，我們一唱一和扮演書裏的故事，他是為王子築巢的小鳥，那我就是捕鳥獵人。我是諾爾，他就是大熊吉。每周末晚上他們把所有的床拼在一起，我們在正中間用被子、燈和紙片勾勒着那些不存在的童話故事，然後第二天迎接媽媽的唠叨。艾倫離開後，我們的故事工坊消失了。

作為諾爾的扮演者，我不能告訴她，如果沒有蜂蜜，諾爾他們也無法渡過冬天。這是一個道德難題，大熊還是其他三只小熊？編故事的我用诙諧的方式一筆帶過大熊的死亡，但辛勤搜尋蜂蜜的大熊在冬天因為沒有存糧而死，這是不公平的。貪吃愛玩的小熊因為年紀小、調皮的理由蒙混過關……現在看來都是令人心酸的故事“春日的舞會，所有小動物都在慶祝溫暖的日子回歸大地，薩莎、諾爾和列夫圍着盛宴歌唱跳舞，期待新一年。這時，大熊從他們身後一把抱住了他們，他們陷在溫暖的皮毛裏，吉笑着說，三個調皮鬼啊，今年的鲑魚節可別偷懶了啊！”

安娜手捧着臉，靠着我的椅背，感嘆“太好了。我很喜歡吉，他沒有生三只小熊的氣，他太好了。”

只要活下來嗎？如果艾倫也能活下來就好了，可我不是這個故事的編寫者，艾倫已經徹底成為檔案袋裏的一員。除了我去回憶他，沒有人會再着墨寫艾倫。安娜蹲坐在我身邊，她的臉輕輕依着我的膝蓋，腿那被她的呼吸弄得有些癢“安娜會想起艾倫嗎？”

“艾倫哥哥嗎？當然，我們所有人都在等你們的故事工坊再次營業！只是，可以提一個小小的意見嗎？”安娜雙手撐着我的輪椅，兩根銀白的馬尾辮落在我的身體兩側，像是圈住了我“大家都希望故事裏的角色可以幸福地在一起。餓死的大熊，被屠宰的龍，對小孩子不友好！大家有時候真的很想捂住你的嘴！”

“悲傷的結局才能讓你們記住。”記住艾倫和我，大熊也好，龍也好，當你們想起這些動物的時候，也會想起我們。

“悲劇會讓人沉溺，故事不應該讓人感到快樂和溫暖嗎？”快樂和溫暖“讓人脫下衣服的不止是呼嘯的北風，也可以是太陽！”

太陽……就像艾瑪一樣的太陽嗎？我能成為這樣的人嗎？我的手撫摸着安娜的麻花辮，都說文字是作者內心的投射，那我一點兒都不溫暖。僞裝出來的太陽，只是一片淡淡的白光，是沒有溫度的。月亮，對，像死去已久的月亮一樣，依靠着太陽的光才能把光明送到地面上。苦惱的是，我連月亮也無法成為。我早就深陷沼澤，恐懼和愧疚是無數雙緊追不舍的手，它們都想把自己拉進永不見天日的泥漿裏，直至冰冷、腥臭的泥水将我淹沒。

黑色的濃漿又一次席卷而來，從扭傷的腳上不斷攀登，侵蝕着我的身體“安娜，謝謝你。可以麻煩你離開一會兒嗎？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說話的舌頭有點僵硬，我的□□也和風幹的肉片般，根本不想擡頭面對安娜，只聽到安娜沉默半晌說“好的，那我等會兒再來找你。”

聽着她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我終于能将埋藏在心裏許久的濁氣吐出來，但這沒法減輕心裏的壓力“我到底該怎麽做？”

黑泥緩緩地在我的脖頸環繞一圈，明明在陽光下，我卻莫名的脊背發涼，一陣一陣的冷汗從額頭溢出。這是被死神盯上的感覺“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再被丢棄，我的靈魂已經腐敗，他們随時抽離我的所有。我還能見到你嗎？艾倫，我，不，我不會和你道歉。是你自己選擇放棄，我為什麽要和你道歉！你這個懦夫！懦夫！”松弛了下麻木的指尖，我一點點找回自己。

不遠處，修女正盯着我，她忽然亮起一個燦爛的，大大的微笑，在豔陽裏顯得滲人。她一步一步朝我走來，腳步輕快，直到我們鼻尖相觸。在巧克力色的皮膚襯托下，她那雙白漆似的眼睛十分明亮。她有許多話想和我說，艾瑪和雷都警告過我，從那天游戲後要小心修女，她似乎在監視我的行動。

“下午好，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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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親愛的小艾琳，下午好。”她的音調和唱歌時一樣，帶着曲折“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

“我骨折了，聽艾瑪說曬太陽能好得快一點。”

“真可憐，讓我猜猜你是從哪摔下來的，樹？哦不不不，是那堵牆嗎？”

她可真坦率，這就直奔主題了。我向後縮了縮身體，我們之間的姿勢太近，以至于讓我有點手足無措“是樹，我想在樹上睡一會兒，但是不小心滑下來。牆壁那過于高，我爬不上去。”

“你應該對我說實話，小艾琳。”她知道什麽了？我明明把所有的痕跡都……她在詐我“我很生氣你那麽喊我，我還以為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

“哦，我的脾氣不好。和雷下棋輸了，我會把棋盤扣到雷的臉上。我以後會改的。”她黢黑的臉下一秒就會吞噬我，她想知道什麽？逃跑計劃？這些都能成為她扳倒媽媽的證據。

“艾琳，和我說謊沒有用哦。”

這是場無法交談的對話，既然她已經認定我，又何必試探？我會直接告訴她，諾曼在抓內鬼時留了一套繩子，那會是不錯分證據“我們換個地方。”

修女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和廚房裏剛出爐的蛋糕似的。趴在她肩膀的黑土塊随着她的情緒漲大縮小，有時會抖落一些細碎的土，差一點就把她的眼睛也一起蓋住“小艾琳，我啊，其實也經歷過哦，伊莎那女人也是這麽來的。”“是啊，這只是無盡的輪回，我們只是任人宰割的豬羊，甚至到死前都被蒙在鼓裏。你呢？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成為媽媽以後？”

“你活得很透徹，這些是伊莎貝拉告訴你的嗎？”她回避了我的問題，這似乎觸及到了她的心理防線，還沒有到互訴衷腸的時候啊。

“不，書。寓言書，我不清楚你們書籍管理的方式，但能确定你們內部已經被滲透了。而且，你們也都是我們，我們……只有艾瑪可能是你們吧。”

“如果你想，我可以讓你加入我們。我們需要像你聰明的人，如果你能告訴我伊莎貝拉的弱點。”

她是笨蛋嗎？還是在裝傻“你有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嗎？”

“被小孩子質問的感覺真不好，我當然是考慮過，才來這個地方。就如同你說的，我們是你們，是最優秀的你們。”她像是篤定知道什麽，輪椅被推進室內，然後搬上樓梯。這種被支配的感覺真讓人厭惡，下一秒我就會被屠殺似的。看着樓梯，我又産生了一種想跳下去的欲望，那團黑色的死神又來到我的身上“跳吧！把手松開！”

“你說什麽？”科洛涅瘋了！竟然唆使我去自殘，她肯定知道孤兒院裏藏着伊莎的秘密。

“好了，現在沒人能阻止我們。”克洛涅的房間布置很簡單，地上只有行李箱，一想到她晚上在這跳舞狂笑，我就忍不住再次打量着已經被黑泥埋沒的女人“關于你們的媽媽有沒有違反規定的事？”

她饒有興致地等待着，而我逐漸無法清晰地看到她的臉，她偏肉的臉已經被黑泥模糊“你先告訴我，你離開過鬼怪的轄區嗎？”

“你和諾曼問了類似的問題，很抱歉，沒有。我們自從出貨後一直在接受訓練和考試，大家都想成為媽媽，擁有自己的孩子們。”就像是神話裏的食子女妖，生下自己的孩子，等到他們長大後一口一口吃掉。為了孩子們？還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我不敢相信會有人選擇前者。經過苦痛的洗禮，還有誰會有那麽天真又低俗的理想？

“有多少個農場？應該不止我們這一個，或許農場具有多樣性，我們是孤兒院，有些是學校或者工廠，但它們有具有同一性，為了滿足那些鬼。”換個地方伊莎貝拉可能會讓大家稱呼她老師或者老板，選擇媽媽這個稱呼，她也許……愛着我們？愛我們，所以讓我們去死？！

“你該不會想空手套白狼，其他問題需要額外的代價。”

“我會給你一個你絕對能扳倒媽媽的消息。”

“啊，算了，是真是假也好，和你說一些吧。一共有四處農場……”

“我們是第三農場。”

“你知道？”科洛涅瞪大眼睛，眼白額外明顯，她開始相信我的話。我見過很多具孩子的屍體，不止是我們孤兒院，每個孩子的編號和位置排列有顯而易見的差別。第三只是随便說的，就算不是，我也可以報出其他農場編號規律來博取科洛涅的信任，不過沒有這個更有沖擊力“看來得告訴你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只有伊莎貝拉給你們注射了發信器，其他農場都沒有，我現在知道原因了。”

訓練……她在訓練我們！危難可以激發人的潛能，在這種環境下誕生的孩子才是最被歡迎“所以，我們的績效是最好的。”

“我越來越期待你能帶給我的東西！”

“你想要的？人都絕望和希望的總和，他人反射的是我們的一面。我所懼怕的你是未來的我，這是歷史的必然重複，但你的未來不是我的，科洛涅。”我們的雙目相對，她的眼睛裏是青灰色的血絲，渾濁，但透露着矚目的白，正在喘氣掙紮的死魚在竭力勾起尾巴“告訴我，你們能通往人類社會嗎？該如何穿越人和鬼之間的障礙？”

“我們的身體裏都埋藏了芯片，一離開這裏就會爆炸。人類社會啊，從沒見過。你們閱讀的那些圖書都是由專人配送的，鬼的文字是我們無法閱讀明白。”

“天然壁壘。艾瑪，你們選擇的路真的是正确的嗎？”我的視野已經是一片漆黑，我的大腦拒絕視覺的調配，只有聽覺還在運轉。

“人類社會不存在。”那個黑影說道。

不存在！他們在為一個不存在的東西奮鬥！就像被海浪推上沙灘的魚，無論體型大小。

在烈日的炙烤下，只有死亡是唯一的歸宿“艾瑪……艾瑪……艾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