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相見

第3章 相見

初秋，清水街上人來人往。

江希予抱着比他長得還寬的牛皮紙箱艱難前行，他伸長脖子往前方望，走在面前的李晏一手抱着個大箱子，另一只手拖着個巨大的行李箱，依然甩他一大段路，沒有一點要等他的意思。

多年不見，李晏依然比他高比他腿長，走路卻不肯再配合他的步速。不過剛才兩人在街頭重遇，李晏沒假裝不認識他，還大發善心幫他搬東西。

賺了。江希予嘴角咧上天，不知道傻樂什麽。

兩人走到一家便利店門口，突然沖出一個身形魁梧的寸頭高中生，一把拽住李晏，用跟他身形頗為相配的大嗓門吼道：“阿晏你聽說了不，你家小弟弟居然搬到你對門！還要轉學到咱們學校！”

方圓十裏回蕩着他異常洪亮的聲音。

李晏：“……”

寸頭高中生以為李晏沒明白，聲調上揚幾個度，再次吼道：“不記得了？就李希予，不對江希予！小時候整天跟你身後喊你哥哥！你的專屬小尾巴！”

李晏白他一眼，往後邊揚了揚下巴：“聽說了，也看到了。”

寸頭高中生疑惑地大啊一聲，順着他所指方向往前望去，眼前的牛皮紙箱适時露出一顆毛茸茸的卷毛腦袋，朝寸頭高中生扯了扯嘴角：“輝哥好。”

林大輝霎時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地上。

“撿撿你的下巴。”

李晏毫不客氣将紙箱往林大輝懷裏塞，空出一只手，走到江希予跟前接過他的箱子，整個過程幹脆利落，沒跟江希予有任何肢體或眼神接觸。

江希予懷裏頓時空了下來，心也一樣。

接下來，李晏和林大輝一起将行李搬到江希予他家，李晏甚至沒踏進門口，放下行李掉頭就走，仿佛江希予家是什麽晦氣地方。

江希予腦袋一熱，先于思考伸手拉住李晏：“哥哥你要不要喝杯水？”

林大輝看出兩人不尴不尬的氛圍，便好心幫腔：“對啊坐會再走呗，都這麽久沒見了，兩兄弟有什麽隔夜仇嘛——”

李晏站定，瞥了林大輝一眼，充滿了警告意味的一眼，林大輝頓時噤聲。

接着他轉過頭來，沒表情地看了一眼江希予拉住他手臂的手，再擡眸看向江希予。他生得俊，眼窩深，鼻梁挺，眼神銳利如鷹隼，板起臉的時候特別嚴肅，甚至有些兇神惡煞。

江希予再缺根筋也能讀懂李晏此刻的冷心冷肺，手跟着頹然落下了。

李晏揚長而去，留下林大輝在原地抓耳撓腮半天，支支吾吾湊出安慰的話：“小魚啊你別怪阿晏啊，當年的事你是是知道的，阿晏又特別愛他的爸爸……”

江希予點點頭，他明白的，李晏讨厭他應該的，就連他也讨厭自己。

從江希予有記憶開始，便知道自己生在一個令人羨煞不已的幸福家庭，有個帥氣又厲害的機長爸爸，還有個特別優秀完美還很疼他的哥哥。只不過，這個認知沒維持幾年就被他親媽林佳蕙狠心打碎。原來機長爸爸只是林佳蕙物色好的接盤俠，李晏也并非他的親哥，原來這一切幸福都是假的。

李希予其實叫江希予，是林佳蕙給某富商當情婦生下的私生子。當年林佳蕙被富商抛棄後才發現自己懷孕，于是從平日維持暧昧關系的一衆備胎之中挑了最為帥氣且工作穩定的年輕機長，就這樣安分守己過了好幾年，直至富商吃回頭草找上門來。

彼時林佳蕙也厭倦了整日裝成賢妻良母，于是毫無心理負擔挑破了真相，提出離婚且帶着江希予火速離開，回去給富商繼續當情婦，接着過起了揮金如土的奢靡生活。

至于江希予的感受不重要，到底姓江姓李也不重要，他活着的唯一價值在于讓林佳蕙有正當合法的理由，在錢不夠花的時候去問他那個很有錢的生父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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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統統堆在客廳，江希予沒心情收拾，躲進卧室關上門窗一邊看電視，一邊拼他最喜歡的樂高，放的是小時候從李晏那裏順走的一套空中浩劫紀錄片光碟。

那會兒他活脫脫長在李晏身上的小尾巴，李晏去哪他就跟到哪，李晏要的他會想法設法找來，李晏不要的他就偷偷摸摸藏起來。比如這套光碟，李晏看膩了扔一邊，他就當寶貝似的要走，這些年翻來覆去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紀錄片剛放了沒半小時，林佳蕙一個電話打進來。

林佳蕙和她的姐妹團請了一群男模在游艇上開派對，那邊信號極差且背景聲大，江希予聽了半天大概聽出林佳蕙是關心他到家了沒。

江希予被電話那頭的聲音轟得頭疼，敷衍回了幾句，林佳蕙也不知道聽清了沒，一個勁說行行行，然後就挂掉電話繼續和男模們玩游戲。

看似環世界游玩也不忘履行母親職責，實際上只是關心她的搖錢樹安全與否。

江希予早就看清林佳蕙這人。

情情愛愛都是些不靠譜的東西，錢就不一樣，錢甚至能買到愛，林佳蕙曾經這麽說。

當然，林佳蕙這麽說也這麽做。當年之所以選中李晏親爸，純粹是因為她急着需要一個幫她養孩子的冤大頭，而這是一衆備胎之中睡得最爽且最好欺騙的。事實證明的确如此，她選中的還真是傳統意義上的好老公、好爸爸。

這些都是林佳蕙跟他說的，自從殘酷真相被挑明之後，林佳蕙從不在意向他展露自己并不好看的一面。

江希予将手機扔到一邊，放任自己繼續沉浸在紀錄片和樂高裏，不去想從來都不愛他的林佳蕙，不去想也許永遠不會原諒他的李爸，不去想讨厭他抗拒他的哥哥李晏，不去想任何令他不開心的事情。

逃避可恥但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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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六中上學的第一天，江希予在被窩裏掙紮了半天，自言自語再睡五分鐘就起，緊趕慢趕到班主任辦公室報到的時候，早自習都結束了。

班主任吳老師此前就從校長那裏得知，今天來的學生有個窮得只剩錢的爸，給學校捐過一棟教學樓搞了個什麽獎學金，還準備給學校再捐個圖書館，這棵小搖錢樹得好生伺候着。

看在教學樓和獎學金的份上，吳老師按捺住飙升的血壓，拿出畢生的耐心好言好語教育，期間一直注意看小搖錢樹的表情，生怕自己說錯話惹怒對方。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小搖錢樹倒沒像一些有錢小孩那樣脾氣比天大，吳老師說什麽他都乖乖應下，還誠懇道歉說自己下次不會了。

林佳蕙教他的不全是些邪門歪道，也有好的正常的，比如禮多人不怪。

一頓下來吳老師氣消得差不多，對江希予的壞印象也有所改觀。看來校長沒驢她，江希予雖然成績不行，又是得罪不起的富家子，但看起來挺乖巧溫順的，不像是個會惹事的主兒。

吳老師從事教育工作二十幾年，自诩看學生一看一個準，沒想到打臉來得如此之快。

當天下午，江希予在體育課上把年級裏出了名的不良學生趙響給揍了。

吳老師在體育老師那裏聽說這事，血壓蹭地直竄天靈蓋，她深呼吸冷靜下來，第一件事就是找來兩個當事人了解情況。

真沒看出江希予這麽狠，就他那扶風弱柳似的小身板，居然敢跟身型差不多有兩個他的趙響對着幹，而且互揍也沒落下風——趙響被揍得鼻青臉腫，當然，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江希予那張人畜無害的小臉上也挂滿了戰績。

趙響先發制人，上來就控訴江希予先出手，根據體育老師的說法确實如此。

吳老師看向江希予，等他解釋。

“他先犯賤，”江希予說，“我氣不過。”

他眼神出奇的堅定，一臉不知悔改。

這算哪門子解釋。

一邊是初來就給她闖禍的富家子，一邊是整天給她找麻煩的壞學生，吳老師誰都不想管卻又不得不管，而且必須妥善處置，萬一讓學校損失個圖書館，她罪過可就大了。

吳老師還在尋思着該怎麽收場，一個弱弱的聲音打破僵局。

一個架着黑框眼鏡的瘦高個兒敲響她辦公室的門，一臉怯生生叫了聲吳老師好。

吳老師認出是班裏成績不錯的學生，叫徐青。

徐青在江希予和趙響之間來回瞄了瞄，被趙響兇巴巴的表情給吓得渾身一顫。

吳老師注意到這點，立即朝趙響甩去一記眼刀，對方馬上就慫了，不敢再當面造次。

“是有什麽事嗎？”吳老師問徐青。

徐青做了一記深呼吸，鼓起巨大勇氣說出江希予和趙響打架的來龍去脈。

一如江希予所言，的确是趙響先“犯賤”，他帶頭當衆嘲笑徐青娘炮。旁人都見怪不怪，就連老師看見也不阻止，初來乍到的江希予卻看不過眼，站出來讓趙響道歉。

江希予受過的家教告訴他，這樣當面嘲笑別人是很不禮貌的。

趙響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學校居然也有人敢叫他道歉，還是個比他矮一大截的小孩。

“我偏不，你有本事打我咯。”

趙響吹鼻子瞪眼，俯身将自己的臉湊過去，嚣張得不行。

江希予從沒見過如此奇怪的要求。

林佳蕙教過他要禮貌，但沒教他打人不對，所以談不攏的時候，用拳頭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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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這樣，”徐青好不容易解釋清楚，還急切地替江希予求情，“吳老師，小江同學也是為了維護我才打人的，希望您、您不要怪他。”

趙響當即不滿地嚷嚷起來：“老師，別聽他胡說八道！”

“閉嘴！”吳老師怒道。

至此總算把事情弄明白，沒想到江希予還是個見義勇為的小英雄。

吳老師處理不良學生很有一套，趙響平日裏天不怕地不怕的，對上她也跟耗子見了貓一樣。既然錯主要在趙響，這事也就好處理了。

“不過，”吳老師好脾氣地跟江希予說，“下次遇到這種事直接告訴老師，不要用拳頭解決問題，你這樣把自己弄傷了父母也會擔心的。”

江希予默了默：“他們不會的。”

且不說他那個有錢爸爸江崇明情婦無數，膝下一堆孩子，不知哪天才能想起他，林佳蕙也是整天到處玩樂游戲人生，沒錢的時候才會想起他這棵搖錢樹。

吳老師随即打電話給林佳蕙說起這茬，才算明白江希予這話的意思。

林佳蕙十有八九沒把話聽進去沒，吳老師說什麽她都哦哦哦，結束時來一句“老師辛苦了”就匆忙挂線了。

手機聲響很大，江希予聽到一二，林佳蕙這反應在他意料之中。

吳老師挂掉電話，對上江希予一臉并不尋常的淡然，這孩子似乎早已習慣林佳蕙對他的不關心不在意。

她突然動了恻隐之心，覺得江希予這孩子有點可憐，明明有爹有媽卻無家可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