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做了一個夢……”……
第29章 第 29 章 “我做了一個夢……”……
劇組出發并沒有約好同行。
不少工作人員先去了李家村, 連男女主角外帶迎渡那個事務繁忙的家夥,出發時間都比李司淨早。
萬年開車, 喜歡跟副駕駛閑聊。
“周叔,李家村附近有什麽好玩的嗎?”
周社倒是善解人意:“開車十五分鐘能到賢良鎮,現在發展得不錯,鎮上該有的都有。司淨沒帶你去過?”
萬年哈哈大笑:“李哥每次采風、上墳,都是自己去的,說要坐六七個小時的車,我跟着去太遠了。”
那地方确實很遠。
李司淨沉默的聽着,也不知道萬年怎麽跟周社能聊一路。
他話都不想跟這個人多說。
所以他一個人獨享後排,一路上都在給宋曦發消息。
李司淨:他這個人很奇怪,有身份證, 沒手機。我怕去了李家村找不到他人, 特地帶他去買了手機, 但我沒想到他不要新款, 也不在乎手機什麽拍照、音質,只問手機能夠待機多長時間。最後, 我給他買了一個能待機一個多月的老人機。
宋曦:額……小叔說為什麽要待機時間長的嗎?
李司淨:他說怕沒電。李家村只是偏,又不是荒郊野嶺, 距離賢良鎮開車才十五分鐘,滿街商店都是共享充電寶, 而且我也可以給他買移動充電寶, 要這麽長待機時間做什麽?
宋曦:小叔一定有小叔的道理。
李司淨坐在颠簸的車內, 等了半天回複,只等到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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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時眯起了眼睛。
什麽叫有他的道理?
一個脫離時代的怪人,為了超長待機去選一個連攝像頭都沒有的老人機,是什麽值得信服的道理?
李司淨視線一瞥, 就能見到周社露出的衣領一角。
深秋季節,他穿的一件灰色長風衣。
李司淨買的。
在李司淨循環往複的噩夢裏,周社就是唯一行走的夢魇。
男人的衣服總是黑白灰藍,千篇一律。
偏偏周社穿上之後,有着揮之不去的熟悉。
他都分不清楚,究竟是他看見了夢裏的周社穿過這樣的衣服,下意識去買了一模一樣的。
還是周社穿着他買的衣服,去做了夢裏那些事。
李司淨的思緒翻來覆去,擡手在對話框輸入“他還說,他能讓外公活過來,用自己的命去換”。
又覺得這說法過于怪力亂神,摻雜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實在不适合文字發送。
他停在對話框,萬年和周社的閑聊卻沒有停。
“我網上搜了,說賢良鎮有個什麽祭祀是吧?我記得李哥說,這次咱們要拍這個。”
“嗯,是敬奉山神的祭祀,從賢良鎮出發,走到敬神山結束的一場游行,每年都會搞,今年會辦得更大一些。”
李司淨的正在輸入中斷斷續續停了很久,宋曦倒是善解人意的發來信息。
宋曦:不想說的話,可以不用說。我們只是閑聊。
李司淨删掉糾結猶豫的內容,言簡意赅:我不相信他。
宋曦:你可以試着相信他。
李司淨:……我害怕他。
李司淨也不知道,打出害怕那一瞬間,是害怕周社如夢一般侵入他的生活,還是害怕周社會死。
他還存在道德和良心,做不到坦然面對一個生命的主動消失。
即使這個生命也許并不屬于人。
他想,就算是一只小貓小狗主動赴死,他也會升起恻隐之心。
忽然,副駕駛的周社說:“前面服務區停一下。”
驚得李司淨把發送的消息,下意識按了撤回。
宋曦:?
宋曦:我看到了。
看到也沒用。
李司淨皺着眉去瞥副駕駛的身影,總覺得這家夥後背長了眼睛,見到了他的害怕,決定親自下車來收拾他。
這樣的疑慮,伴随着萬年的叽叽喳喳。
“周叔,你要上廁所嗎?”
他順着車道,駛入服務區,“剛好我也想去廁所嘿嘿。”
然而,萬年下了車,往服務區廁所走去。
周社下了車,卻上了後排。
“幹什麽?”
李司淨下意識縮到了另一邊,遠遠跟他隔着一個人的距離。
周社也不管李司淨歡不歡迎他,關上了門。
“你一直在玩手機,我怕你會暈車。”
“不會。”
李司淨不想跟他說話,特別是唯一能夠聊上幾句的宋曦,再三的站在周社這邊。
可惜,周社不走。
等萬年回來了,車輛繼續行駛,周社也沒有善解人意的離開。
李司淨痛苦的收起手機,絕對不想在周社旁邊跟宋曦聊天。
萬年抱怨道:“感覺越往李家村,天氣越冷了。”
“那邊全是山。”周社并不覺得意外,“等過了隧道,天氣會更冷。”
“有隧道啊?”
萬年的疑問,伴随着車載導航的緩緩播報道:“前方将進入敬神山隧道,全長17公裏,限速40,預計車程25分鐘,請注意開燈。”
“這麽長的隧道?”
萬年詫異出聲,放慢了行車速度。
周社笑道:“畢竟是山裏。”
山道、橋梁、隧道,将是接下來所有的風景。
李司淨閉上眼睛,無論往來多少次,很不習慣這樣的隧道。
聲音漸漸消失,仿佛淹沒在轟隆的狹窄甬道裏,總會令他産生“如果出車禍将會慘烈無比”的幻想。
李司淨眼前漆黑,沒了滿眼蒼翠,難受得忍不住皺了眉。
狹窄行車道,貨車轎車浩浩蕩蕩,再見不到崇山峻嶺,只能見到隧道的弧形巨口,仿佛一只怪物張口吞沒了光線,只剩下一盞一盞小燈,微弱的指明方向。
周圍迷霧重重,整個空氣都變得冰冷。
李司淨坐在後排,視野裏逐漸濃重的黑色,也不知道是幻覺裏的爛泥,還是遮擋了光線的陰影,只覺指尖小腿都蔓延出揮散不去的涼意。
逐漸攀升。
好冷。
周社忽然出聲:“萬年,暖氣調高點。”
“哦哦。”萬年立刻響應。
好冷。
李司淨皺着眉,他雙手環抱胸前,後排暖氣熱風吹拂,只剩下轟轟隆隆回蕩得耳膜鼓鳴的吵雜噪聲。
“修隧道的人,太了不起了……”
“這種地方經常會出意外,你開車小心一點。”
萬年和周社聊天的聲音,在他耳畔漸漸融入震耳響動。
李司淨飛走的思緒,抓不住落腳的地方。
可他的眼前,從一閃一閃的燈盞掠過眼簾,漸漸變為了泥濘的山路。
是李家村通往敬神山的路。
他忽然意識到:
哦,我在做夢。
如此清晰的意識,伴随着夢境裏的呵斥。
“你以為把她藏起來就沒事了?”
“說!她到底在哪兒!”
李司淨在這樣的謾罵裏,感受到背脊臉頰狠狠的抽痛。
似乎有人在對他嚴刑拷打。
他渾身的痛苦,掙紮在真實的夢境裏,悲傷的察覺到挨打的不是自己。
是外公。
關于外公的夢,并非總是溫馨。
也有像這樣陰寒徹骨的折磨。
他滿眼青苔雜草,夾雜着石子枯枝的樹林。
額頭汩汩如雨水般流淌的血,染濕了他的眼簾。
李司淨眩暈得沒有力氣,黏稠的血凝固着睫毛眼眶,令他沒有辦法睜開眼睛。
他,或者說他的外公李銘書,卻執着的盯着樹林深處,看向一望無際的雜草叢生。
他在等。
等得被人打到血流如注,只能讓它去流,傷口痛到無法動彈,也只好讓它去痛。
人痛到了極致根本沒有辦法發出聲音,深入骨髓的痛苦已經在瘋狂的喘息裏,努力的汲取氧氣,混雜着血腥味道,拼命的去活。
他快死了,他想。
大概是被打得奄奄一息,随便丢進了什麽野林子裏,等待自生自滅。
這個時代的人大多這樣。
盡是樹木的林子,不是挂滿了自缢的屍體,一晃一晃随風擺動,就是投進河裏随水東流,再也找尋不見。
這樹林子綠意盎然,像是生命力蓬勃的亂葬崗。
最适合他這樣孤苦伶仃的死人。
直到視線模糊,再看不見綠意盎然的亂葬崗,整個人都失去了知覺,卻聽得一聲譏嘲——
“你真好笑。”
這一聲嘲笑如同天籁,讓聽覺、嗅覺、觸覺都重回清晰。
也痛得清晰。
李司淨聽到了那道聲音,或者說聽到了那道聲音在跟外公說話。
外公想要回應她,一開口卻是咳咳、咳咳咳,更多的血從嘴裏流出來,沾染了身前的青草,裹挾着生澀的苦意。
那道女音又說:“一個注定要死的女孩,淹死了事。怎麽為了救她,你連命都不要了,也是真的好傻。”
“反正她以後活着也沒什麽好日子。”
諷刺的聲音,透着暗藏的溫柔。
李司淨霎時覺得有什麽神奇的力量,蓋過了身上的痛,治愈了撕裂的傷口。
他終于有了力氣,或者說外公終于有了力氣,伴随着思緒緩緩的嘆息喘氣。
——已經死了太多人了,能活,就讓她活吧。
——她這輩子都還沒開始,怎麽能說沒什麽好日子……
清晰的話語,帶着熟悉的腔調,回蕩在李司淨腦海。
全是外公沒法說出口的話。
李司淨應當覺得奇怪,可是在夢裏,他卻覺得習以為常。
也許是夢,李司淨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漸漸變得好多了。
流血的地方不再流,痛的地方只剩下愈合的癢感。
謝謝。
他在心裏說,謝謝你。
李司淨已經分不清楚是自己的感謝,還是處于痛苦中外公的感謝。
那聲音又說:“你在謝什麽?不過是晚死幾天罷了。”
也不知道說的是外公,還是女孩。
這夢痛得清晰,李司淨即使睜開眼睛,見到車內單調枯燥的黑色座椅,也久久停留在絕望與傷心裏。
他滿眼都是淚水,始終無法回神。
直到溫柔的紙巾靠近他的眼角,替他擦拭了淚水。
李司淨在夢醒的淚眼朦胧裏,抓住周社的手。
周社的手指修長,燙得驚人,連沾滿淚水的紙巾也顯得冰冷粗糙,更讓他想起夢裏冰冷柔韌的野草,混雜着粗砺泥土沙石的感覺。
外公沒能說出口的所有話,仿佛會有人仔細聆聽。
但他清楚,聆聽的人不會是他。
李司淨毫不意外的發現自己側躺在周社的腿上,稍稍轉頭見到他關切的眉眼。
滿腦子是宋曦的建議:你可以試着相信他。
車輛轟鳴裏,李司淨猶豫的嘗試相信他。
“我做了一個夢……”
聲音低啞,仿佛呓語。
周社出現了李司淨能夠讀懂的情緒,在僞裝的溫柔之下,露出了一絲從未見過的赧然笑意,仿佛被李司淨的夢,逼得毫無準備。
他一句話沒說,卻像什麽都說了。
李司淨頓時醒悟,羞怯替代傷感,一湧而上。
“不是那種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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