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老知識青年
李曉夏垂頭看了看幾人的簽名,最後滿臉笑意的在“祁雲”那兩個字上來回撫摸了幾遍,沒想到祁雲長得好看,字也寫得這麽潇灑,這全村兒也就只有她才配得上這樣的人。
“曉夏,待會兒記得安排人給大家送水,昨天晚上那雲紅彤彤的,今天這太陽估計夠嗆。”
李曉冬挑秧苗臨時過來找水喝,一邊跟妹子說着話一邊放下滿是泥巴的一對簸箕,将手上濕乎乎的泥在身上勉強還算幹淨的地方随意擦了擦,而後彎腰從李明夏長凳後面的一個背簍裏拿出一個軍用水壺,旋開蓋子仰頭咕嚕嚕的狠灌了幾口。
李曉夏被哥哥突然響起的大嗓門吓了一跳,聞言撇了撇嘴原本想說什麽,不過轉眼想到祁雲,李曉夏還是乖乖的點頭答應了。
李曉冬納悶的看了妹妹一眼,要是往常自己這個妹子可少不得要抱怨太陽太曬人了不願意出門,不過李曉冬也不是那喜歡追問深究的,妹妹能懂事的直接答應自然是好的。
李曉冬喝了水解了渴,也不再耽擱的重新拎了簸箕大步離開。
這會兒大家都忙着呢,他可不能在這裏耽擱了。
他們家現在就他跟妹妹兩個人能掙工分,雖然爸媽在鎮上教書也能拿工資,可到底比不上糧食來得實在。
他在村裏好好幹一年,再加上妹妹的半個工天,秋收分下來一家人的口糧也就差不多了,爸媽的工資除了少量開銷,其他的都能攢起來,以後他跟妹妹可少不了要花費許多。
蜀地水田多水,除了一些幹濕兩用的水田,其他的常年關着水,泥土軟爛,踩下去水面就要到膝蓋那位置。
祁雲他們也不需要人帶路,之前站在李曉夏擺開桌子記工天的小坡上就看見不遠處的苗床了,李曉夏那張桌子也是大家夥兒在哪裏幹活就搬到哪裏,距離開工幹活的地方并不遠。
“喲,俊娃子俊姑娘來幹活了!”
“昨天到的就是他們幾個呀?”
“看到還可以,就是那個腰杆子得不得行喲?”
瞧見祁雲他們過來,已經在田裏幹起活兒的人頓時議論紛紛,這些人說的都是蜀地方言,張紅軍吳麗他們都聽不大懂,就聽見一陣叽裏咕嚕語速不滿的話。
不過看這些人笑嘻嘻的在他們身上瞄來瞟去的就知道這些人是在議論他們,頓時有些尴尬的束手束腳不知道該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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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雲以前出去當流浪漢的時候就見過不少地方的人,加上腦袋瓜子聰明,各地方言不說精通但是也不算陌生。
要祁雲來說,這麽多方言裏就屬蜀話以及東北話搞笑逗趣兒,水月村這邊的蜀言還算比較接近普通話的,祁雲曾經遇見過蜀人自己都聽不懂的小地方蜀話,那才是真的“嗯曉得剛滴麽個”。
這會兒聽見滿耳朵都是蜀話,頓時忍不住露出個笑,大大方方的擡手跟那兩個讨論他屁股翹不翹的大媽揮了揮手,用蜀話方言跟兩人打了招呼,“娘娘你們可不可以不要讨論得隆門羞羞,我也是要臉紅的。”
“娘娘”二字類似一聲,意為阿姨。
聽見祁雲用他們的話打招呼,其他人頓時哄笑起來,這會兒苗床邊幹活的本來就是些女人小孩兒,之前那個被親姐姐拎着後衣領子扔來幹活的江河也在。
祁雲這麽一打岔,倒是叫這些人跟祁雲他們這幾個才來的知青感覺上稍稍親近了不少,祁雲三兩下将褲筒學着下面這些人一樣挽到了膝蓋,然後笑着下了田。
周國安被祁雲拉了一下,連忙也跟着挽褲子下了田坎,跟在祁雲後面,瞧見祁雲熟練的操着一口方言跟旁邊的一位大嬸請教怎麽拔秧苗,應該注意哪些事項。
吳麗也不是傻的,連忙跟着也擠了過去,一邊跟着學,一邊努力去連蒙帶猜的學習本地話。
張紅軍覺得那群說着方言的人實在過于粗俗,雖然他們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基本任務就是将知識帶到更廣闊的地方,可這會兒張紅軍也是慫的。
左右張望了兩回,張紅軍最後還是暫且跟着祁雲他們一起下了田,不過這會兒張紅軍卻是又嫌棄這個又害怕那個的,拔秧苗的時候看見有黏在秧苗根部的透明東西,知道那個是螞蝗卵頓時吓得頭皮發麻。
不過擡眼看見祁雲這個長得最像公子哥兒的人都笑哈哈的邊學着幹活邊說話,表現得一點不陌生,張紅軍咬咬牙還是硬着頭皮繼續幹活。
其實對于這個時代的下鄉知識青年來說,除了生活環境的大改變之外,更讓他們難以迅速融入當地生活的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語言。
人類是群居動物,再是沉默寡言的人都是有一定的語言交流需求的,再加上不同生活成長環境造成的觀念思維不同,又跟本地人缺乏交流,于是知青自己感覺自己被本地人排斥,本地人又覺得知青抱團排外瞧不起本地人,于是矛盾就加劇了。
之後生活中再發生點事又無法及時交流溝通,這也讓知青更加苦悶,覺得自己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內心迫不及待的渴望盡快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中去。
可以說知青向往的不單單是城市,他們向往的還是熟悉的環境,熟悉的環境能讓他們得到一種安全感,內心不至于因為不安而變得焦躁。
精神折磨對于人來說,是一種旁人難以去體諒理解的感受,這也是為什麽很多知青得知回鄉無望又沒有融入本地生活後不是死就是瘋。
“娃子你咋會說我們這呢的話呢?”
“我媽那邊有個親戚就是蜀地的,我覺得這邊呢話挺好耍的就跟到起學了。”
“那倒是緣分了,沒想到剛好就分到咱們這邊來咯,以後有咋子事就來找我們。”
祁雲跟人聊得不錯,還願意聽他們說這邊的故事啊山水什麽的,連八卦都有兩位大媽跟祁雲分享了幾個,一時間祁雲帶着周國安他們倒是跟這些人混了個熟。
再加上祁雲聽過誰的名字就能立馬記住,一個上午拔秧苗聊天拉關系兩不誤,到了中午的時候這些人就跟祁雲混熟了,媽媽輩兒的婦女們更是雲娃子雲娃子的叫得親熱,還有好幾個嬸子表示一中午要給祁雲帶點家裏腌的酸菜。
祁雲雖然覺得江河挺逗的,不過也沒有去接觸,畢竟也就是看着之前被他姐拎着很滑稽,一個幾歲的小屁孩兒祁雲還沒什麽交朋友的想法。
至于因為小屁孩兒的姐姐而去跟江河接觸,那就更不存在了。
半上午的時候李曉夏給他們這邊拔秧苗的送了涼井水過來,祁雲今天也沒帶水壺過來,被太陽曬了半上午還跟旁邊的人唠嗑當然也口渴了。
不過看見大家拿起瓢就接在水桶上面呼嚕嚕喝水,那下巴漏下來的水都直接又漏回了水桶裏,祁雲擺擺手表示自己還不渴,回頭準備下午就把水壺帶過來,哪怕中午沒時間燒開水只能喝生水祁雲也寧願單獨帶水。
中途休息的時候祁雲他們倒是遇上了一個同樣是知青的前輩,至于為什麽會在拔苗組遇上?因為這位叫淘青的知青前輩已經懷孕五個月了。
淘青是六二年下來的那批知青,也是本村資歷最老的知青了,其他還有三個是六八年下來的。
祁雲看着滿臉風霜膚色暗黃的淘青,心裏倒是沒有張紅軍吳麗他們那麽大感觸,畢竟這就是生活,他們也将會失去滿臉膠原蛋白,成為将歲月風霜刻在臉上的人。
淘青原本是在另一邊苗床拔秧苗的,不過等休息了一回之後就直接跟祁雲他們這組的人換了個位置,主動過來跟祁雲他們說說話。
祁雲覺得估計是淘青發現他們挺安生的所以才願意過來接觸,畢竟對方現在估計是要安心紮根過日子的,不願意跟一看就不安分的知青接觸也是能理解的。
一旁的吳麗顯然對淘青的現狀心有戚戚然,開始靠近淘青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起天,想要打聽一點消息。
說是打聽,其實吳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聽到什麽消息。
在下鄉之前,吳麗一心認為她終究将會有機會回城裏去的,所以雖然對現狀擔憂,可對未來卻并不茫然。
可現在看見一個在鄉下一呆就是十一年的淘青,吳麗頓時就不安惶恐起來,總覺得看着淘青,就像在看十年後的自己。
想想自己要一輩子紮根在農村,變得跟那些村婦一般模樣,吳麗覺得自己頭皮都在發麻。
吳麗先是笑問了幾句淘青懷孕的事,而後又期待幾個月後出生的小娃娃。
淘青似乎對現在的生活挺滿意的,性子也蠻爽朗的,聽吳麗這麽一說,趁着站直身子歇一歇腰杆子的空擋擡頭看了看遠處田地裏正在埋頭插秧的自家漢子,而後扭頭笑着開始主動詢問起吳麗,“你們是懷城那邊來的嗎?我以前也是大城市裏下來的,先前還算是個有人伺候的小姐呢,不過來了這邊這麽多年,很多事倒是看開了,管他活在哪裏,只要身邊有了貼心的人,再生幾個嫩生生的娃娃,這日子啊就夠美的了。”
原本臉色蠟黃的淘青這麽一笑,眉眼彎彎的,引得祁雲多看了一眼,感慨這人心态不錯。
确實,人類是種十分神奇的生物,對于物質上的惡劣,只要他們思想上依舊還有足夠的毅力信心甚至安慰,他們的抗壓性強悍到能夠堪稱奇跡。
率先被外界打倒的,永遠是那些動搖決心迷失方向的人。
吳麗被淘青這種言論噎了一下,好險繃住了表情沒露出什麽,只幹巴巴的笑了笑,而後一邊埋頭拔秧一邊問,“淘姐結婚幾年了?之前跟淘姐一批下來的知青都回城了嗎?”
知道淘青跟其他三個正在挑秧苗的知青不是一批次的,這還是之前張紅軍趁着中途休息的時候跑去跟另外一組的那三個知青打招呼互相介紹的時候知道的。
那三個是一批次的,兩男一女,男的一個叫吳勇,一個叫趙得勝,另一個女的叫蘇佩佩,顯然已經抱了團。
不過淘青作為已經嫁給本村漢子并且還領了結婚證落了戶口的知青,等于是已經脫離了知青群體,倒也沒什麽。
淘青倒是沒什麽避諱的,反正身邊都是知根知底的老鄉,“我啊都結婚三年了,六二年下鄉的時候才十四歲呢,啥也不懂,要不是老鄉們看我可憐時不時的幫幫我,估計現在這世界上也沒我這麽個人了。”
“至于其他跟我一塊兒下來的知青,唉,能回去的都回去了,沒能回去的,就永遠留在了這裏。”
說到這裏,淘青語氣有些沉重,說完就埋頭一心一意的拔秧苗。
最早的那幾批知青多數都是被拉下馬的官員子女,算是被迫“流放”下來的,祁雲聽淘青之前說自己下鄉前還有人伺候,看來淘青就是這種情況。
至于淘青說的永遠留在這裏,看現在只有淘青一個人在,怕是都沒了。
作者有話要說:
嗯曉得剛滴麽個=不知道說的什麽
隆門=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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