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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季就快要來了。

這句話被亞水城的居民們反複念叨了将近一個月,天空依然沒有半點要降雨的痕跡。

亞水市中心醫院。

媒體記者簇擁圍堵,被安保人員擋在大門口。

住院部一號大樓前,黑色奔馳減速行駛穩穩停下,門卻未立刻推開。

無數黑衣保镖四面八方魚貫而出,顯然比醫院的安保部門訓練有素得多,強硬将鏡頭堵住。

隊伍後方墜着一個個子極高的男人,穿筆挺的黑色制服,戴聯絡耳機,身形是遠超亞洲人的強悍,但并不粗苯,反而精悍修長得令人側目。

他走近了,頭發剪得很短,眉骨高眼窩深,眼珠是灰藍色的,明顯的混血特征。

記者們當即興奮起來,舉着相機尖叫:

“江骞?是江骞!”

“孟緒初在車裏!”

人群驟然躁動。

在亞水城,穆安集團幾乎等同于權利和財富的象征,穆家人竭力把持高位,近兩年,卻有半數大權落進了一個姓孟的外姓人的手裏。

而這個混血保镖,就是從孟緒初正式接手本部,代董事長召開集團會議的那天,開始出現在身邊。

關于孟緒初的流言一直很多,被亞水城的居民們口耳相傳津津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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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早年間穆家那幾個堂兄弟對他愛恨情仇,或者他怎麽就和病重的小穆總聯姻了,亦或是現在那個保镖。

貼身的保镖,高大、英俊、形影不離,樁樁件件都能激發人隐秘的窺探欲。

江骞從暗處走來,步入無遮擋的烈日下,手握一柄黑傘,卻沒有替自己撐開。

他按住耳機,低聲說了句什麽,外圍發出齊整的響動,保镖們手臂收得更緊,築成一堵牢固的肉牆。

江骞撐起傘,單手拉開後座車門,在快門聲震天的躁動中接出一個人。

果然是孟緒初!

記者們潮水般湧動,面對閃着金光的頭條當事者本尊,爆發出了能和職業保镖對抗的力道。

唰啦!相機話筒争先恐後冒出,直直對準數米外的大奔。

“孟先生!據傳小穆總再度病危,您急速趕來是否證明傳言屬實?!”

“聽聞小穆總至今未進行遺囑公證,若有不測,你将是他的第一順位繼承人,您對此作何看法?”

“三年前創始人離世的風波尚未徹底平息,若股市再度動蕩,您是否有可靠的應對之策?”

“孟總!”“孟先生!”……

隔着一堵人牆和一堵圍牆,得到回應的可能性趨近于零。

但記者們不管不顧,仿佛往海裏扔石子,甚至不為聽個響,接二連三抛出提問。

覺悟高些的記者此時已經放棄了,摩肩接踵中竭力舉起相機,只為拍到孟緒初的露臉的一瞬間。

那張臉既可以占據財經新聞的頭條,同時也是娛樂八卦版頭最愛看到的面孔。

其實孟緒初的長相早已不是秘密。

在海外完成學業後,他就進入集團的科技研究院工作,跟着當時的院長、也是集團創始人林承安學習,創始人離世後又接替院長職務,大大小小出席過不少發布會。

人們熟悉這張臉,卻又充滿無盡的探究欲。

沒人能準确描述他美麗與否,又或者有多美。

只能說早些年,大家從沒真正相信過穆家堂兄弟為他相争的傳言,只是信口胡說。可真當從電視裏看到他後,又恍惚覺得,那些風月往事未必就不能是真的。

用這樣一張臉哄得幾個未經人事的富家子弟團團轉,似乎天經地義。

可惜近年孟緒初很少露面了。

每次出現,他的保镖都會用一柄黑傘将他嚴嚴實實遮住,攔截了少說百八十條有爆款潛力的熱文頭條,以至于新聞工作者們,對這位兇巴巴的混血保镖普遍沒有好感。

烈日燒灼空氣,瀝青地面反射慘白強光。

江骞伸手掌墊在車框前,後座的年輕人彎腰探出上半身,黑發在保镖掌心一帶而過。

他穿質地柔軟的黑色襯衣,下擺收進西褲裏,肩背薄且筆直,腰身勁瘦。

站直的瞬間傘柄就下壓,四面八方的相機只來得及拍到他潔白的下颌和脖頸。

與張揚到令人生畏的保镖比起來,孟緒初就顯得含蓄溫和太多。

陰影裏他側頰消瘦,常年氣血不足的嘴唇微微一抿,偏頭對保镖說着什麽。

他有一種獨特的、可以激發人無限遐想的氣質,快門聲此起彼伏,記者們對着僅剩的半張臉也拍得興致勃勃。

可惜愉快的氛圍沒能持續太久。

幾秒後孟緒初就從保镖手裏接過手帕,掩住口鼻,似乎對空氣裏的浮塵不太滿意。

他手上沒有婚戒,食指套着一顆碩大昂貴的紅寶石的戒指,構成了他黑衣雪膚裏的唯一點綴。

孟緒初從不佩戴婚戒。

外界甚至猜測他從未接受過這種東西,世界上唯一能證明他和搶救室裏的小穆總有過關聯的東西,大概只有聯姻時的一紙合約。

他快步走向住院大樓。

亞水市中心醫院行政副院長帶着幾個人等在門口,小跑着迎上前:“孟院。”

劉副院曾在研究院與孟緒初共事過,即便孟緒初現在已經是大部分人口中的“孟總”,他仍然更習慣于舊式的稱呼。

孟緒初客氣地點了點頭,腳步不停。

住院大樓的自動門打開又合上,一行人消失在大廳高聳的立柱後。

門外拼命支棱的攝像機瞬間偃旗息鼓。

“早上十點前後血壓有點不穩,檢查過後沒有太大異常。”劉副院彙報道,“下午一點血氧突然下跌伴随心律失常,現在還在搶救,可能需要您簽署一下病危通知。”

孟緒初臉上沒什麽表情,側頭輕聲說:“辛苦你們了。”

這是一種相當溫和,将對方視作自己人的姿态。

劉副院臉皮一熱,目光從孟緒初臉上劃過又移開,未敢長久凝視這張素白沉靜的面孔,低低點頭:“哪裏的話哪裏的話。”

他為孟緒初按下電梯,轉頭往外看了眼,慚愧道:“今天安保這塊是我們做得不到位,還麻煩動用您這邊的人手,我這就把那些記者全部趕走,保證嚴肅處理絕不姑息!”

“沒關系。”孟緒初走進電梯,“實在趕不走的話記得好維持秩序,別擋着其他人看病,也別影響到病人休息。”

他說話一向是和顏悅色的,但不喜歡被媒體追着拍也是人盡皆知的。

劉副院怔了怔,琢磨這話裏的意思像是不準備趕了。

雖然不太明白,不過孟緒初辦事向來有自己的章法,劉副院沒再多問,點頭應了下來。

手術室在大樓頂層,電梯緩緩上升,“叮”一聲倉門打開。

長長的走廊盡頭,手術室的門同時被推開。

醫生疾步而出,見到孟緒初像看見了救星。

孟緒初略一偏頭:“你就在這裏。”

江骞腳步一頓,在平淡的命令聲中條件反射地停了下來,目視孟緒初走遠。

孟緒初整個人都太平靜了。

和滿頭大汗的醫生像處在兩個時空,又因為一張病危通知單而離奇地交彙。

醫生将紙筆交給孟緒初,快速交代着手術情況。

孟緒初邊聽邊拔開筆帽,翻到紙張末端簽下自己的名字,手指沒有絲毫停頓。

卻忽然問:

“這次能活嗎?”

-

數米外,江骞灰藍的眼眸下壓。

他視力很好,能清楚看見孟緒初低頭時白皙的後頸,食指名貴的紅寶石跟随簽字的動作光影浮動。

忽然,醫生飛動的唇瓣卡頓一瞬,表情空白,像從孟緒初那裏聽到什麽詭異的話。

江骞微微眯起眼。

空氣有一瞬間凝滞。

孟緒初不急不緩又問了一遍。

“能活嗎?”

他擡起頭,微笑一下:“很難回答?”

不,不難回答。

相反,這是重症搶救時最常聽到的一句話。

可憐的家屬們肝膽俱碎,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向醫生求問親人生還的幾率,通常這時候需要盡快安撫。

但孟緒初顯然不是需要被安撫的人。

他甚至從未對手術室裏、自己那位法律意義上的伴侶流露過任何關懷。

他問這話時,比起對生的擔憂,更像有一種期盼,一種死亡迫近的期盼。

可他的神色又過于柔和而富有耐心,醫生恍惚一瞬,懷疑自己産生了錯覺,陷入短暫的混沌。

“成、成功的機會是有的。”醫生擦着汗,盡量恢複專業的态度:“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搶救,請孟先生放心。”

孟緒初點點頭,仿佛真被那三言兩語安撫下來了一般,将通知單疊着筆整齊交還給醫生:

“盡力就好。”

醫生不敢再直視孟緒初的眼睛,收起紙筆匆匆趕回手術室。

走廊安靜下來。

孟緒初轉身,正對上江骞的視線。

大概是他的保镖視力太好的緣故,他看人的目光有時候會強得過分,銳利、清亮,帶着鋒芒,時常讓人誤會他的意圖。

孟緒初教過他很多次,不可以用這種眼神看人。

江骞也答應了,但可能是先天體質優勢,他努力了很久也沒能将自己變成一個近視,還是容易一不小心就直勾勾地盯上別人。

孟緒初不清楚他是沒來得及收回,還是壓根沒這個打算,承接着這道目光在冰涼的長椅上坐下。

烈日當空,滲透進走廊,空氣裏有金色浮塵緩緩游動,手帕已經還給江骞了,孟緒初擡手揉了揉鼻尖。

砰!

安全通道的門突然大開,一個穿着高定西裝三件套的男人走出來,撞破了他們相交的視線。

男人胸前口袋插着寶藍色方巾,頭發一絲不茍向後梳着,一副精英模樣,手卻插在褲兜裏語氣極為輕佻。

“這麽急嗎嫂嫂,盼着大哥死?”

他一搖一擺地靠近,熟稔地說:“其實我們都知道,大哥他撐不了多久的,這次沒死成下次也快了,怎麽還可憐巴巴問醫生呢?”

孟緒初擡眼,就看到對方笑了一下。

“白衣天使能告訴你什麽,總不能手術還沒做完就承認他們也回天無力吧?不如我們再耐心等一等?”

說話間他已經來到孟緒初面前,似笑非笑地凝視着孟緒初潔淨的面龐。

他應該是在樓道裏抽了煙,帶出一陣嗆人的氣味,孟緒初移開眼,皺屏息着了皺眉,并不接話。

被忽視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當發現自己精心制造的重逢,在對方眼裏一文不值的時候。

穆天誠等了兩秒,緩緩收起笑,“怎麽,不認識了?”他撫了撫并無絲毫淩亂的頭發,“三年而已,我的變化也沒有很大吧?”

孟緒初目光終于又回到他臉上,像經過提醒才想起來似的,真誠道:“好久不見,天誠。”

穆天誠額角抽動兩下,被對方這種故作溫吞的态度搞得有點惱火。

他知道孟緒初是假裝不認識。

以孟緒初的記憶力,哪怕路邊爬過一只螞蟻,他都能在兩個星期後想起當時地磚的花紋,怎麽可能想不起他?

分明是在故意惡心他,簡直拙劣又幼稚。

穆天誠嘴唇緊抿,但僅僅幾秒後便像品出了什麽似的,神色突然和緩下來。

至少孟緒初還願意惡心他。

不惜用幼稚的手法也要來惡心他,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另眼相待呢。

穆天誠自我消化得很好,臉上又重新挂起笑,擡腿要在孟緒初身邊坐下,察覺到對方身上冰冷的氣息後,又自認為紳士地挪遠了些。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汗濕的手掌在西褲上蹭了蹭。

“三年不見了,你還是這麽不近人情吶,嫂嫂。”他笑着看孟緒初:“你知道我這次回來要做什麽嗎?”

孟緒初沒有回應,穆天誠等待幾秒,而後輕輕一哂,自己答道:“大伯應該告訴你了吧,我是來幫你分擔重擔的。”

孟緒初眼睫微垂,側臉輪廓流暢優美,修長的脖頸深陷在純黑的衣領中,因為瘦削而看上去有些文弱。

穆天誠視線上下一掃,意有所指的,“聽說這幾年你身體一直不是很好,看來是真的。”

他突然笑了:“不過現在好了,有我幫助你,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他緊盯着孟緒初,但孟緒初仿佛一座優美的雕像,連交疊在大腿上的手指都紋絲不動。

穆天誠壓根沒指望能得到回應,也不惱,話鋒一轉:“不過說真的,我真沒想過你會成為我嫂嫂。”

“可是怎麽辦呢,大哥他就要死了。”

“他死了嫂嫂你怎麽辦呢?”

他伸出手,像是想要安慰地輕撫孟緒初的背。

孟緒初不着痕跡地躲開。

剎那間,盤旋在耳側的視線驟然強烈,遠處的目光直勾勾傳來,像要把空氣燒出火花,就這麽一錯不錯地盯着。

孟緒初揉了揉一側耳垂,給江骞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也沒想到你喜歡這麽沾親帶故地說話。”孟緒初終于第二次開口。

穆天誠微笑起來,對終于引起了孟緒初的反應而感到欣慰。

“只是為了表示親近而已。”他說。

“沒那麽親近。”孟緒初平靜道:“你和庭樾只是堂兄弟。”

穆天誠已經很久沒聽到孟緒初對自己說這麽多話了,哪怕語氣毫無波瀾,也足以挑起他每一根躁動的神經。

“那有什麽關系?”他笑着說:“沒人會特意糾正這些微小的差別。”

孟緒初不置可否,時間在灑滿陽光的走廊安靜流淌。

忽然,他笑了一下。

其實只是很輕微地扯動嘴角,意味也算不上愉悅。但距離穆天誠上一次看到孟緒初的笑容,已經過去好幾年。

霎時他就陷入了恍惚。

孟緒初站起來,往大門緊閉的安全通道走,穆天誠本能地跟了上去。

厚重的金屬門“啪”一聲合上。

穆天誠急切地去拉孟緒初的胳膊,想将他按到牆上,下一秒卻膝蓋一軟,沒來得及反應就撲通跪了下去,痛楚瞬間爬遍全身。

他眼前一黑,好幾秒後才感覺自己後衣領被拽着,在一股巨力之下狼狽地趴伏在地面。

他掙紮着扭過頭,正對上身後那雙灰藍色的眼珠子。

竟然來得這麽快。

穆天誠本以為至少、至少要幾秒甚至十幾秒,這只隔得老遠的混血狗才能姍姍來遲救下狼狽的主人。

可惜太快了。

穆天誠眼中流露出遺憾的神色。

江骞面無表情,腳下發力,重重踩下去,穆天誠只來得及悶哼一聲,鼻梁砸向地面,當即流出汩汩鮮血。

“阿骞。”孟緒初走上前,在江骞身邊說:“關掉耳機。”

江骞踩着穆天誠的背,單手反擰住他兩只胳膊,将聯絡耳機整個摘了下來。

同時穆天誠劇烈掙紮,試圖在千鈞一發之際逃離桎梏,成年男性驟然迸發的力道,足以讓地面震動浮塵激揚。

但江骞依然只用一只手,僅憑完全意義上的力道壓制,将他迅速按回地面。

穆天誠終于顯露出難堪的怒意。

都是身強體健的成年男性,雄性間赤|裸粗暴的較量從來無法避免,而戰敗方總會瞬間惱羞成怒。

穆天誠拼命扭過頭,眼神在兩人身上逡巡一圈,卻忽然微妙地一頓。

江骞半蹲在地,而孟緒初在江骞身旁,手虛虛搭着保镖緊實的肩膀,紅寶石就那麽隔在手指皮膚和保镖雪白的襯衣領之間。

穆天誠咧開嘴,怪異地笑了兩聲,“真稀奇……”

肺裏空氣被積壓,他聲音帶着痛楚的沙啞,卻仍然輕佻着:“你們居然真能相安無事地站在一起。”

別人或許不清楚,穆天誠卻知道,江骞這條混血狗是他大哥派來的——因為察覺到自己大限将,特意派去孟緒初身邊的。

孟緒初分明也很清楚,卻非但沒給弄死,竟然還用得很順手。

穆天誠艱難開口:“你、你們這麽做——!”他突然噤聲,表情急劇扭曲。

江骞沒讓他把說完,起身一腳踩上他的小腿骨。

劇痛來得猝不及防,穆天誠甚至發不出一聲痛呼,脖頸漲紅眼珠凸起,血絲霎時布滿眼球。

他感覺自己腿差不多要斷了。

孟緒初緩緩走近,“三年了,你還是只會用下半身充當腦子。”

穆天誠喘着氣擡頭,沉沉地望向孟緒初。

他沒想到孟緒初會真的動手,在這麽風聲鶴唳的時期,直接讓人踩斷他的腿。

但孟緒初哪怕是從這個角度看去,也依然好看的驚人,穆天誠差點忘記疼痛,又一瞬間恍惚。

直白的眼神引得孟緒初輕嘆一聲,“可惜智力沒能上升哪怕一丁點。”

他撣了撣袖口,居高臨下正色道:“我不管你在想什麽,不管你要做什麽,也不管某種稱呼是不是戳中了你特殊的愛好,又或者你鐘愛某類角色扮演。”

他稍一停頓,“但你最好弄清楚,你現在趴在什麽地方。”

孟緒初語調和緩,說起話來一直是輕柔的,循循善誘的。

穆天誠在誘導中仰起頭,昏花的視線滑過他潔白的側頰,落在後方緊閉的金屬門上,大門中央清晰印着紫紅的logo和大字——亞水市中心醫院。

是啊,亞水。

他恍惚地想到。

亞水市。

和三年前不一樣了……

現在的亞水,都是孟緒初的。

孟緒初走近一步,鞋尖翹起他的下巴。

“歡迎回到亞水,小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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