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26章

江骞驀地頓住。

他原本抱着孟緒初,卻忽然頓住了。

孟緒初不太對勁。

雖然是自上而下壓制着孟緒初,但江骞自問沒真的使勁,不可能傷到他,所以孟緒初還能用相當的力道和他對抗。

但某個瞬間,孟緒初忽然不動了,從原本惱羞成怒卻生動的表情變成了透明的空白。

“……怎麽了?”江骞摸了摸他的臉,很輕柔的力道,卻好像觸發了他的某種疼痛開關。

下一秒孟緒初眉頭狠狠皺起,大顆冷汗從蒼白的面頰上滑落,喉頭溢出一聲再也無法壓抑的悶哼。

江骞一驚,下意識松手,孟緒初就從他懷裏掙了出去。但沒有起身,他已經站不起來了。

脫離江骞的懷抱的支撐,他就像一片羽毛一樣跌在了床上,側身蜷縮起來将自己抱成一團。

江骞混沌了好幾秒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瞬間清醒過來,渾身如置冰窖。

他輕輕碰了碰孟緒初,感覺到對方全身都緊繃着,充滿抵觸和抗拒,而雙手正用力按着胃,把單薄的腹部壓下去很深。

親眼所見那些壓痕誕生的場景,江骞忽然就怪不起來孟緒初了,甚至開始怨恨自己為什麽要兇他。

如果是這麽疼的話,确實沒辦法啊。

沒有人能在極度的痛苦下還能一動不動地保持冷靜,他又為什麽要去苛求孟緒初?

江骞心裏一陣一陣發涼,俯身從背後抱起孟緒初,拉起他用力到發白的手指,把自己的掌心覆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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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瞬間孟緒初呼吸陡然重了幾分,蒼白的嘴唇不住地顫抖,應該是疼得緊了。

江骞連忙幫他揉了揉,哄道:“沒事,沒事,我輕一點……對不起。”

最後那三個字讓孟緒初微不可察地一僵,然後咬唇偏過頭,睫毛一個勁地抖。

其實都是很細微的變化,但江骞抱着他,他的每一個顫抖都同等地傳遞到江骞身上,江骞感受得明明白白。

孟緒初鼻尖有點發紅,江骞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委屈了,他有什麽事從來都不說,江骞看了卻很難受。

孟緒初全身都很涼,胃裏一個勁地擰絞,江骞貼着皮膚摸到可怕的痙攣,心髒都跟着跳了跳。

他穩住心神,手指貼在孟緒初上腹,先用體溫幫他暖了暖,然後稍微施了點力慢慢地揉。

“沒事,有點痙攣而已,”他說話的語氣很穩定,像是擔心孟緒初會害怕,所以格外輕松地哄着:“一點點痙攣,我幫你揉揉,揉開就好了。”

他一邊給孟緒初揉肚子,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話分散他的注意力,感覺到孟緒初情緒的松動接着說:

“是不是好一些了?”

“自己用力壓的話,沒什麽用反而會越來越疼對不對?”

“所以以後再疼別亂用勁,壓太狠會出事的,我們揉一揉就好了是不是?”

“都很正常的,是人就會生病。”

他像是在跟小朋友講道理,怕小朋友害怕、逃避,一點一點掰開揉碎了說給他聽,要他知道生病也沒關系,生病了可以說,不用全部自己忍着。

不過依孟緒初的性格,聽了這種話大概會覺得羞恥,斷然給不出半點回應,江骞習以為常,輕輕拍拍他的背,慢慢給他揉着冰涼的胸腹。

“對不起,”他說,“我不該惹你生氣。”

“不氣了好不好?”

孟緒初咬着下唇,依然嘴硬:“我沒有……”

江骞摸着他的肚子:“你的胃說你有。”

“你!”

掌下的器官又抽了兩下,江骞連忙哄:“好好好,你沒有你沒有,我們不說了。”

孟緒初閉着眼把半張臉埋進枕頭裏,只留出雪白的耳廓和倔強的側臉。

江骞覺得他眼尾紅紅的,不知道是疼的還是哭的,配上濕濡的睫毛和沾着冷汗的臉頰,看上去太可憐了。

孟緒初大概也知道自己在被盯着,更加用力地把臉往枕頭裏埋,不想被人看到這種樣子。

江骞擔心他這樣會把自己捂死,或者又悶得胃疼,輕輕托着他的下颌把口鼻露出來,頓了頓,又用手掌蓋住他的眼睛:

“好了,我什麽都看不見了。”

孟緒初的睫毛在他掌心狠狠顫了下。

幾分鐘後,痙攣停止,疼痛漸漸平息,孟緒初緩上一口氣,就輕輕拉開了江骞的手。

江骞也不勉強,扶着他坐起來。

孟緒初紅着眼睛靠在床頭,沒有說話,江骞不再試圖勸說他,心領神會地幫他穿好衣服,扶他去洗了把臉。

車早就等在樓下,孟緒初洗完臉後又吃了一次藥,從洗手間出來時已經恢複到平常冷淡的模樣,除了略微蒼白的臉色外,看不出剛經歷過一次胃痙攣。

他身上穿着江骞的襯衫,又在外面套上用作喪服的純黑長衫,霎時江骞看他的眼神都變了。

那簇足以撩起山火的小火苗蹿進眼裏,眼看着就要燎原,孟緒初抄起外套當頭扔到他臉上。

“別發瘋,走了。”

厚重的西服外套當頭而來,威力不亞于一大盆冰水,江骞在眼前一黑的同時,被澆滅了那竄作祟的火苗。

“……”

他摘下外套,整齊穿戴好,跟上孟緒初。

·

亞水市殡儀館。

大門前人流如織,絡繹不絕。

圍觀的群衆和得不到入場資格的媒體都堵在門口,即便有安保團隊極力維持,車流通行也緩慢且困難。

下輔道後進入殡儀館所在的街道,就像陷進了流沙裏,短短幾百米走了好幾分鐘也沒到。

孟緒初看了眼路旁高舉的話筒攝像機,不由地蹙眉嘆了聲,五指虛虛搭在上腹,臉色不好。

“又疼了?”江骞将自己的手蓋了上去。

“沒事。”孟緒初習慣性搖頭,末了忽然瞄江骞一眼,喉頭滾了滾,有點僵硬地說:“有點想吐。”

這就是學乖了。

說明之前江骞那些話,他雖然沒給反應,但到底聽進去了些,沒再格外強硬地掩飾自己的情況。

江骞嘴角不自覺揚起,替他解開胸前的兩顆扣子,輕輕順了順胸口,問:“要吐嗎?”

孟緒初皺着眉搖頭:“不。”

吐不出來,只是惡心。

江骞幫他扇了扇風,讓司機盡快把這段路開過去。

好不容易到了門口,車前被蜂擁而至的記者堵住,江骞給孟緒初把扣子系好,按着耳機說了幾句。

等其他保镖過來把記者趕走,開出一條通道後,才下車把孟緒初接出來。

孟緒初身上不好受,臉上就沒什麽表情,細眉微微蹙着,臉頰嘴唇都寡淡的蒼白。

他裹在純黑的喪服裏,裏面的扣子緊緊系到最上面一顆,只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脖頸,身形消瘦,側影伶仃,一言不發地往裏走。

這副模樣不知道戳中了小報記者們的哪個點,閃光燈立刻瘋了似的亮起,快門聲噼裏啪啦響徹耳邊。

孟緒初本來就頭暈,被鋪天蓋地的強光一閃,眼前都黑了一瞬,腳步頓了頓。

江骞從後面扶住他的肩膀,擡手遮住他的眼睛,快速往前通過。

周圍的保镖接到信號,賣力地阻攔着,人群卻在江骞環住孟緒初的那一剎那更加沸騰。

閃光燈連綿不絕,像要把他們背影燒出個洞。

進入殡儀館長廊,耳邊才安靜一點,孟緒初低低松了口氣。

江骞依然扶着他,低聲問:“還好嗎?”

孟緒初緩了緩,擺擺手,“沒事。”

前方穆蓉穿着高高跟噠噠走來,她顯然也是剛甩掉媒體的圍追堵截,滿臉都是不耐,見了孟緒初才終于露出點笑。

“緒初啊,走過來不容易哈。”

孟緒初笑了笑,沒直說,讓江骞給了她一張紙巾:“您擦擦汗。”

穆蓉接過來,不好意思地笑笑:“瞧瞧,給我擠出汗了都。”

三人一起往裏面走,孟緒初随口聊道:“最後誰來捧遺像,您和二伯商量好了嗎?”

穆蓉和穆世鴻為了這個問題,從穆庭樾死的第二天就開始吵,一直吵到昨晚都沒吵出個結果。

眼看着出殡儀式就快要開始,孟緒初不得不問一句。

穆蓉就嘆了口氣:“桑桑和玄誠一起來。”

“這樣?”孟緒初眉梢一挑。

“還能有什麽辦法呢,”穆蓉無奈:“二哥他抵死不退,那我當然也不能退。”

孟緒初淡淡應了聲,沒做評價。

讓兩個小輩一起捧遺像,雖然少見但也不是沒有,眼下的情況,确實只有這樣才能讓姑姑和二伯兩家都滿意。

進入內廳,不少賓客都已到場,不斷有人來和他們寒暄,讓他們節哀。

孟緒初和穆蓉的話題就此結束,各自招待起客人來。

一開始孟緒初還能有來有回地聊天,妥帖地安排,不一會兒話開始變少,臉色也越來越差。

江骞見狀,在孟緒初身邊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孟闊來電話,說後面有些事需要您去處理。”

孟緒初回頭看了他一眼。

穆蓉立刻領會,說道:“緒初你快去看看吧,這裏我來招待就行。”

孟緒初略一停頓,而後朝穆蓉點點頭:“那就辛苦您了。”說完和賓客們簡單致歉,就在江骞的帶領下進入靈堂後方的休息室。

從在車上時孟緒初胃裏就不太舒服,隐隐燒着疼,頭暈想吐。

休息室的門甫一關上,他就捂着嘴幹嘔了一聲。

江骞扶他坐下,給他順了順心口,又讓他喝了點水,孟緒初胃裏空蕩蕩的,什麽都吐不出來,只能掐腰幹坐着。

他知道孟闊根本沒來這裏,也根本沒什麽事需要自己處理,一切不過是江骞想讓自己休息一下,他承下這份好意,沒多說什麽。

見他稍微好些了,江骞又讓人送來點吃的,讓他多少吃一點。

孟緒初其實半點都吃不下,胃裏又酸又漲,吃什麽都刺得疼。

但正式出殡在下午,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體力,如果什麽都不吃,怕是撐不到那個時候就會低血糖暈過去。

猶豫再三,還是硬着頭皮吃了一些。

江骞幫他揉着胃消化,然後他就在江骞的強制命令中躺下睡了一覺,全程像個被擺弄的洋娃娃。

但洋娃娃沒有力氣去掙,只能先勉強認命。

睡的兩個小時其實算休息得不錯,但醒過來時孟緒初卻覺得身上發冷,頭更暈了。

大概是開始發燒了。

孟緒初心裏緊了緊,發燒對他來說不是個好現象,意味着身體裏的炎症可能已經很嚴重了。

但出殡儀式已經開始,所有人都在靈堂裏等他,小助理着急忙慌催他快點過去,孟緒初耳邊甚至響起了哀樂。

他腦子有點亂,沒過多思考就跟了上去。

索性儀式并不算長,先是穆海德發言,含淚感念一番自己英年早逝的獨子,之後穆庭樾的棺椁就被推了出來。

孟緒初抱着靈位走在最前面,八個扶靈人扶着棺木走在他後頭,然後是白桑和穆玄誠一左一右抱着遺像,身後奏着哀樂。

他們要走的路不長,只是将棺椁送上改裝過的卡車,再駛向穆家建在海邊的別院,将棺材停在那裏,等待來年二月,大師算好的日子再下葬。

短短一段路,孟緒初越走越覺得身上發涼,眼前有些模糊。

他用力掐着掌心,讓自己保持清醒。

只要到了別院就好,那裏不會有媒體,不會有人看到他糟糕的樣子。

棺椁緩緩被送上車,孟緒初閉眼,身形晃了晃。

江骞從後面将他扶住,熟悉的體溫傳來,他又清醒了幾分,側頭看見江骞堅冷的側臉。

江骞攬着他往車上走,孟緒初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請醫生過來一趟。”

江骞當即臉色一變。

孟緒初沒看他,用有些痛苦的聲音說:“讓他別去別院,到我們在海邊的那棟房子裏等着。”

人群擁擠,鏡頭噼裏啪啦閃着光,追随着昂貴的棺椁和孟緒初的身影。

他們最後拍到的畫面,是孟緒初被他的保镖半摟着帶上車,車門合上前,他在保镖耳邊說了什麽,臉頰泛着蒼冷的白。

而保镖将手覆上了他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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