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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路雞飛狗跳到了醫院,雖然全程醫生和江骞都維持着相對輕松的狀态,但實際情況卻不那麽樂觀。
孟緒初直接被送進了搶救室,但他體質差,送進來時有點休克,雖然立刻進行了緊急輸血,但手術止血依然耗費掉将近常人兩倍的時間。
江骞坐在手術室外的走廊裏,頭靠在身後的牆壁上,眼神是空洞的茫然。
他想起剛到醫院時,術前簽字,醫生将單子遞給他,他拿起筆條件反射就要簽上自己的名字,卻被阻止。
醫生手術帽上浸出了汗,依然嚴謹地确認道:“你和患者是什麽關系?”
當時江骞手一頓,一路上壓抑的焦慮、急躁、心疼在那一刻統統化成一片茫然,再然後像跌進了冰潭裏。
因為他發現自己說不出和孟緒初的關系。
他知道手術通常需要直系親屬簽字,但孟緒初和家裏關系非常差,他的父親兄姐被他親手送進了監獄,而他的母親在精神病院。
唯一和他夠得上親屬關系的孟闊,在前一天臨時被派去外地出差,此刻正在打飛的趕來的路上。
江骞不知道該怎麽描述自己和孟緒初的關系,如果從最單純的表面看,他和孟緒初連同事都算不上,他只是孟緒初無數下屬中的其中一個。
該說是朋友嗎?
他不知道孟緒初有沒有當他是朋友。
但江骞憑借不太精妙的中文功底,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想被稱作孟緒初的朋友或者下屬,一個都不想。
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發現,孟緒初是如此孑然一身,危急關頭連一個能為他在手術單上簽字的人都找不到。
而他也同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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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以為和孟緒初還算親密的關系,被一張手術單無情地劃爛,将他們分割成泾渭分明的兩條線。
孟緒初在這一頭,他在另一頭,孟緒初的背影看上去如此孤單,而他也是同樣的孤立無援。
其實真正緊急時,江骞不是不能先幫他簽這個字,甚至醫生可以破例冒險先完成手術,畢竟人命最大。
但最後孟緒初的手術單是穆蓉簽的。
她坐另一輛車跟在他們後面趕來,和江骞這種毫無關系的人比起來,穆蓉至少算半個婆家人,醫生沒有猶豫,直接将手術單從江骞手裏抽走。
薄薄的一張紙毫無分量,但當其從指間流失時,江骞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失重,拉扯着心髒沉沉下墜。
他手在空中懸空半秒,而後收回,将筆一同交給穆蓉,平靜道:“麻煩您了。”
“沒事沒事,救人要緊,”穆蓉連連擺手,唰唰簽下自己的名字:“都交給姑了!”
手術室門再次合上,江骞沉默了一會兒,像在消化着什麽,很快又恢複成平常處變不驚的模樣。
孟緒初這次生病少說得住幾天院,江骞将他手頭積累的工作一一分散下去,又安排好病房,封鎖好消息,很快将一團麻亂處理得井井有條。
孟闊是在手術結束後才飛奔着趕到,見到江骞瞬間眼淚鼻涕流了一路,一進門就吱哇哇亂叫:
“咋樣了咋樣了?”
“還活着嗎?嚴重嗎?!”
“是不是要抽血?快!抽我的!我倆一血型兒不是親兄弟!”
“上個月我才體檢過血倍兒幹淨丁點病沒有!快來個人給我抽啊!”
眼見着就要撲去血液中心,江骞揪着衣領把他拽回來:“安靜點,這裏是醫院,血液儲備夠的用不着你。”
孟闊這才一哽,而後抽抽搭搭:“哎喲我的哥啊命咋這麽苦呢……小時候就有大師算過說他折翼的孤星,被貶的神仙,到人間就是受苦的,那大師也沒說這麽苦啊……嗚嗚嗚總有奸人要害他!”
江骞忍無可忍:“住嘴。”
可孟闊忍不住,他一緊張就愛絮叨,要他閉嘴不如要他的命,忽然他想起什麽,瘋狂搖擺江骞的手臂:“簽字呢?誰給簽的?!手術沒我進行得下去?!”
江骞冷冷瞧他一眼。
身後有人咳了聲,穆蓉試探地插嘴:“我簽的。”
孟闊愣住。
江骞補充:“手術已經結束了,人在特護病房。”
孟闊徹底呆滞,一時接受不了手術竟然真的不需要自己,他除了哭嚎沒起到半點作用的事實。
穆蓉尴尬地笑了笑。
江骞向客氣地颔了颔首:“今天辛苦您了。”
“沒事兒,”穆蓉笑笑:“那緒初怎麽說都是我看着長大的,舉手之勞而已。”
她看着江骞,欲言又止:“緒初這身體……”
江骞不作任何解釋,只認真道:“希望您不要外傳。”
他個子太高,穆蓉本來就嬌小,穿着高跟鞋也只到他的肩膀,哪怕江骞沒有任何施壓的表示,也很輕易地讓她感到一種由骨子裏釋放出的威壓。
穆蓉不由地想到別院的會客廳內,江骞抱起孟緒初走出去的樣子,那種感覺很特殊,讓人難以描述。
甚至讓人覺得不适,是一種本身侵略性太強,即便有意隐藏也會從一舉一動中傾瀉而出的壓制。
穆蓉從小養尊處優,作為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對于這種不可控的攻擊性尤為敏感。
而從剛才短短的片刻來開,江骞行為處事尤其幹脆利落,絲毫不像一個整天跟在孟緒初身後唯命是從的保镖。
穆蓉相信孟緒初也一定能感受到,畢竟他和江骞可是朝夕相處,但她不明白的是,穆庭樾既然已經死了,孟緒初為什麽還會縱容這樣一個危險的人留在自己身邊。
穆蓉面不改色,點頭笑了笑,“這我當然知道……那就這樣,我先回去了,有什麽幫得上忙的地方盡管叫我,別客氣啊。”
江骞禮貌地點了點頭。
孟闊還抹着眼淚,但也自覺地把穆蓉送出去。
江骞站在原地,看着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電梯口,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病房走去。
·
夜已深了,病房裏沒有開燈,只有監護儀閃着微弱的亮光。
江骞輕輕關上門,來到床前坐下。
孟緒初剛做完手術還沒醒,帶着氧氣罩,手背上插着吊針,指尖被藥水冰得發白。
江骞輕輕拉起他的手,把自己掌心墊在底下替他捂了捂。
但總是捂不熱。
孟緒初的手就跟他的人一樣,很難捂熱很難融化,永遠看似平和卻豎着尖銳的刺。
好在江骞極具耐心。
他有一種為了得到獵物可以一動不動蟄伏多年,只為在最後伺機而動一招致命的耐心。
這是他小時候在原野裏生活,捕獵一種以靈巧著稱的獵物時,培養出的習慣。
他很耐心地加以練習并運用在孟緒初身上。
所以他一動不動替孟緒初暖着手指,直到冰涼的指尖一點點染上自己的體溫。
中途孟緒初皺了皺眉,喘息有些費力。
江骞叫來醫生,醫生卻說只是因為疼痛,手術過後疼痛是正常的,為了及時觀察體征變化,并沒有給他添加太多止痛藥。
怕江骞聽不明白,醫生還用英文噼裏啪啦解釋了一大堆。
江骞聽懂了,但只在腦海裏簡化成:孟緒初還要這麽疼很久,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送走醫生,江骞重新捂住孟緒初的手,嘆了口氣。
“真可憐。”
他揉揉孟緒初的眉心,把虬結的紋路一點點揉開,可一松手又習慣性地皺起來。
“又被欺負了。”江骞沒頭沒腦地說:“怎麽又被欺負了呢?”
在江骞眼裏,孟緒初好像總是一個看上去強硬如鐵壁,實則會因為委屈掉眼淚,尋找溫暖的懷抱抽抽噎噎的非常柔軟的人。
他總覺得孟緒初會被人欺負。
那麽漂亮的人,有水晶一樣心和世人無法企及的容貌,這種存在就是天生被惦念和記恨的。
內心醜惡的人會用同樣醜惡的目光來審視他,自私地往他身上賦予醜惡的色彩。
江骞理解人們面對過分美麗的事物時,想要摧毀的心理,但他不能理解有人想要摧毀孟緒初。
任何人動孟緒初一根頭發,都讓他覺得是低俗的亵渎。
——當然他無賴地将自己排除在外。
如果這些想法被孟緒初知道,他一定會斜着眼梢露出驚訝又無奈地笑,這種笑是既溫和又帶着尖刺的,讓人情不自禁心向往之。
然後他會忽略人們動搖的表情,安靜地反問:“你覺得欺負我的人是什麽下場?”
這點有例可循,從前孟緒初的父母欺負他,所以他們被關了起來;穆庭樾欺負他,所以他死了。
江骞不知道穆天誠未來的下場,但他想,無論孟緒初做什麽,他都會心甘情願地幫他添一把火。
只是現在孟緒初給不出任何回應,他正在漫長的昏睡中經歷一輪又一輪痛苦的煎熬。
某一個瞬間,疼痛似乎達到昏迷中也無法忍受的程度,江骞看到孟緒初眼角劃過一滴眼淚。
豆大的,晶瑩剔透的,像珍珠一樣,順着泛紅的眼尾滴雪白的枕頭裏。
江骞怔了一瞬:“怎麽還掉眼淚了?”
顯然孟緒初無法回答他。
江骞手掌隔着棉被,輕輕搭在孟緒初上腹,問他:“疼的嗎?”
孟緒初說不出話,他就嘆了口氣,自言自語的:“現在疼了都知道哭,怎麽等醒了再問就一個字不說呢……”
“有人會嘲笑你嗎?孟闊哭得稀裏嘩啦的。”
“……怎麽就這麽倔?”
話音剛落,又是一滴淚滑下,不知道他是依然很疼,還是冥冥中聽到江骞的話氣的。
江骞一哽,覺得喉間酸澀,忽然連心疼的埋怨都說不出口了。
良久,他手指抖了抖,拭去孟緒初眼尾的淚珠,輕聲的:“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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