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30章

孟緒初恢複意識是第二天下午。

但對他來說,醒了不如不醒。

意識恢複後,所有知覺也清晰地傳遞進大腦,他越清醒,疼痛就越靈敏,以至于他經歷了痛不欲生的七十二小時。

剛睜眼的時候還好,有種麻藥剛過去暈暈乎乎飄在雲端的感覺。

身下的床墊仿佛也是一團柔軟的雲朵,托着他遨游天際,可緊接着風雲變幻,疼痛從身體深處襲來,如同晴天霹靂,孟緒初都沒來得及反應,就開始眼冒金星。

那時候他腦子才逐漸清醒,意識到他的麻藥早過了,甚至連止痛藥都用沒多少,胃裏火燒火燎的疼,一直蔓延到咽喉,引起不斷的嗆咳。

孟緒初趴在床邊幾乎把肺咳了出來,打吊針的手背起了鼓包開始回血,最後咳着咳着還咳出了血絲。

醫生風風火火趕過來又是一通檢查,生怕他術後繼發性出血。

幸好只是虛驚一場。

胃沒事,咳出血絲是因為嗓子太幹,受不了那麽劇烈的咳嗽。

四五個醫護人員圍着他,重新插了針頭,做了霧化吸上氧,還多加了點止痛藥,孟緒初才算熬過了這一陣。

本以為只是剛醒過來身體需要适應才會這樣,稍微緩一緩就能好,可接下來三天孟緒初依然是一樣的難受。

他胃很疼,總是反酸燒心,術後七十二小時禁水禁食,明明什麽都沒吃,卻總是忍不住想吐。

後來他吐得太厲害,醫生怕這麽頻繁嘔吐損傷胃粘膜再次出血,給他打了止吐針。吐是止住了,但他體質敏感,止吐針的副作用讓他頭痛欲裂。

短短三天,孟緒初就瘦了一大圈,閉着眼躺在床上養神時,時常給人一種生命氣息都很微弱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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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江骞喜歡把床頭升起一半,讓他靠在枕頭上看窗外的天氣。

那時孟緒初雖然仍然安靜,但偶有飛鳥掠過時,他寶石般的瞳仁也會跟着轉動,睫羽輕顫,留下水波湧動般輕盈的微光。

如果陽光再好一些,那真是十分寧靜美麗的畫面,像渾濁塵世間的一隅桃源,江骞會不忍心去驚擾他。

第三天下午,醫生恩赦,示意孟緒初可以開始進食,不過要從最好消化的流食開始。

王阿姨一早就起來煲湯,精炖一上午後,得到消息立刻讓孟闊裝了一壺過去。

湯是好湯,每一份食材都精挑細選,長時間炖煮将營養全收進湯汁裏,即便顧忌着孟緒初大病初愈沒放任何香料,香味也能讓整棟樓的人垂涎三尺。

放在平時,這樣完美的一壺湯,孟緒初即便胃口再差,也能喝掉一碗。

但這次生病後,他對食物的需求變得愈發寡淡,寡淡到極致,似乎沒有任何食物能夠引起他的興趣。

孟闊小心翼翼喂他喝了幾口,他好好地咽了下去,臉上卻沒什麽表情,就像嘗不出好壞一般,神情總是恹恹的。

孟闊還想讓他再喝幾口,他就擡手擋了擋,而後眉心一蹙,喉頭滾了兩下,沒忍住又吐了。

江骞推門進來時,病房內氣氛不太平靜。

孟闊圍在床頭團團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而孟緒初安靜異常,半坐着靠在枕頭上,青白的手指隔着被子搭在上腹,雙目阖着微微偏過頭,鬓邊有細細的冷汗滲出。

江骞腳步頓住,眼前的畫面讓他恍惚回憶起,自己第一次以保镖的身份來到孟緒初身邊的場景。

那時候孟緒初也在住院,依然是個多事之秋。

集團創始人林承安意外離世,作為一手帶大孟緒初,亦夫亦師的親人,他的離世讓孟緒初心中大恸。而緊接着穆家施壓,要他與穆庭樾聯姻;他的親生父親、兄姐因商業犯罪锒铛入獄。

同樣是那年的除夕,他的親生母親點燃了家裏的房子試圖與他同歸于盡,最後兩人雙雙從二樓躍下,他母親摔壞了腦子,而孟緒初摔斷了一條腿。

一切都發生在短短幾個月內,換成別人大概早就精神崩潰,但孟緒初只是一如既往地平靜。

清醒過來後,他強硬地将母親關進精神病院,緊接着就要出席新一輪的集團大會,接替林承安的職務,并作為核心高管在穆海德半退之際代行董事長職權。

江骞來到時,是他正要出院的那個下午。

那時他就跟現在一樣,偏頭靠在枕頭上,依然不太舒服的樣子。

江骞回憶起來發覺,當時陽光傾斜的角度,都與現在如出一轍。

當時孟闊也在他身邊焦急地轉悠,低聲和他說着話,他閉着眼沒應,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

然後仿佛是察覺到什麽,他眼皮動了動,繼而掀開,江骞看到一雙雖然虛弱疲憊,卻漂亮驚人的眼睛。

孟緒初視線在他身上掃過一圈,如同裹挾似有若無的清風,掀動江骞正緩緩加速流轉的血脈。

“新來的?”孟緒初問他。

江骞說:“是。”

孟緒初又問:“叫什麽?”

“江骞。”

那時候的江骞還沒有學會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本性,也不知道在孟緒初面前應該表現出更加低眉順眼的樣子。

他只是一如既往遵從本心,認真地、失神地、甚至有些用力地看着孟緒初。

然後他發現孟緒初标致的眉心輕輕蹙了一下,轉瞬即逝。

“會養花嗎?”孟緒初忽然問。

江骞愣了一下。

孟緒初視線從他身上移開,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輕飄飄扔下一句:

“去後院養花吧。”

從此江骞稀裏糊塗地進了孟緒初的院子,并紮根在他的院子裏。

他其實根本不會養花,對園藝一竅不通,他從小生長的地方種不活這種嬌氣的植物,一陣風、一場雨,都能讓它們的花瓣七零八落。

但孟緒初很喜歡這些東西。

他會在晨起和傍晚抽出一會兒時間,去二樓的露臺看看花。

同樣的,他就會在那段時間,透過清晨涼爽的風或者傍晚墜落的霞,看到江骞辛勤侍弄花草的背影。

倒不是江骞投機取巧只在那片刻出現。他很認真地學習了如何種植名貴的花草,讓它們的花期保持得更加長久。

他用了極致的耐心,花費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從庭院走上了二樓露臺,又用了半年走到孟緒初身邊。

回憶裏朦胧又清晰的場景與眼前的畫面的重疊,孟緒初的側臉同樣內斂消瘦,在窗外白光的溶解下顯出幾分深刻。

他懶散地睜開眼,随即眼梢一挑:

“站着幹嘛?”

江骞倏而回神,四散的思緒重新歸整,回到身體裏。

上一次這個時候,他按照孟緒初的命令緩緩退後,不甘願地消失在病房裏。

而這一次,他不再需要被命令,擡步上前,從孟闊手裏接過孟緒初單薄的身體。

而孟緒初竟然沒什麽防備地靠在了他的肩上,這樣的轉變讓江骞的心髒都被燙了一下,一種莫名的喜悅在血液裏翻湧。

孟緒初“嘶”了一聲,皺眉望向他:“你輕一點。”

江骞一頓,這才發現自己摟孟緒初的手有點用力,他不着痕跡地放輕:“抱歉。”

孟緒初卻很敏感:“你今天怎麽了?”

“什麽?”江骞替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護住脆弱的胃腹。

孟緒初沒有被他的舉動打斷思路,接着說:“一直在走神。”

江骞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可他越是沉默,孟緒初越是執着地看着他,明明隔着一段距離,江骞卻像是能感受到他的睫毛掃着耳廓,引起難以忍耐的酥癢。

他不得已嘆了口氣,“想到了一些事情。”

“關于我的?”

江骞不置可否。

孟緒初說:“問吧。”

江骞先是沉默了兩秒,而後擡起眼睛,毫無雜質的目光望向孟緒初:“那個時候,你為什麽要讓我去養花?”

孟緒初眉心動了動,仿佛沒料到這個走向,抿着唇偏過了頭。

這就是不會回應的意思了。

江骞悄悄松了口氣,卻有些分不清心裏的空蕩是因為放松了,還是因為失落。

一直杵在一邊卻毫無存在感的孟闊:“……?”

好在江骞終于發現了他,清了清嗓子調轉話頭,問:“他又吐了嗎?”

“是啊,”孟闊剛還一臉疑惑,提到孟緒初吃飯的大事就又苦着臉:“太難了,連點湯都喝不下。”

江骞看向孟緒初,孟緒初絲滑地錯開視線,對這個話題持置身事外的态度。

江骞輕輕笑了笑,接過湯碗:“沒事,醫生說過剛開始進食是比較困難,适應兩天就好了。”

他舀起一勺湯,放溫後送到孟緒初唇邊,而孟緒初十分不情願地皺起眉毛。

對付這種情況江骞早已鍛煉出十足的經驗,熟練地抓住孟緒初的下颌,拇指撥開他的嘴唇,将炖得醇厚的湯水送進他唇縫裏。

這時候孟緒初往往會因為潔癖,不願意湯水灑到床單上,而不得不含進嘴裏再咽下去。

江骞就用百試不靈的這一招讓他喝下了小半碗,然後在他腸胃開始鬧騰起來之前,給他輕輕打着圈揉。

他能感受到孟緒初确實不舒服,靠在他肩頭臉色發白,吐息有些急,但最終很頑強地沒再吐出來。

胃裏漸漸消停後,孟緒初眼皮開始打架,江骞讓孟闊先回去,他等孟緒初睡熟了再走。

孟緒初花了極大的精力去消化那碗粥,以至于後來安靜得像一只洋娃娃。

江骞把床頭放平,好讓他躺着睡,托起他後頸時,孟緒初卻忽然開口:

“想看看你準備怎麽處心積慮。”

江骞心髒猛地狂跳,意識到孟緒初是在回答先前的問題。

他沒睜眼,就這麽安靜地靠在江骞臂彎裏,聲音輕得像在呓語,但江骞知道他還醒着。

孟緒初嘴角扯了扯,露出十分嫌棄的弧度:“結果竟然只有打時間戰一個手段。”

江骞一怔,随後不知道是無語還是欣喜,低下頭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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