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暗湧

暗湧

暮雨裹着藥香漫過青灰瓦檐,白芷立在太醫院軒窗下碾藥時,腕間銀镯與銅杵相撞,發出細碎的清響。林檎花的影子投在藥案上,被雨打濕的瓣尖正對着《千金方》裏“安神湯”三字,宛如一滴将落未落的血。

“白芷姑娘,太後娘娘的安神湯可備好了?”

林清露的聲音像把薄刃劃破雨幕。白芷擡眼時,正見這位新任醫官撫過鬓間翡翠步搖——與蕭珩劍穗上的翡翠珠子分明是同一塊料子。她故意将碾碎的朱砂混入藥粉,看赤色在瓷碗邊緣洇出詭豔的紋路。

“還差一味夜交藤。”白芷掀開藥櫃第七格,指尖在标記"三錢"的抽屜上停頓,轉而抽出“五錢”的藥屜。曬幹的藤蔓發出脆響,她聽見身後呼吸陡然急促。

林清露的銀針突然抵住她後頸:“女史不認得字麽?”針尖刺破皮膚時,白芷嗅到針上淬的曼陀羅汁氣味——正是三日前蕭珩審問死士用的毒。

“林醫官想要什麽?”白芷轉身時廣袖掃落藥杵,銅器墜地聲驚飛檐下躲雨的青鳥。她看見對方杏色裙裾上沾着蕭珩慣用的沉水香灰,忽然想起冷宮井底那具女屍衣領上的香灰印。

辛夷翻進藥房時,月光正被雲翳吞沒。他摸着左肩尚未愈合的劍傷,在滿室苦香中精準抓向放紫參的抽屜——前夜從白芷密信裏破譯的藥方,最後一味正需此物。

藥屜卻卡死在暗槽裏。辛夷屈指叩擊櫃面,聽見夾層傳來空洞回響。短刀撬開底板的瞬間,半截風幹的紫參裹着張泛黃信箋滑落,箋上"斷月樓"的朱砂印刺痛瞳孔。

“樓主倒是費心。”他撚碎信箋時,聽見廊下傳來環佩聲。玄色身影閃入藥櫃陰影的剎那,林清露提着燈推門而入,翡翠步搖在黑暗中晃出幽光。

白芷跟在她身後,懷中藥包滲出淡褐汁液。辛夷看見她将小指按在藥包夾層位置,那是他們約定有密信的暗號。林清露突然轉身掐住白芷手腕:“蕭大人最厭苦味,這安神湯裏多加的黃連...”

“是清心火的良藥。”白芷任她扯開藥包,露出底層暗藏的《蕭珩起居注》。林清露的指甲掐進她腕間舊傷,卻未發覺染血的紗布正從夾層滑落,輕飄飄落在辛夷靴邊。

五更天的雨帶着鐵鏽味。白芷在庑房拆解染血的紗布,發現血漬裏混着紫參碎末。銅盆中的血水突然泛起漣漪,辛夷倒挂在梁上抛下半截紫參:“女官大人下毒的手法,可比不過偷梁換柱的本事。”

白芷将紫參浸入藥酒,看血色在琥珀液中舒展成鳳尾紋:“刺客先生翻牆的本事,倒是比殺人利落。”她故意露出頸間針痕,那圈青紫與林清露銀針尺寸嚴絲合縫。

辛夷突然逼近,帶着血腥氣的掌心覆上她後頸:“昨夜藥櫃暗格裏的斷月樓密信,是你故意引我看的?”他指尖沾了點紫參粉末,“樓主若是知道他的紫參...”

話音被破門聲斬斷。林清露提着食盒僵在門口,翡翠步搖的流蘇纏住了門闩。白芷順勢将辛夷推入屏風後,打翻的藥酒浸透他蒙面布,露出下颌那道月牙狀舊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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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大人今夜當值。”林清露盯着白芷松散的衣襟,将食盒重重擱在案上,“你的安神湯若再出錯...”她突然抽走藥櫃暗格裏的《千金方》,書頁間飄落的胭脂箋正落在辛夷藏身的陰影裏。

子時的梆子聲像鈍刀割過耳膜。白芷跪在太後寝殿煎藥時,看着林清露呈上的《起居注》在炭火中蜷縮成灰蝶。太後鎏金護甲劃過她鎖骨胎記:“哀家的小雀兒,翅膀硬了想飛?”

白芷将紫參粉末撒入藥爐,青煙扭曲成斷月紋:“奴婢只是好奇,林醫官衣領上的沉水香灰,與冷宮女屍身上的可有淵源。”她故意讓火星濺到手背,燙出的水泡與辛夷肩傷形狀相似。

太後突然掐住她脖頸,九鸾銜珠步搖的流蘇絞進皮肉:“你以為蕭珩真會信那個蠢女人的枕邊風?”染着蔻丹的指甲挑開她衣襟,露出昨夜辛夷留下的指痕,“斷月樓的狗,聞着血腥味就搖尾巴。”

窒息感漫上眼眶時,白芷摸向袖中紫參。殿外突然傳來蕭珩的佩劍撞擊聲,太後松手的剎那,她将參片壓進舌底。腥苦味沖上顱頂的瞬間,仿佛看見辛夷倒挂在藥櫃上的身影——他腰間玉佩的裂痕,與林清露摔碎的翡翠珠子如出一轍。

晨霧漫過太醫院天井時,白芷在紫參藥渣裏挑出半枚翡翠碎屑。林清露的尖叫聲突然劃破寂靜,她奔至西配殿,看見蕭珩的劍尖正挑着染血的《起居注》。

“這字跡倒是眼熟。”蕭珩将紙頁按在白芷胸前,墨跡未幹的“斷月”二字透過素絹襦裙,“城南胭脂鋪的地窖裏,可有女史的手筆?”

白芷撫過被劍鋒割裂的衣帶,忽然輕笑:“大人不妨聞聞這墨香。”她指尖殘留的紫參氣息混着龍涎香,正是太後批閱奏折用的禦墨味道。

林清露突然撲向藥櫃暗格,捧出的斷月樓密信卻變成染血的紗布。蕭珩的劍鋒轉向她咽喉時,白芷在晃動的珠簾後瞥見玄色衣角——辛夷倒懸在梁上,抛來的半截紫參精準落入她袖袋。

雨又落了,沖刷着石板上的血漬。白芷望着林清露被拖走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個被暖爐燙傷的雪夜。銅爐底層的蓮花紋在掌心發燙,而真正的火種,早已在她接過紫參的瞬間點燃。

琉璃宮燈将太液池染成暖金色,白芷望着水面漂浮的蓮花燈,恍惚看見萬千星辰墜入凡塵。她腕間的銀鈴随着秋風輕顫,與遠處宴席上的編鐘聲纏成細密的網。

“女史替哀家放盞燈。”太後将描金河燈遞來時,鎏金護甲掐進她掌心。燈芯躍動的火苗映出箋上小字——竟是《往生咒》裏徐婕妤的八字。白芷躬身接過,裙擺掃過青石欄時,瞥見池底一閃而過的玄色衣袂。

蓮燈入水的剎那,背後突然襲來掌風。白芷墜向池面時,看見林清露翡翠步搖的流蘇掃過闌幹,染着丹蔻的指尖還停在半空。冰水灌入鼻腔的瞬間,她竟想起那夜辛夷蒙面布上的沉檀香。

“有人落水!”

驚呼聲裹着破碎的月光砸向池面。白芷在混沌中感覺腰肢被人攬住,玄色衣袍如水草纏上四肢。辛夷的唇貼上她口鼻渡氣時,發帶散開的青絲拂過眼簾,驚散了一群銀鱗錦鯉。

水波将月光揉成碎銀,辛夷望着白芷在水中散開的烏發,忽然想起斷月樓後山的梨樹。那夜她也是這樣貼着師姐的背練習閉息,直到對方耳尖染上薄紅。腕間鐵索的寒意漫上心頭,她猛地收緊手臂,匕首劃開白芷腰間玉帶。

素白襦裙如月華傾瀉,纏住兩人下沉的身形。白芷忽然睜眼,指尖銀針抵住辛夷咽喉,卻在看清對方面容時怔住——水紋在那道月牙疤上漾開,竟比岸上的燈火更灼人。

錦鯉群掠過辛夷肩頭,鱗片刮開她半幅衣袖。白芷看見她臂上猙獰的舊傷,正是那夜在冷宮井底為救自己留下的。銀針悄然收回袖中,她任由辛夷帶着向更深處的暗流游去。

“嘩啦——”

破水而出的瞬間,辛夷的掌心覆上她後頸。白芷嗅到血腥氣混着對方衣襟裏的苦杏香,濕透的襦裙緊貼着肌膚,分不清是誰的心跳震碎了池面月光。

“刺客!”

禁軍的弩箭破空而來。辛夷攬着白芷旋身躲向假山,飛濺的水花打濕她蒙面布。白芷突然咬住她耳垂低語:“東南角第七盞宮燈。”溫熱的呼吸驚起一片戰栗,辛夷這才發現對方手中攥着自己的半截發帶。

玄色身影如鹞子掠過水面時,白芷望着她腰間空蕩的玉佩位置——那裏本該懸着刻有裂痕的“夷”字玉,此刻卻別着從自己身上取走的香囊。池水順着睫毛滴落,她忽然輕笑,原來這人連偷東西都要貼着心口藏。

“白芷姑娘受驚了。”蕭珩的蟒紋氅衣兜頭罩下,裹着沉水香的手掌掐住她肩頭。白芷垂眸盯着他靴面沾的紫參粉末,正是三日前林清露配錯的藥方。

戌時的焰火炸開時,辛夷倒挂在角樓飛檐上。她拆開香囊,看着那包“七月雪”散入夜風,卻在夾層摸到半枚青銅鑰匙——與白芷妝奁暗格裏的紋路嚴絲合縫。錦鯉香囊突然發燙,她想起水中那人散開衣襟時,鎖骨下方淡紅的蓮花烙。

“在看什麽?”

白芷的嗓音驚得她險些墜落。辛夷翻身坐起,看見對方披着蕭珩的氅衣立在月華中,濕發間還纏着根水草。她故意晃了晃香囊:“女官大人往毒藥裏摻紅豆,是想咒我相思成疾?”

白芷忽然貼近,帶着池水涼意的指尖點上她喉間疤痕:“刺客先生偷香囊時,可沒這般義正辭嚴。”焰火在她們頭頂綻開,照亮辛夷驟然滾燙的耳尖。

暗處傳來瓦片輕響。辛夷本能地将人護在身後,卻感覺白芷的唇擦過耳際:“池底石縫裏有你要的東西。”她抛來那半截發帶,轉身時氅衣滑落,露出後背未愈的鞭傷——正是那夜為掩護辛夷撤離受的刑。

子時的更漏滴穿寂靜,辛夷潛在太液池底摸索。錦鯉啄食她指尖的傷口,血絲如紅綢在水中舒展。當指尖觸到冰涼的青銅紋路時,她忽然想起白芷散開衣帶那刻,腰間懸着的半枚虎符墜飾。

水波将月光折成碎片,辛夷望着掌中鏽跡斑斑的半枚虎符,終于明白為何蕭珩的玉佩總懸在左側——那缺失的龍首紋,正與手中殘符完美契合。氣泡從唇邊逸散時,她仿佛看見白芷立于岸邊的身影,素手将什麽物件投入池中。

破水而出的剎那,岸上傳來環佩叮咚。辛夷藏在垂柳後,看見白芷正将另一盞河燈放入池中。燈芯躍動的火光裏,隐約可見“辛夷”二字在箋上暈開,與“白芷”并排而立,宛如并蒂蓮糾纏的根莖。

錦鯉群突然驚散,辛夷低頭看向手中虎符,發現裂縫處沾着絲縷銀線——正是白芷襦裙上獨有的忍冬紋繡線。夜風卷着遠處的《越人歌》飄來,她忽然将虎符貼上心口,那裏還殘留着某人渡氣時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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