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佛堂
佛堂
驚雷劈開墨色蒼穹時,白芷正踮腳去夠最高層的《邊塞志》。青瓷燈盞忽明忽暗,映得她腕間銀鈴如鬼火飄搖。暴雨砸在琉璃瓦上的聲響,掩住了身後古籍翻動的窸窣。
“《河西十二州堪輿圖》......”她指尖停在空蕩的暗格處,突然嗅到一絲混着血腥的沉檀香。轉身的剎那,玄色衣袂擦過面頰,辛夷蒙面布上的雨水滴在她頸間,涼意順着脊骨竄進心底。
“女官大人總是礙事。”辛夷的匕首抵着她咽喉後退,後腰撞上書架的震動驚落幾卷《水經注》。羊皮地圖從她懷中露出一角,赫然是邊防圖的朱砂标記。
白芷忽然擡膝頂向她肋下傷口:“刺客先生偷東西的癖好,倒是與殺人一般拙劣。”趁辛夷吃痛彎腰,她扯住對方衣襟欲奪地圖,卻摸到一片柔軟的纏胸布。雷光炸亮的瞬間,兩人在古籍堆上僵成荒謬的姿勢。
燭火被掌風撲滅時,辛夷濕透的發梢掃過白芷鼻尖。古籍黴味混着她衣襟裏的苦杏香,竟讓白芷想起那夜太液池中的錦鯉。掌心下的肌膚溫熱起伏,分明是女子特有的曲線,卻比男子更灼人。
“你的手不該沾血。”辛夷忽然扣住她手腕按在《水經注》上,書頁間夾着的紫參碎末簌簌而落。驚雷照亮她蒙面布滑落半寸的臉,那道月牙疤在雨夜泛着青白,宛如新月初生。
白芷的銀簪刺破她頸側:“斷月樓連女子都要訓練成殺人傀儡?”簪尖挑開染血的束胸布,露出下方猙獰的烙痕——竟是前朝宮刑的鸾鳥紋。她忽然記起冷宮枯井裏那具無名女屍,鎖骨處也有同樣的烙印。
辛夷突然翻身将她壓在《邊塞志》上,濕透的衣料緊貼着彼此:“女官大人現在才看清?”她扯開半幅衣襟,雷光中起伏的傷痕如溝壑縱橫,“這身子可比虎符更能取信蕭珩。
寅時的更漏聲穿透雨幕。白芷望着辛夷包紮傷口的背影,發現她束發時總會不自覺地撫過後頸——那裏有道與蕭珩佩劍吻合的舊疤。染血的邊防圖攤在《千金方》上,朱砂繪制的關隘走向,竟與三日前太後批閱的奏折截然相反。
“這是假的。”白芷突然将茶盞砸向地圖,褐紋在"玉門關"處暈開,“蕭珩上月才調防河西駐軍,真正的糧道在...”她指尖頓在虛空中,想起那夜辛夷從池底撈出的半枚虎符。
辛夷的匕首突然釘穿她袖口:“樓主說這圖能換我自由。”她扯動嘴角的弧度像哭又像笑,“就像你說七月雪能解我的毒。”
暴雨驟然轉急。白芷望着她腕間随動作晃動的銀鏈——正是那夜水中被錦鯉扯斷的半截——忽然将紫參粉末撒向燭臺。青煙騰起的剎那,她咬破辛夷的唇:“那就讓蕭珩的局,反噬他自己。”
五更天的雨裹着血腥氣。白芷跪在慈寧宮複命時,看着太後用染蔻丹的指甲劃破假邊防圖。九鸾銜珠步搖的陰影投在地圖“玉門關”處,恰似一只扼住咽喉的利爪。
“哀家的小雀兒果然聰明。”鎏金護甲刮過她頸間咬痕,“只是這苦肉計...”太後突然掀翻案幾,碎瓷割破白芷掌心,“用得太蠢!”
血滴在《邊塞志》封皮上,暈出詭異的斷月紋。白芷盯着自己扭曲的倒影,想起辛夷後頸那道疤——正是蕭珩劍法特有的斜劈之勢。當太後命人呈上帶倒刺的銀鏈時,她忽然輕笑:“娘娘可知,真正的邊防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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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聲驟然撕裂寂靜。西偏殿騰起的火光中,白芷看見玄色身影掠過琉璃瓦,辛夷手中的火折子正引燃更多帷幔。太後厲聲喚人救火時,她趁機将真邊防圖的殘片塞進袖袋——那夜辛夷包紮傷口用的紗布,此刻正浸透火油熊熊燃燒。
晨霧漫過廢墟時,白芷在焦黑的《水經注》裏挑出半片銀鏈。辛夷的血在鏈節間凝成暗紅琥珀,映出她頸間未愈的齒痕。當蕭珩的皂靴碾碎瓦礫逼近時,她故意讓殘破的束胸布從袖中滑落。
“大人想要的,恐怕不止這張假圖吧?”她撫過焦糊的鸾鳥烙痕,看着蕭珩瞳孔裏騰起的□□,“就像那夜林清露的翡翠步搖...”
劍鋒刺穿她肩胛的瞬間,白芷将真邊防圖殘片按進傷口。血腥味驚飛栖在殘垣上的烏鴉,她望着辛夷昨夜消失的宮牆,忽然明白那人口中“自由”的分量——原來她們都是困在《邊塞志》裏的墨痕,終要在烈火中泣血成燼。
佛龛前的長明燈結出細長燈花,白芷握着銀剪的手腕懸在半空。青煙蜿蜒攀上垂落的經幡,将“慈航普渡”四個金字熏得斑駁。她望着蒲團上誦經的太後,忽覺那襲绛色袈裟像極了幹涸的血痂。
“女史,該添燈油了。”
小宮女捧着鎏金壺的手在抖,壺嘴磕碰盞沿的聲響驚飛梁上灰雀。白芷接過油壺時,瞥見對方袖口沾着蕭珩慣用的沉水香灰——三日前被拖去慎刑司的樂伎,指甲縫裏也有同樣的痕跡。
燈油傾注的剎那,佛堂東南角的燭火突然爆開燈花。白芷望着火星濺在《金剛經》封皮上,恍惚看見辛夷蒙面布滑落時,那道映着月光的疤痕。誦經聲忽而淩亂,她轉身正撞見個低眉順眼的小太監,托盤下的玄色靴尖繡着斷月紋。
辛夷壓低的帽檐遮住半張臉,指腹摩挲着火折子紋路。白芷襦裙上的忍冬紋掠過眼角時,她想起昨夜潛入蕭珩書房看見的密信——“佛堂申時三刻”五個字,朱砂紅得刺目。當白芷彎腰整理經卷時,她故意将火折子滾向燈油潑灑處。
火焰竄起的瞬間,辛夷扯住白芷手腕往經幡後躲。燃燒的《地藏經》簌簌墜落,灰燼粘在彼此交纏的發梢。“女官大人連縱火都要穿素色?”她貼着白芷耳際低語,掌心滾燙的溫度透過布料灼人。
白芷反手扣住她腕間銀鏈:
“刺客扮太監倒比殺人稱職。”指尖觸到對方脈門時,驚覺她束胸布下纏着滲血的紗布——正是那夜自己親手包紮的傷口。火焰舔舐梁柱的噼啪聲中,辛夷忽然将羊皮卷塞進她懷中,粗粝的指腹劃過鎖骨胎記。
“走水了!”
尖叫聲裹着熱浪撲來。白芷在濃煙中展開羊皮卷,邊防圖上的朱砂标記與記憶中截然不同。辛夷扯下燃燒的經幡撲滅她裙擺火星:“蕭珩要引北狄入關,這才是真圖。”
一卷《金剛經》轟然墜落,飄落的殘頁正蓋住“玉門關”三字,“一切有為法”的墨跡在火中蜷曲成灰。
白芷突然攥緊她衣襟:“你如何取得...”話音被破窗聲斬斷。蕭珩的劍鋒劈開濃煙,辛夷攬住她的腰旋身躲向佛像背後。鎏金如來垂目俯視白芷的銀簪抵住辛夷心口:“又是苦肉計?”
“是報恩。”辛夷握住她執簪的手按向自己胸膛,隔着紗布也能觸到猙獰的舊傷,“那夜太液池底,你本可以讓我溺死。”
熱浪将佛堂熏成煉獄。白芷望着辛夷蒙面布滑落後完整的面容,那道月牙疤被火光鍍成金紅色。她忽然扯開對方衣領,露出鎖骨下方淡紅的烙印:“前朝罪奴的印記,蕭珩知道嗎?”
辛夷擒住她手腕按在燒燙的地磚上:“女官大人查案的手段,倒比下毒利落。”她忽然俯身咬住白芷頸間銀鏈,齒間發力扯斷的瞬間,真邊防圖已滑入對方袖袋。
梁柱倒塌的轟鳴中,白芷被推出窗外。她跌坐在白玉階上,看着辛夷玄色身影消失在火海。懷中的《金剛經》殘頁已被血浸透,“如夢幻泡影”的墨跡正巧覆住她掌心被銀鏈勒出的紅痕。
暮鼓聲碾過焦土時,白芷在廢墟裏挑出半枚銀扣。扣面雕着的斷月紋沾了香灰,與辛夷昨夜塞給她的火折子紋路如出一轍。小宮女捧着藥膏欲言又止,直到她掀開紗布露出燒傷的掌心——那裏用血寫着個“夷”字,邊緣結痂處形如彎月。
太後撚着佛珠走近時,白芷正将《金剛經》殘頁投入銅盆。火舌卷走“夢幻泡影”的剎那,她聽見自己說:“刺客已焚于火海。”
九鸾銜珠步搖的影子投在灰燼上,宛如一只攫取魂魄的利爪。當夜白芷拆開發髻,發現藏着的小半張邊防圖——辛夷竟用她的青絲繡出關隘走向,每一針都穿透羊皮,像把利刃刺進命定的棋局。
北風卷着雪粒子撲在獵場旌旗上,白芷攏緊狐裘立在觀獵臺邊。遠處枯枝間晃動的玄色身影讓她指尖發顫——辛夷扮作侍衛混在蕭珩親衛隊中,腰間玉佩的裂痕被積雪映得愈發猙獰。
“女史可願與哀家賭一局?”太後的鎏金護甲叩擊箭筒,筒中三支箭簇泛着幽藍,“就賭今日獵得的白狐,是活剝的皮子暖,還是死剝的鮮亮。”
白芷接過箭筒時,嗅到箭尾羽毛浸着的七月雪氣味。她望向冰封的鏡湖,湖面薄霧裏隐約有灰鶴掠過,細長的影子正指向辛夷所在的位置。蕭珩忽然策馬逼近,蟒紋大氅掃落她鬓間雪片:“姑娘的銀針可備足了?這獵場裏......”他劍鞘挑起她狐裘系帶,“多的是見血封喉的畜生。”
未時三刻的日頭慘白如紙。白芷策馬穿過枯桦林時,腕間銀鈴纏着寒風嗚咽。箭筒裏的毒箭少了一支,她望着雪地上新鮮的血跡蜿蜒向冰湖,忽然勒緊缰繩——灰鶴驚飛的剎那,座下駿馬前蹄踏空。
冰面碎裂的聲響清脆如骨裂。白芷墜入寒潭的瞬間,看見蕭珩的箭尖掠過崖上殘雪。冰水裹着碎瓊亂玉灌入肺腑,她掙紮着摸向發間銀簪,卻觸到一截斷裂的缰繩。血色在冰層下暈染開來,驚散了游弋的銀魚。
玄色身影破冰而入時,白芷恍惚看見那年上元節的河燈。辛夷散開的青絲如水草纏住她手腕,掌心溫度竟比寒潭更灼人。冰層折射的碎光裏,她望見對方束胸布滲出的血痕——正是佛堂大火那夜,自己親手包紮的舊傷。
“咳咳......”
白芷被推上冰面時,咳出的血沫在雪地上綻成紅梅。辛夷的蒙面布結滿冰碴,顫抖的指尖正按在她心口渡氣。遠處傳來獵犬狂吠,白芷忽然攥住她腕間銀鏈:“西北角......冰洞......”
辛夷卻撕開自己衣襟,将白芷冰冷的雙足貼在小腹。白芷掙紮着要抽回腳踝,卻被她掐住腰按在懷中:“女官大人再動,我不介意用更暖和的方式。”
熱氣呵在耳際的剎那,白芷摸到她後背紮着的毒箭——箭尾羽毛正是太後特賜的藍孔雀翎。
暮色吞沒最後一絲天光時,兩人蜷縮在冰洞中。辛夷的寒毒發作得突然,青紫脈絡從心口蔓至頸側。白芷扯開她浸濕的束胸布,銀針在火折子微光下泛着冷芒:“此毒攻心,你活不過三更。”
“那夜在太液池底......”辛夷喘息着抓住她執針的手,“你替我渡氣時......咳......可沒這般絕情。”
她頸間的月牙疤泛着死灰,瞳孔卻亮得驚人。白芷忽然将銀針刺入她心脈,看殷紅血珠順着針尾滾落:“你我兩清。”
劇痛讓辛夷弓起身子,額頭抵着白芷肩窩悶哼。洞外傳來冰層碎裂的巨響,白芷卻在她渙散的瞳孔裏看見自己的倒影——發絲散亂,唇角沾着對方的血,宛如話本裏吸□□魄的山鬼。
五更天的雪掩去了所有蹤跡。白芷望着草廬梁上晃動的藥吊,掌心還殘留着辛夷心口的溫度。昨夜昏迷中,那人死死攥着她一縷青絲,力道大得像要扯下頭皮。此刻那縷斷發正躺在辛夷枕邊,被編成歪扭的同心結。
“女官大人的報恩......咳咳......真特別。”辛夷倚在門邊,蒼白的唇勾起弧度。她中衣松散,心口包紮的紗布滲出點點紅梅,襯得鎖骨下的鸾鳥烙愈發妖異。
白芷将藥碗重重擱在案上:“刺客若是死了,我上哪兒找替罪羊?”
她轉身欲走,忽被扯住袖角。辛夷指尖繞着那枚同心結,發絲與紅繩糾纏難分:“冰洞裏的銀針偏了三分......”她突然劇烈咳嗽,鮮血濺上白芷袖口,“女官下針時,手抖得厲害。”
寒風卷着雪片撲滅燭火。黑暗中,白芷感覺辛夷的唇擦過耳垂,溫熱的血沾濕頸側:“你舍不得我死。”
這句話混着血腥氣在肺腑間灼燒,直到晨光染白窗紙,白芷才驚覺自己竟攥着那枚同心結睡去。而本該昏迷的人正倚在梁上,将真邊防圖殘片折成紙鶴,輕輕放進她妝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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